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口述實錄:奶奶,是你在天上保佑我們吧

口述實錄:奶奶,是你在天上保佑我們吧 | 武漢武漢

我是記者郭靜。

晶晶,是若干個曾向我求助過的人之一。在最無助的那些天裡,她一下子被我記住,是她在電話裡堅定地說,“我已經失去奶奶了,我不能再失去爸爸。”

求助的前一天,從小把她帶到大的奶奶在送到醫院10個小時後去世了,臨走也沒等到核酸檢測。在最初的那個求助電話裡,聽不到她失去奶奶的傷心,更明確的是她一定要讓已有明顯症狀的父親趕快做上核酸檢測的狠勁。

我一直和她保持著聯繫,父親的核酸檢測有結果了,去了隔離點了,已經收入院了,轉到金銀潭了,病情平穩了……在接到她第一個求助電話12天后,我們有了這次長談。此時,她隔離在家。本以為她的故事我基本都已知曉,但聽完才知,有太多我此前不知道的故事。

1

1月23日:一直就沒有在意

大家好,我是晶晶,一名土生土長的武漢人,今年37歲,在銀行工作。

一月十幾號的時候,我在朋友的微信群裡面收到消息,說大家不要去公共場合啊,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啊,可能有SARS。

當時都沒在意,真的都沒有往這方面想。還是正常的。週末去商場玩呀,看電影啊,吃飯啊,很正常地在生活,沒有在意;哪怕是朋友圈裡已經有醫務工作人員在說了,還是沒有太在意。

1月22號,武漢“封城”的前一天,我在單位裡面上班。官方已經傳出有人傳人的可能,而且說武漢的市民到了哪裡然後就怎麼怎麼樣了之類。

領導開始重視這個問題,讓我們趕緊去買一些口罩、酒精回來,還在想怎麼維持後面的班,不要亂。

我們是從23號起排放假的班,所以23號實際上就已經放假了。22號晚上,我回了一次我漢口的家,我奶奶、我爸爸、我媽媽他們三個老人在住。奶奶今年83歲,我爸爸64歲,65歲還沒滿,我媽媽60歲。

我把奶奶帶出去轉了一下商店、超市,買她喜歡吃的東西。想著馬上要過年,就買了點碧根果、開心果呀,還有桂圓、沙糖桔之類。我奶奶平時還是很注意鍛鍊的,我覺得她身體還比較硬朗,走得動,胃口很正常,食慾還很好。

到了23號,公交停運了,我們還在商量,那要怎麼上班呢?要行裡面派司機送還是怎樣。當時還在想這些問題。

因為我們家在漢口,離市六醫院、長航醫院、兒童醫院很近。我還在想,這些發熱的人都要去醫院,我擔心我奶奶他們。就反覆囑咐,每天給爸爸媽媽和奶奶打電話,囑咐他們不要出門,每天跟他們聯繫。他們當時都還好,包括奶奶也很好。奶奶有點輕微的咳嗽,但是她平常也咳嗽,所以我們沒有在意,一直就沒有在意。

22號在單位買藥、買口罩的時候我也給家裡買了一份。什麼維C呀,蓮花清瘟啊……就是市面上說可以預防的那些藥。22號晚上我也送回去了。後面就“封城”了,我就天天囑咐他們,“千萬不要出門”,“我買回來的那些預防藥你們都要吃啊”,天天給他們打電話。他們也確確實實都沒出門。

2

1月31日:奶奶開始發燒了

正月初四,我給奶奶打電話,她當時氣喘吁吁。我說你怎麼啦?怎麼氣都喘不上啊?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出了大太陽,奶奶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正好在上樓梯,我給她打的電話。她說,“我不想吃東西,我就想下去買兩包方便麵回來吃一下。”

實際上我回想起來,就是28號(正月初四)的時候,她可能就已經開始沒食慾了,但我們都沒在意。

我過了一會兒又給她打電話,她就又好了一些。她本身有哮喘,她說,可能哮喘有點犯了,現在呼吸不順暢,也沒胃口,以為是家裡吃麵條不想吃了,才跑下去買方便麵。但是方便麵買回來也不想吃,“也不好吃”。

