1
我從來沒想過他會回來。
此刻是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的晚上。公公婆婆小姑已經吃完飯在客廳看電視，我交代完傭人洗碗走到庭院裡散散步。家裡是一幢兩層複式別墅，庭院很大，自我嫁進來後，成了我最喜歡的去處。
忽然，我遠遠看見大門柵欄處有個人影，走近才發現是一個男人。他側著頭，一手虛靠在門上，一手拿著點燃的煙。
“請問，你找誰？”我問。
一聲冷笑傳出，“怎麼，連你老公都認不出了？”那男子抬頭望向我，吐出一絲煙霧。
他那一眼，猶如電擊。藉著微弱的燈光，我看見了那張臉。
是那張以前我粉紅色回憶甜蜜的臉，也是那張時常在我夢中使我驚醒，使我前二十幾年的生活被釘上了恥辱的臉。
是他！
在結婚當天就離家出走，消失了2年的，我的老公，章東。
未等我緩過來，章東已經駕輕就熟地按了密碼，打開門走了進來。
他向我走來，邊說“密碼還是沒換。不是跟你說過嘛，這密碼太簡單···”順手要攬我進懷裡，我身子一側，避過，冷冷地答：“進去吧，爸媽等你很久了。”
我走在他前面，穿過長長的花叢，兩旁的勿忘草此刻正開得絢爛。
他在求婚時跟我說我們要在庭院種滿勿忘我，生兩個小孩，過著幸福的生活的那些話，言猶在耳，現實卻是恍若隔世。
多麼地諷刺。
我竭力剋制自己的心潮洶湧，在打開門的那一刻，恢復自己平日的冷靜自持。
“爸媽，若若，章東回來了。”我用平靜的語調對著坐在客廳的人說，彷彿像平日裡問他們想吃什麼菜一樣稀鬆平常。
小姑子章若畢竟年紀小，反應快，“噌”地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向我身後跑來。
公公婆婆還處在震驚中。
一隻冰涼的大手握住了我的左手，是章東。
這時我才意識到原來我的左手已經被我自己的指甲握到生疼。
我想掙扎，卻沒有掙脫。小姑子若若已經跑過來抱住站在我旁邊的章東了。
她哭得稀里嘩啦，對著章東又是哭又是鬧，又是心疼又是嫌棄。
彷彿···
她才是那個被拋棄了的妻子，終於等到丈夫歸來的妻子。
而我，只是個外人。
如果沒有章東一直握住我的左手，我想我此刻大概跟在廚房門外站著一臉懵逼的傭人，沒什麼兩樣。
接下來，自然是公公婆婆了。
對著章東，一口一個孽子，不孝子，罵完之後就開始心疼，開始原諒。
似乎是終於把戲份都演完了，才發現此刻我這個觀眾依舊沒有半分感情波動，於是為了這場戲能完美謝幕，公公章太南終於轉向了我：“若芹啊，這兩年，你受委屈了，阿東也知道錯了，你就原諒他吧啊。”
他又對章東說道：“你在外面混賬這兩年，都是若芹在幫忙打理公司，你呀，以後可要好好對她，明天去公司一趟，慢慢接手，不要讓若芹太累。”
婆婆沈蘭連忙附和道：“是啊是啊，時間也不早了，你們小兩口上去休息吧。若芹啊，回來就好。”
章東沒有回答。牽著我的手就要拉我上樓。
我一言不發跟著，臉色淡漠。
2
從章東回來至今，沒有人問過他為什麼在結婚當天離家出走，又為什麼在外面兩年不跟家裡聯繫，而今，又是為了什麼回到這個家來。
更沒有人問過我，是否原諒了他。
難道這兩年之中對我內疚不已，待我如親生女兒的公公婆婆都是假裝的嗎？
現如今匆忙要接納歸家的兒子，更害怕我獨攬公司大權。
可是，是我，利用我爸媽的關係，家族的資源，在這兩年裡把公司越做越大，而不是這個拋開一切玩消失的男人。
關上房門，我掙脫他牽著我的手：“放開。”
他放開我的手，卻一轉身把我扣在門邊：“若若，想不想我？”
他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臉上，此刻的語調溫柔繾綣，那聲“若若”彷彿跟當年我們戀愛時一般無二。
那是兩年半前，我到然市出差，順便去景區玩，在玩高空蹦迪項目的時候認識了他。
他排在我前面，問我怕不怕。我淡淡說還好。
他自我介紹說叫章東，我說我叫若芹。
等他從高處往下的時候，我聽見他在喊“若芹，若若，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後來他的這句話從高空吶喊延續到生活中的溫柔低語，我終是沉溺於他的熾熱與溫柔。
