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6 叔本華:解救之道

叔本華:解救之道

我們只有一個與生俱來的錯誤,那就是認為我們來到這一世界,目的就是要過得幸福愉快。這一錯誤是與生俱來的,因為這一錯誤是與我們的存在本身相一致的,我們的整個本質只是對這一錯誤的闡釋,我們的身體的確就是這一錯誤的圖案標記,因為我們肯定就只是生存意欲,而接連不斷地滿足我們的所有意欲,也就是“幸福”這一概念所包含的意思。

只要我們堅持這一錯誤,甚至以樂觀主義觀點來鞏固這一錯誤,那這一世界看上去就是充滿矛盾的。這是因為我們所邁出的每一步,都會讓我們體會到:這一世界和這種生活可一點都不是為了讓我們享受幸福而設計。沒有思想的人在現實中就只是感受到痛苦和折磨而已,但對於有思想的人,在感受到現實的苦楚之餘,卻還多了某種理論方面的困惑:這一世界和這一生活,既然其存在就是為讓我們得到幸福,卻為何與其目的如此糟糕地不相匹配?剛開始,他們會唉聲嘆氣,發出諸如“啊,為何月亮之下是如此之多的眼淚”(克•奧弗貝克《對憂鬱的流淚者的安慰》)一類的感慨。但在感嘆一番後,接下來就是讓人不安地懷疑起那些先入為主的樂觀主義觀點。

儘管如此,我們仍然總是把自己個人的不幸時而歸因於環境,時而又歸咎於別人;要不就是埋怨自己運氣不濟,再不然,就怪自己蠢笨所致;又或者,我們已是心中有數:自己的不幸其實是所有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無論怎麼樣,這一結果是改變不了的:我們並沒有實現人生本來的目的,而這一目的就是得到幸福。一想起這樣的事情,尤其正當我們行將結束自己一生的時候,我們通常都會意興闌珊。因此,幾乎所有老者的臉上都掛著英語所說的“disappointment”(“失望”—譯者注)的表情。除此以外,直到現在為止,我們所生活過的每一天都告訴我們:快感和享受,就其自身而言,就算是得到了它們,也是騙人的玩意;快感和享受並不曾真的給予我們它們所許諾的東西,並沒有讓我們的內心得到滿足;得到了這些快感和享受以後,與這些快感、享受結伴而來或者出自這些快感、享受本身的不便和煩惱,也讓這些快感享受變了味道。

相比之下,苦痛和磨難卻是異常真實,並且經常超出了我們對其的估計和預期。所以,生活中的所有一切都的確可以讓我們認清那一錯誤,使我們確信:我們生存的目的並不就是快樂和幸福。的確,如果不懷偏見和更加仔細地審視這一人生,那人生就更像是故意告訴我們:我們是不會在這生存中感受到幸福的,因為這一生存,以其整個本質,所帶有的某種特性,會敗壞我們的興致,我們也會巴不得從這生存中折回頭,就像後悔犯下了錯誤一樣。這樣,那要尋歡作樂的嗜好,甚至那要長活下去的病態慾望,就得到了消除;我們從此就會背對這一世界。因此,在這一意義上而言,把生活的目的定位為受苦比定位為享福更為準確。

一個人受的苦越多,就越早達到生活的真正目的;而一個人生活得越幸福,就越發延遲達到這一目的。塞尼加的最後一封信的結尾,也與這裡的說法暗合,“這樣,當你看到最幸運者就是最不幸的,那你還會感受到你自己的好運嗎?”(《書信集》12424)——這一句話也的確好像是透露出基督教的影響。同樣,悲劇所發揮的特有效果,從根本上就在於悲劇動搖了我們那與生俱來的錯誤,因為悲劇透過偉大和令人詫異的例子,讓我們活生生地直觀看到人為的奮鬥終歸失敗、整個生存就是虛無的,並以此揭示出人生的深刻涵義。正因此,人們把悲劇奉為最高貴的文學形式。

誰要是透過這樣或者那樣的途徑從我們那先驗就有的錯誤、從我們存在的“錯誤的第一步”醒悟過來,那很快就會在另一種光線下看視所有事情,就會發現這一世界雖然並不合乎自己的所願,卻是合乎自己現在的所想(觀點)。各種各樣的不幸雖然仍會傷害到他,但卻再也不會讓他感到驚訝,因為他已看出:苦痛和悲傷恰恰是服務於生活的真正目的,使我們的意欲背對生活。這樣,無論他將會遭遇到什麼,他都能保持某種奇特的鎮定自若。這種情形就類似於一個需要緩慢和痛苦治療過程的病人:其痛苦就是治療有效的標誌。痛苦向人的整個生存清清楚楚地表示:痛苦就是這一生存的宿命。人生深陷於痛苦之中而無法自拔;我們是夾雜著淚水來到人間,人生的歷程從根本上永遠都是悲劇性的,而要離開的時候,就更是悲慘的情形。這裡面所帶有的某種目的性是明眼人不難看出的。一般來說,在一個人的願望和渴求達到最熾熱之時,命運就以某一極端的方式在這個人的意識和感覺閃現;然後,這個人的人生就獲得了一種悲觀的傾向。由於這一悲觀傾向的緣故,就相對更容易把這個人從那慾望中解放出來——而每一個體的存在就是那一慾望的顯現——並把這個人引往與生活分道揚鑣、不再留戀這生活及其快樂的方向。

事實上,痛苦就是一個淨化的過程。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只有經過這一淨化過程才會神聖化,亦即從生存意欲的苦海中回頭。與此說法相映成趣的是,基督教的修身讀物是那樣經常地探討十字架和痛苦的益處;而總的說來,把十字架這一痛苦的工具,而不是人們所做出的功德,作為基督教的象徵,是相當恰當和貼切的。甚至那猶太教的、但卻充滿哲學意味的《傳道書》,就已經正確地指出,“憂愁更勝喜樂,因為面帶愁容,終必使心喜樂。”(《舊約》的《傳道書》第7章3)我所說的希臘詞“第二條最好的途徑”,是把痛苦在某種程度上說成是美德和聖潔的替代品。但在此,我必須大膽說出這樣的話:在仔細考慮所有這些以後,我們所承受的痛苦與我們所做出的功德相比,我們更能寄望憑藉前者得到拯救和解脫。拉馬丁(法國浪漫主義詩人——譯者注)在其談論痛苦的《痛苦頌》裡,所優美表達的正是這一層意思:

你無疑厚待我如天之驕子,

因為你並沒有少讓我流淚。

好!你給我的,我都接受,

你的痛苦將是我的幸福,

你的嘆息將是我的歡樂,

不費吹灰之力,在你的身上,

我感受到某一神聖的美德,

你並不是靈魂的死亡,而是靈魂的生命,

但願你的臂膀,在拍動時,

能夠復元、充滿生機。

——拉馬丁《詩歌和宗教的和諧》Ⅱ,7

  • (未完待續)
叔本華:解救之道

亞瑟·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國著名哲學家。唯意志主義的創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在人生觀上,受印度教和佛教思想影響,持悲觀主義的觀點,主張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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