我當時還說,那你好好休息,晚上想吃什麼就跟我爸爸說,爸爸做給你吃。

我是前面休息,到了初五就要上班了。單位派車來接,我讓司機師傅在我家門口停了一會兒,在馬路邊給爸爸又送了一點藥,一點口罩。那天沒有見到奶奶,爸爸狀況還很好。我說你們自己在家裡都注意,出來買菜一次多買一點,用完了口罩就趕緊丟掉,不要放在家裡面,我還囑咐他。

結果初五再打電話,爸爸已經帶奶奶去了社區醫院,我們認識的一個老醫生開的私人診所,給她打了消炎針。我當時提醒爸爸要他注意,他說你別瞎說,意思就是不要讓奶奶覺得她可能得了這個病。就很不耐煩,吼我。我們武漢人脾氣比較暴,我不敢說了,就說那你每天陪奶奶打針,你們兩個人都要把口罩戴好,他說“知道知道”。

28、29、30號都在打針,但是到了31號的時候,我奶奶就開始發燒了。

那天下午我正好我跟我爸爸視頻,他當時在長航醫院裡面。我說怎麼了?他說你奶奶現在在醫院拍片。

等那個片子結果出來,雙肺已經感染了,而且感染得還蠻嚴重的。醫院就說,這種情況他們那邊就不能開針打了,只是給她開了一點藥,讓我們儘快想辦法住院。

我的四嬸嬸在武鋼二醫院,我們第一時間聯繫上她,把奶奶的片子給她看過了,她拿給她們傳染科的主任看。看了之後就直接確診,說奶奶這個情況已經很嚴重了,要想辦法把她儘快搞到她們醫院去,這是31號的時候說的。

結果到了2月1號,我嬸嬸又給我姑姑打電話,說暫時還接不過來,說我奶奶還沒有做核酸檢測,必須要核酸檢測做了之後是陽性的,才能送到他們醫院去。

因為我也在上班,我姑姑就到處跑,也通知了社區,問這個核酸檢測到底是怎麼回事。社區說要去協和,只有同濟、協和那邊做。我姑姑就去跑,但是也沒跑出什麼結果來。當時也沒有車,她就靠騎一個自行車。我姑姑也有四十六歲了。

3

2月3日:我還來不及悲傷

我問嬸嬸,我說我現在可以去買藥,能不能給奶奶打點那個丙種球蛋白什麼的。後來我嬸嬸她就說,你不用買了,你不用打了,沒用。我說怎麼沒用啊,她就跟我講了實情。

她在電話裡面說,你奶奶83歲了,而且這個片子,她們主任一看,花肺,意思就是已經很嚴重很嚴重了,已經沒有辦法治癒了。

我當時一聽,因為太突然了,接受不了,我在單位裡面就哭起來了。同事就都知道這個事情了,趕緊安排我回家。一個是也擔心我的身體,二個也是擔心我跟他們也有過接觸啊,他們也擔心我是否有被傳染呢?對不對?

2月2號,我還在想辦法,說能不能搞一個製氧器?到處在問人,哪裡有賣製氧器的。結果到了晚上8點多鐘,我奶奶已經呼吸很不順暢,很困難了。其實我孃孃(就是嬸嬸)2號一天也在求她們醫院的領導,但是當時醫院也被接管了,沒有權利安排病人馬上住院。一直到晚上11點鐘的時候,叫了一個120急救車到漢口,把我奶奶送到了他們武鋼二醫院,在青山區的白玉山,很遠,車程都是一個多小時。