不到一個月，我們決定結婚。
然而，就在婚禮舉辦完的當天晚上，他只留下“對不起”三個字就消失不見。
對於父母的交代也只是“離家出走”四個字。
留下狼狽不堪的我和亂七八糟的公司事務。
如今，他竟然還有臉問我想不想他？！
“你覺得你有資格問這個問題嗎？”我怒極反笑。
他一臉愧疚：“若若，對不起，我也不想事情變成這樣。但，我一直愛你。”
“不想變成這樣？這樣是哪樣？你說你愛我？”我真是看不慣他這副嘴臉。
“你為什麼當初要跟我結婚？結了婚卻離家出走，跟別的女人鬼混？！現在倒是知道回來了？怎麼，玩膩了想回就回嗎？”我竭力不想在他面前哭，可是說著說著自己卻委屈得要命，淚不自覺流了下來。
他一臉不知所措，用手擦拭我的淚“若若，別哭，是我不好。你要相信我，我此生只認定你一人。”
他手足無措，跟在大門前冷笑的他和剛才在客廳裡沉默的他不一樣，此刻的他倒像是我剛認識的他，眼裡有星星，語氣溫柔，卻叫我不知該不該信他。
眼前又浮現他離家出走不到一個月的那天，小姑子章若說有他的消息。
我急匆匆地叫公公婆婆出來，一起聽他的消息。
章若卻拿出手機，給我看了她朋友的旅行照，背後的路人，竟是章東摟著一個女人。
心涼。
心死，大概就是如此。此後，我不再盼他歸來。
我一人勤勤懇懇做好公司的事，成為女強人。
此刻，他卻歸來，語氣誠懇，眼睛清澈地叫我信他。
“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要走。”我問，只要他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我，可以忘記那張照片，忘記過去的兩年多漫長的等待和恥辱的歲月。
可他，卻不敢看我眼睛。只緊緊抱住我，對我耳語“若若，相信我好嗎？我愛你。”
我的心一沉：“放開我。”
他放開我，眼睛卻緊緊看著我“若若，我知道過去的兩年我百口莫辯，但是，我對你從來都是真心的，我保證，以後，一輩子都不會再讓你受委屈，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看著他真誠的眼神，我又猶豫了。
他趁著我的猶豫，吻了上來。
唇齒相依，他的味道依舊讓我眷戀，彷彿我們不曾分開過。
這時，敲門聲響起。
3
小姑子章若來找，她已經從剛才的又哭又鬧狀態調整過來，恢復往日的一派天真浪漫，雖然她也已經26歲，卻讓人有一種小女孩的清純：“嫂子，我睡不著，今晚你陪我睡好嗎？”
正好，我也不想跟章東待一起。我需要時間整理思緒。
“小若，不要胡鬧。”章東不等我回答，卻先一步制止章若。
“叫我若若，現在家裡人都叫我這個小名了。”章若認真地對章東說道。
這時我才突然想起章東一向喊我若若，但我婚禮後我跟章若住一起，章若有一天說她不想別人叫她小若，她長大了，她要我們大家叫她若若。
以前我沒有感覺，此刻卻發現尷尬無比。
“若若，別走。”章東攬住我的腰，對我說，語氣卻幾近哀求，眼裡有我看不懂的懇求。
我心中一時又猶豫。想起有一次他惹我生氣，也是這般語氣，對我撒嬌，我根本沒轍。我對他，沒有辦法。至今我仍然相信他是愛我的。
哪怕，在他這樣離家出走兩年後再回來，面對他這副哀求，我依舊，沒有辦法扯開他的手。
這時章若又說“我覺得嫂子需要時間，對吧？”
是，我需要時間。
於是我跟著章若到她房間睡覺。
“嫂子，你準備原諒我哥了嗎？他有沒有說怎麼處理外面那個女人？”章若問我。
我答不出來。
他外面究竟有沒有女人，他跟那個女人究竟怎麼樣了，我一概不知。我其實一直都不願相信他背叛了我。
是的，他熾熱的眼神，我們曾經的點點滴滴那麼真實，一點也不假，他應該有苦衷的吧？
“他可能有苦衷吧？”我說。
章若卻對我說：“嫂子，我一直覺得你是女強人，怎麼在感情上這麼懦弱？雖然他是我哥，但他是渣男。”
我笑了：“那你站我還是站你哥？”
“我當然站你啦。我哥他活該。”章若義憤填膺。
此刻的她，跟剛才在客廳見到章東又哭又笑的她全然不是一個人。
章若，原來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一派天真。
我心裡突然輕鬆了許多。
睡不著，但我漸漸沉靜下來。不管如何，弄清楚真相再決定，也是對我和他這段感情的尊重。
我決定暫時相信他，給我們彼此一次機會。
不知睡了多久，我仍舊是睡不著，黑暗中卻聽到敲門聲，身旁的章若彷彿是一直在等這個敲門聲，她立刻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知道是章東和章若。
直覺驅使我跟了上去。
他們在庭院站著談話。
我委身在花叢中。
“小若，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嗎？”章東的語氣是我從未聽過的嚴厲。
“哥···，叫我若若。”章若卻是一副小女兒作態。
章東搖搖頭：“就算你叫若若，我愛的卻永遠不是你這個若若。我早就說過，我回來的時候就是你徹底離開這個家的時候。你別忘了你自己發過誓。”
“不，我做不到！我死也不讓你跟她在一起。從二十年前你被領養到這個家開始，你就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你！”章若歇斯底里的聲音透過花叢中傳來。
章東無可奈何的聲音響起：“如果不是為了報答父母的領養之恩，我也不會答應你這荒謬的條件。如今，該還的我已經還完。你好自為之，明天你如果不離開，我和若若就離開。”
章若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離開？你覺得她對你的愛有多堅定？她會原諒你這兩年的行為嗎？”
我突然明白了這一切。
章若愛上領養的哥哥章東，為了得到他，公公婆婆用養育之恩逼著章東上演了一場離家出走的戲碼。
大概是篤定只跟章東相愛不到兩個月就結婚的我會棄婚而逃吧。
然而沒想到我堅守至今。
只要，章東是愛我的，就好。我永遠也不會屈服。
章東只答：“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原諒我，但我願意等她原諒我。”
章若卻笑了：“就算她知道了這一切，也太遲了。”
什麼意思？
接著我聽到章東在喊我若若。
嗯，我在。我明白了一切，我原諒你。我極力想睜開眼睛，眼皮卻越來越沉，意識越來越模糊。
4
我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昨晚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夢。
但身邊摟著我腰，呼吸均勻的章東，此刻正在提醒我昨晚一切都是真的。
我搖醒了他。
“若若，早。”他神色正常，絲毫沒有昨晚的種種複雜神情。
“昨晚，我不是到章若房間睡嗎？怎麼今早醒來在這裡？”我問道，看著他，不肯放過他一絲的神情變化。
他伸伸懶腰：“還不是你自己夢遊到客廳了，還一直說胡話，小若才叫我抱你回來。”
“不對，我昨晚明明在庭院···”我糾正他。
卻被他打斷：“你夢遊很厲害。看來我不在家的日子，你真的受苦了。”
我還想說什麼。
但他迅速起床，推拉著我起來梳洗。
我雖然一肚子疑惑，但也明白此刻不是問話的好時機。
下樓到餐桌，發現公公婆婆並不在，只有章若一人在。
經過昨晚的事，我再看章若，竟然發現我對她實在是看不透。
天真活潑，偏執病態？
似乎都不能概括她。
此刻她著一身職業裝，對我打招呼：“嫂子，今天哥要跟你一起去公司，我也一起去，我去給你助陣哦。”
看她這樣打扮，又專門支開公公婆婆，是必去無疑了。我反對也沒有用，我點點頭：“謝謝，有你去，我放心多了。”
章東卻是一臉鬱悶。
在車上一言不發，章若竟然也沒有跟他搭話。
到了公司，才發現公公婆婆都在。