3號的凌晨1點鐘,我姑姑和我爸爸一起在急救車上,把我奶奶送進了武鋼二醫院,然後才過了十幾個小時,下午2點03分,我奶奶就在那個醫院去世了。

我嬸嬸不在一線,也進不了那個病區。她也是多方打聽,最後聯繫上的時候已經到了兩點半了,說我奶奶2點03分的時候已經過世了。

我當時在武昌自己的家裡面,我還來不及悲傷。最先想到的就是,雖然說最後奶奶都沒做上核酸檢查,但是她的那個片子就是這個病。我就擔心我、我爸爸、我媽媽還有我姑姑,我們這四個人都是跟我奶奶有密切接觸的。我下午三點多鐘就趕到了漢口,和我爸爸我媽媽一起去了長航醫院,排隊做抽血、拍片的檢查。

2月4號一早,我爸爸去醫院拿完結果就告訴我,我跟我媽都沒事。他有事。他有炎症,肺部有炎症。

他把片子拍了發給我嬸嬸,找他們主任看看,嬸嬸那邊看完之後就直接跟我說,你爸爸也確診了,就是這個病,你趕緊安排你爸爸住院。

我說孃孃,你能把我奶奶搞到你們醫院去,那你把我爸爸也搞到你們醫院去吧。她說那可不行了,上次為奶奶已經動用了所有的關係,能動用的都動用了,還開了那麼長時間的會,但是你爸爸我真沒辦法了。她說你自己想辦法,你要儘快想辦法,你爸爸屬於是有基礎疾病的人,這個病就是針對基礎疾病的人會發展得很迅速。

4 2月4日:今天的試紙都沒有了

我爸爸有十幾年的糖尿病史,2016年就辦了重症,三級高血壓,連帶著還有一點冠心病。我一聽這個,當時就開始慌起來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因為之前有奶奶的經驗,非要那個核酸檢測,我當時只知道協和、同濟。但是這兩個醫院人很多,我就只好在網上找領導、朋友幫我問一下有沒有資源,起碼告訴我哪裡人比較少,我要儘快把我爸爸帶去做核酸檢測。結果就問到了武昌區七醫院。

一個小時之內,我就趕到了七醫院,那是我跑的第一家醫院。結果掛了門診之後,醫生就問我們家的住址。他說你爸爸是漢口的,不能跨區治啊,你們要去漢口的醫院。我說難道做個測試都不行嗎?他說不行不行,他們現在有規定。

我就沒辦法了,趕緊趕到漢口。在路上發了一個朋友圈,求助大家。因為我當時真的是沒有頭緒了,連去哪裡能夠最快做核酸檢測我都不知道。肺科醫院也只收初診就在那的病人。之後就有很多人告訴我,一醫院可以做核酸檢測。

一醫院門口一個箭頭,把我往另外一個地方指:發熱門診。離醫院可能有幾百米的地方吧,單獨的一個小院子。去了之後就看到兩條長龍,左邊一條,右邊一條。我本來想找個醫護人員問一問,但是都沒有,就看到,都是病人,醫護人員可能在那個房間裡面。

我也不好意思插隊往前面擠去問,就直接問了朋友圈裡那個告訴我去這家醫院的朋友。她前天陪她婆婆排過隊,告訴我了這個步驟:先拿著我爸爸拍的片子掛一個門診。那個門口坐著兩名醫護人員。一個負責登記,一個負責喊號。他就說,你這個號很靠後了,可能要等到晚上了,前面147個人,可能要等到晚上,能不能等啊?

我說我也沒辦法了,不能等還不是得等,我說“等等等”。

當時排隊人有很多,很多人都是拿著小板凳在那裡。那個隊伍一直排到了院子外面的人行道上面。大家都很焦急地在等,我沒有辦法,只能在那裡等。有的是患者直接在排的,有的是像我這樣幫助患者排的家屬,都有。

站隊的同時,就不停地有人就告訴我,告訴我找記者啊什麼的,我就不停地給他們發一些求助啊,不停地打電話,手機都打得沒電了。我又跑到醫院附近的一個today超市充電。

一直到晚上七點多鐘,我排到號了,開了核酸檢測的單子,我就趕緊跑過去到右外那一隊,看到當時人也少了。跟了半個小時,裡面的工作人員就出來就跟我們說,你們不要等啦,今天已經做完了,今天的試紙都沒有了,你們還是回家吧,明天早一點過來。