幾個管理層也在。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開會，是為了向大家宣佈一件事，我兒子章東去國外遊學回來了，從今天起，他將和我女兒章若一起打理公司，希望各位老友多多支持啊。”公公章太南幾句話，把我這個兩年來辛辛苦苦的兒媳婦摘得很乾淨。
很好。既然如此，我也放手好了。“既然公司有他們兄妹打理，那我總算可以放鬆了。爸，我爸媽最近在國外談生意兼旅遊，我打算今天飛過去陪他們度假一陣子。”
“你要走？”幾乎是同時，章東和章若發出了疑問。
只是語氣卻是不同。
我竟然分辨得出章若的欣喜，和章東驚訝和不捨。
實際上，公公婆婆也聽明白了我的話。
我不是簡單地去陪我爸媽旅行。
在章東時隔兩年回來的第二天，作為老婆的我卻要飛去國外陪爸媽。
他們明白我的意思。
沒錯，我是要徹底離開這家公司和章家，以及，章東這個男人。
會後，章東拉著我到僻靜處，要跟我好好談談。
但他並沒有談。
他鋪天蓋地地吻了上來，像一個要失去玩具的小孩子。
我回應了他。
但很快推開他。
“若若，再給我一個機會，你不要離開我。”他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動彈。
“別叫我若若，我現在聽著這兩字噁心。”我依舊語氣淡淡。我這個人，在商場也是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很少情緒化，越是在乎的事情，卻越要淡而化之。
只有這樣，才不會讓對方看出你的弱點、你在乎的究竟是什麼。
這是我縱橫商場幾十年的老爸畢生秘訣。
可惜這秘訣我沒怎麼用在商場上，反而用在了感情上。
也可惜，章東這個男人，始終也不懂我。
“別離開我。”他只說這一句。
“我愛的男人，從來都不會後退，害怕。我這個人也是。”我看著他眼睛說，然後走出了公司。
背後隱約聽見章若在喊他的名字。
我沒有回頭。
5
在馬來西亞度假的這兩天，我過得很愜意，每日玩玩水，看看書，睡睡覺。
有一天午後醒來，聽見客廳有人在交談。
“你以後就入贅我張家，好好對我家若若，要是有一點不好，我就對你不客氣。”
“是，我一定對若若好。您放心。”
“你不會再離家出走什麼了吧？”
“絕對不會。我以後哪也不去，就陪著若若。”
我慢慢睜開眼，發現剛才對話的原來是我老爸和章東。
“你們好吵啊。”我說。
“若若！”老爸和章東同時喊我。
我看到章東來，心中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以後別叫我若若了，瘮得慌。我要改小名。”
老爸說：“行，都隨你。叫你什麼好？芹芹？不好，要不叫小芹？小芹菜？”他邊嘀咕邊走出去了。
章東過來握住我的手，叫了一聲：“若···”，眼裡滿是愧疚。
“她呢？”我問。
“爸媽護送她去加拿大治病去了，其實那天晚上爸媽想迷暈的是她，經過這兩年，他們其實也認清事實，不能再縱容她了，打算遵守約定要放我們走的。”章東回答。
我並不相信公公婆婆是這樣友好的人。和他們相處兩年，他們對章若的寵溺和偏愛不是一般人的樣子。至今我也算明白他們這兩年對我淡漠的原因了。“那天我醒來你為什麼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我害怕她對你不利。我為了時刻能回到你身邊，一刻都不敢鬆懈，真的。所幸我聰明的老婆猜到了我的心思，自己先走，給我反擊的機會。現在我終於能來到你身邊了。”章東又擺出一副撒嬌樣子，眼裡發星星。
我對他這樣的撒嬌毫無抵抗力。
他深知我的弱點啊。
“老婆，以後我一定會寸步不離地保護好你的，放心。”
“我沒說原諒你啊。離家出走的老公，該怎麼懲罰我還沒想好呢。”
“罰我在家給你當牛做馬，好不好？”
“我考慮考慮吧。”
“懲罰多久？”
“嗯，一輩子吧。”
“好的，我的老婆。”
此刻陽光從窗臺照了進來，異常明亮。我離家出走的老公，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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