5

2月7日:我給我自己掛了一個號

我們說能不能提前先把這個號排著呢?他說不行,要明天早點過來排號。所以我第二天(5號)的一早上,五點半鐘就趕到了那裡。因為前一天已經開了核酸檢測的檢查單,所以我就直接排那個核酸檢測的隊。當時人就很少,三三兩兩幾個人吧,我數了一下,我是第六個。

我頭一天晚上就已經問過了,他們說八點半鐘開始上班,我想那肯定要在八點半鐘之前,越早越好啊。

五點半,天還是黑的,就像晚上一樣,而且很冷。我記得很清楚,很冷。我就在那裡一直等,九點鐘才開始做。老公開車,八點鐘就把我爸爸接過去了。

當時在排隊的時候我實際上就已經聽到了,有的人說已經第三次來了,前兩次做的都是陰性,但是他還是有這個症狀,所以還必須再做。我當時就想,那我爸爸這個也不確定呢,下一次隔48小時7號來拿結果,我還是得那個點到(因為那個點人會少),但我還得給他再掛一個門診,得一邊拿結果一邊再做一次。

5號拍完片子之後把我爸爸送到家,我就自己去了趟街道。大致說了下情況,說我爸爸有很嚴重的基礎疾病,家裡也有人確診,確實是這個病去世的,我爸爸跟她親密接觸過,而且CT片子也顯示雙肺感染,就是這個病,請他們能不能幫忙快點幫我爸爸住院。

當時旁邊的工作人員說他們小區誰家已經兩次核酸檢測都是陽性了,到現在也沒辦法,還在家裡面隔離。我就說那不行,我奶奶就是因為這個事情耽誤了去世了,我現在都來不及悲傷。

我一想我奶奶我就要哭,但是在醫院裡面哭我又不能去揉眼睛,我就不敢想她。我就是想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幫我爸爸儘快住院,所以當時我就很激動。

後來那個鄧主任就說,你的孝心我可以理解,但是呢,現在要求住院的人太多太多了,每天在我這裡哭的人有很多。

6號在家一天,我就在不停地到處打電話,上報情況,“四類人員”啊什麼的。然後到了7號一大早,去拿那個結果的同時我又掛了兩個號,給我自己掛了一個號,給我爸爸掛了一個號。因為我也懷疑我自己是不是有問題,年三十、初一開始也有胸悶咳嗽的症狀,但是都沒往那方面想。

6

2月8日:媽媽就直接寫了遺囑

醫生看到我的片子後就說,你的情況還好,就沒給我開核酸檢測,只給我爸爸開了。又給我開了一些藥,說你先在家吃藥吧,如果吃藥能夠止住的話那就證明沒問題,如果吃幾天藥觀察還有問題,你再去拍個片子。

爸爸的結果陽性疑似,我又給他做了一個核酸檢測。然後馬上趕到社區排隊,直接把醫生的診斷給他們看,醫生建議立即去住定點醫院。社區工作人員說好好,把你爸爸排在前面,一有床位就馬上安排你爸爸住進去。

6號,網上新聞已經說建了許多方艙醫院了,但是實際上社區還沒有開始送病人。社區的人說,你爸爸去方艙醫院不行,方艙醫院的條件是65歲以下,沒有基礎疾病,行動能夠自理的人。只能把他送進醫院。

我就又到處打電話,一個一個地跟他們反饋現在我爸爸的情況,我爸爸還沒有得到有效的隔離,還跟我媽媽住在一間房,只能通過一個口罩隔離,我就把這個說得很重,希望他們能儘快解決,他們也都是,“儘快把你的事情上報,儘快上報”,都是這些結果。

7號的時候,我媽媽整個人就崩潰了,她跟我打電話都是用吼的,嘶吼的那種。因為先開始奶奶確診,然後去世,然後我爸爸又確診,她心裡面也很怕呀,很慌呀。到了8號,我媽媽就徹底的……精神就很崩潰了,她首先是給社區打了電話,在電話裡面就跟別人吵起來了,也沒吵出個什麼結果。

她就直接寫了遺囑。她跟我爸爸在家,諮詢了她的一個朋友,朋友老公是法官。她怕萬一他們真的有什麼事,我辦理後事很難。她寫了一個,我爸爸寫了一個,拍好照片給了我。

之後她就把我爸爸直接帶到街道去了。也沒車嘛,他們步行過去快的話15分鐘,慢的話20分鐘。我在電話裡面制止沒有用,我又給街道的值班人員打電話,說你們這邊是不是門口有一對老年夫妻在門口,我說那是我的家屬,XXX有病,你趕緊勸她回家吧。

結果他們跑的不是我打電話的這個地方,在另外一個社區的值班點,兩個老人就在外面等。那天沒有太陽,沒有風,氣溫很低。我媽媽找了個板凳給我爸爸坐著,我媽媽就在外面站著那裡吵,但是也沒人理她。他們就這樣很尷尬地站了一兩個小時。

我很著急,我就一邊求我媽,我說你這樣解決不了。我又不能出來,因為我自己當時在家已經也開始在發低燒了,我也不敢出去。街道辦事處的就在房間裡面把門關著,也不讓他們進去。

街道打了110的電話,想讓110把我爸爸媽媽帶走,帶回家。結果110看到那個情況之後就反過來幫助我爸爸媽媽。給街道施壓,說病人現在在這個地方又沒有隔離,你們一定要想辦法。

7

2月8日:爸爸被送去隔離點又被送回來

想住院可能床位很緊張,這個我們都能夠理解,但是你起碼要能夠讓我爸爸有個隔離的地方去。街道就說好,我們來聯繫,我們來想辦法。

到了下午4點半鐘的時候,我就接到了社區的電話,“現在聯繫好了啊,馬上派車去你們家接你爸爸,半個小時以後在你們家樓底下等著你們啊,把你爸爸帶去一個隔離的酒店。”

我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媽媽,我媽媽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們在趕回去,在路上”。他們也還要走回去啊,還要走將近20分鐘。5點鐘車就到樓底下,就把我爸爸接走了。

群裡面,我媽媽還在“哎呦,你爸爸走了我就可以鬆一口氣了”,結果5點半鐘又接到我爸爸的電話,說酒店沒有床位,又把我爸爸送回來了。

當時我一下子就已經崩潰了,他們怎麼能這樣做事呢?說了聯繫好了把我爸爸送去酒店隔離,結果轉了一圈,120的人也走了,他們就這樣子。

我就哭著趕緊跟我爸說,那你就上樓吧,今天就算了吧。我說明天,我要去拿那個核酸檢測第二次的結果,我一定去街道,不給你解決我不走。

結果我爸爸說他不上去,他說如果他上去,免得媽媽又擔心又害怕,他就是在樓底下。我媽媽也是這個意思,說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了,上來的話那怎麼怎麼樣。

我媽就在家裡面下了一碗雞湯麵,端下去給我爸爸吃。我爸爸也吃不下,就吃了一個雞蛋,繼續在底下坐著。然後我就氣憤,我就打了那個街道的電話,我就跟他們哭訴,後來他們就直接掛我的電話了,我再打進去他們就不接了。

我就又打市長熱線,又打前兩天的那個電話,我都一個一個地打,把現在這個情況又說了一次,我說他們讓病重的人就站在外面,說送去隔離點,結果轉一圈又送回來了。那些人說,“儘快上報”。

有一個好心的政府部門的人,他說這個事情我們都已經上報了,肯定是可以幫你爸爸解決的,你自己掌握好這個度。這個事情投訴來投訴去,最後還是要到街道,到社區去處理,現在千萬不能得罪他們。

可能他們還是幫我上報起了作用。當天晚上8點多鐘,他們就又來接我爸爸,這一次就把我爸爸說是接去了一個臨時的醫院,但是裡面沒有醫護人員的,就相當於是一個隔離點。

8 2月9日:爸爸被送去了金銀潭醫院

到了9號的早上我去拿結果,又是一個陰性。這個時候我自己就很懷疑了。我還在想,難道我爸爸沒問題?那我們之前這樣子鬧,搞得影響別人的工作呀?我還蠻自責。

我又去問我嬸嬸,你們到底是不是從片子上面真的確診了是這個病?我嬸嬸又把他們那個傳染科主任的原話發給我了,就是說,你不要看這個核酸的單子,你爸爸就是這個病,而且馬上要住院。他說隔離點都不行,你爸爸這個病情一發展起來,血氧要是如果低於93%了,那就很嚴重了。

爸爸不是八號就去了隔離點嗎,九號早上我就問他血氧是多少,他說96%,我當時就報給我嬸嬸了。正常的話應該是98%,96%屬於偏低,但是低於93%那就是重症了。她說你不能馬虎,不能大意,一定要盯著社區,一定要安排他住進醫院。

9號的晚上,10號凌晨,他們就把我爸爸送到了金銀潭醫院,然後這個事情就了了。

我自己回想過來,其實我之前也覺得,社區的工作人員是很好的,但是如果不是我媽媽徹底精神崩潰了,帶著我爸爸去鬧一場,我估計我爸現在還住不了醫院。感覺就是會鬧的孩子有奶吃。

我現在每天都和爸爸聯繫。他是這個病,但是沒到那麼嚴重的地步。嬸嬸還讓我爸爸問醫生需不需要打球蛋白,如果需要的話讓我們趕緊去買。我也問了,沒有給他開球蛋白,就是在裡面吃他們給的藥,慢慢地壓住血糖和血壓,控制他的那些基礎疾病,慢慢地恢復。

他今天早上還在跟我說,胸悶的感覺好多了,可能馬上又要重新再拍一次CT,再做一次核酸,“如果沒有問題我就可以出院了,出院了之後再隔離14天”,他還這樣跟我說。

他在裡面住的是一個加床,每天有醫護人員幫他監測他的血壓、血糖、血氧,然後一日三餐給他送。

他也不發熱了,只有7號的時候發熱。當天量他體溫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也在發燒,低燒,最高燒到了37度8,所以8號就在家不敢出去了。

9

也許是奶奶在天上保佑吧

在家裡,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不敢接觸我的孩子。我老公也是讓他睡在客廳裡面。上洗手間沒辦法,我們家只有一個洗手間。但是我會在裡面不停地噴84。這兩天我自己的症狀已經沒有了,可能是之前醫院給我開的藥起了作用,我才放鬆一點警惕。但是我跟孩子還是很少接觸,而且我在家也是戴著口罩的。

吃飯都是我婆婆給我添到碗裡面,我自己去端。我的碗是單獨洗、單獨放,都沒有要他們經手。

我姑姑後來也去做了第二次複診,結果說是支氣管炎。她也在家吃藥,然後繼續在我們那住著,沒回自己家,在隔離。你起碼讓她要住滿14天嘛,所以現在是我媽媽和我姑姑在那邊住。我媽媽的情況我也每天在問,她暫時還好,沒有問題。

我爸爸進了醫院之後,我也聯繫了一下週邊的人,我認識的人裡遇到這種情況的,我就把我是怎麼做的告訴他們。他們都是輕症啊,都去的是方艙醫院,也都解決了。現在好一些,起碼現在我在家裡沒那麼恐慌了。

你不知道,我之前在家裡面買了很多很多藥,我現在都記不清楚花了多少錢,反正每一次都是1000多,每一次就是1000多。我買了好多次好多次的藥。什麼蓮花清瘟,奧司他韋,這是別人跟我說的,說如果有輕度的感染,吃這兩個藥兌著吃可以治好。然後還說什麼維C,我也是跑了幾家藥店,只要是有維C的,我全部都買下來了,因為我家人多。

我上班的地方有個大藥房,很難找到的物資那裡都有,但是它限購,一次一個人只能買一份。我奶奶得病之後,我就想辦法找我們同事幫忙,去幫我排隊,幫我買藥。我領導和同事都特別好,他們就一趟趟幫我排隊,幫我去買。

我爸爸住進醫院之後,我就開始想奶奶,在家裡面哭了幾個晚上。因為我跟我奶奶的感情很好,可以說比跟我爸媽的感情還要深。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

我的生日是1月14號。今年1月14號那天,我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把爸爸、媽媽、奶奶接到一起,吃了一頓湘菜,因為我們老家是湖南的。那就是我帶奶奶出去吃的最後一頓飯。

我們見的最後一面就是22號晚上,我把她帶出去。當時因為我從20號就開始在胸悶了,我還擔心我自己被感染,在單位也戴口罩,回家跟奶奶在一起也是戴著口罩的,怕我傳染給了她。

我挽著她慢慢地在馬路上走,帶她去超市買東西。我跟她說,奶奶,這個情況我也沒辦法把果果帶回家了(果果是我兒子,她的重孫子),我說“我給你買點吃的,你想吃什麼你就說啊,你多吃一點”,我還這樣慢慢跟她說。

我說你不要出門啊——因為我奶奶平時自己做飯,她不跟我爸爸媽媽一起吃,所以我還在說,要不你就不要自己做,你想吃什麼跟我爸爸說,我爸爸做。她還說哎呀,我的菜比你爸爸的菜還多一些。因為她是一個很自立的老人,她不想給誰找麻煩。她這個人是真的是很無私的一個人,她還有能力的時候她就自己搞,不給誰添麻煩。

2號的時候,我還說趁奶奶有精神的時候跟我視頻一下,但是當時狀況不是很好,我就看了她一眼。然後就聽到她去世的消息。

因為現在這疫情嘛,我最最接受不了的是,我奶奶這樣一個好人,這樣疼愛我們的人,最後就是以這種方式離開我。我真受不了。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們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了她。我真的受不了。

現在目前好的,就是我爸爸現在是穩定的,而且在朝著好的方向走。我想也許就是奶奶在天上在保佑他吧。

後來我姑姑也勸了我不少,說奶奶年紀大了,意思是,說不定這個樣子對我奶奶也算是一個解脫。

最近這幾天我看到,我們這邊陸續開始有秩序了。到我爸爸那個時候,做核酸檢測的醫院就稍稍多了一點。又過了一兩天,什麼方艙醫院也出來了,什麼這樣政策那樣政策也都出來了。

我覺得,如果要是我奶奶晚幾天發病的話,說不定就有救了。

口述時間:2020年2月15日

補記:晶晶的爸爸2月17日已從金銀潭醫院治癒出院,現在家中隔離,身體逐漸康復中。晶晶的媽媽和姑姑所幸都沒有被感染。晶晶也已結束了14天的密接隔離觀察,終於可以走出房間,好好陪陪9歲的兒子和家人。

奶奶的房間現在上了鎖。爸爸說,等解禁了,幾個叔叔回來,兄弟幾個一起進去清理奶奶的遺物。

本文壓題照片中的老人,就是晶晶的奶奶,那是2019年10月拍攝的。

“我們經歷著生活中突然降臨的一切,毫無防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用來形容這些天,是那樣的貼切。

“時代的一粒灰,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在突然被按下暫停鍵的危城武漢,既有個人的茫然無助,也有凡人的挺身而出。

恐慌,痛苦,感傷,感動……災難之下,再剛硬的人也變得柔軟。

我們想通過十個人的講述,記錄這段歷史,記錄2020年這個春天的武漢。

策劃:高巖、任捷

採訪:郭靜

製作:單丹丹

新媒體:周文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