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6 民間故事:六粒料豆

民間故事:六粒料豆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每年都有大把的機會收到珍饈佳釀,但是我每年給爺爺上墳,祭品必然是六粒料豆。

料豆就是炒黃豆,因為過去常用於給主力牲口加料,所以叫料豆。給爺爺上祭,有好東西不用,專用料豆,不是不敬,而是因為這六粒炒黃豆,代表著生命和精神的傳遞。

爺爺去世那一年我五歲,正值三年困難時期。

那天吃晚飯時,爺爺只喝了他碗裡的上層,即清湯,把下層那點可憐的麵疙瘩推給我。爸爸又把碗推回去:"爹,您總這麼幹,身子骨可吃不住啊!"爺爺挺了挺胸,用很牛的口氣說:"一人一錢,餓不著飼養員!"

爺爺是生產隊的飼養員,負責餵養隊裡的幾頭牛。所謂一錢,不是一文錢,是重量單位,相當於一兩的十分之一。這句話原來是"一人一兩,餓不著司務長;一人一錢,餓不著炊事員",意思是司務長和炊事員可以揩油,從每人身上剋扣一兩或者一錢糧食,就餓不著他們。

爺爺把炊事員改成了飼養員,雖然有點抬高身份,但也不是純粹吹牛。因為在那個年月,人可以沒吃的,牲口卻得好好伺候著,不能光給吃草,還得喂黃豆黑豆,春種秋收全都指望著它們呢。但是牲口不會說話,所以只要飼養員有心,剋扣點豆子其實比炊事員容易。

民間故事:六粒料豆

爺爺一邊誇嘴,一邊踮起腳尖從門後房梁鉤子上取他的寶貝口袋。那個口袋有點像紅軍的乾糧袋,只是沒那麼長。雖然打著補丁,但每一個補丁都縫得非常細密,裝水肯定漏,裝小米肯定一粒也漏不出來。這個口袋裡裝的就是料豆,掛在房樑上,當然是防著不懂事的我偷吃了。

媽媽看看那個口袋,皺皺眉:"爹,怎麼只這麼點兒?"那一小截,也就一斤多點兒吧。

爺爺說:"隊裡也不多了,再說多了我也拿不動。"人餓得風一吹就打晃兒,當然扛不動多少糧食。

我盯著那個口袋,撲過去抱住爺爺的腿:"今天我跟爺爺睡!"下一句不說家裡人也都知道:不讓就打滾兒!

媽媽要拉開,爸爸揚巴掌,爺爺卻摸摸我的頭:"那就跟著吧。"

因為牲口要喂夜草,爺爺是在隊裡的牛屋裡睡的,也沒床,就是兩根木橛子固定住一根合抱粗的木頭,木頭裡面靠牆堆上豆秸,豆秸硬,扎人,所以上面再鋪上一層柔軟的麥秸。我要跟爺爺睡,除了饞那口袋裡的料豆,還因為喜歡那麥秸的清香。

爺爺先進牛屋點上油燈,我再進去時,悲哀地發現那個小口袋已經不知被爺爺藏哪兒了。

我一句沒問,因為問也白問,乖乖地鑽被窩,乖乖地閉上眼。不擔心睡著了,因為餓;也不想鬧騰,還是因為餓。只是過上半個小時,我就有氣無力地對爺爺說一句:"爺爺,餓。"

爺爺一直在窸窸窣窣地做事,我說第一次時,爺爺靜了好一會兒,才說:"睡不著,翻翻身兒,五臟六腑落落穩兒。"把我朝裡推了一滾兒,然後窸窸窣窣聲又響起來。

我說了三次,爺爺回了三次,也推了我三次。窸窸窣窣聲中,我就從床邊被滾到了牆邊。

到第四次時,爺爺換了詞兒:"睡不著,生堆火,五臟六腑妥帖妥。"

民間故事:六粒料豆

為怕牲口凍著,牛屋是允許生火的。不久我就聞到煙味兒,聽到火苗跳舞的"噼啪"聲,眼睛睜開一條縫兒,看著黑黢黢的房梁屋檁在火光中明滅,心裡暗暗高興:有變化就好。

到我說第五次時,爺爺往我嘴裡塞了顆豆子。

我嘎巴嚼碎,炒豆香瞬間瀰漫口腔,快樂的感覺像海潮一浪一浪地衝刷身體,我感覺自己整個人就像極地的植物感受到了陽光,飛快地舒葉開花。享受中我忽略了那豆子有點燙,還有股火燎味。

等我吃到第六顆豆子後,睏意襲來,隱約聽見爺爺說:"跟隊長說,今晚沒喂料。"

那是我聽到爺爺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我在一片嘈雜聲中醒來,已經在媽媽懷裡,媽媽在哭,牛屋裡都是人。我看見隊長在爺爺腿上摁了摁,說:"餓死的。"

我"哇"地哭起來,然後旁邊有人喊:"他孫子嘴裡有料豆味兒!"

周圍一下靜下來,媽媽驚恐地捂住我的嘴。我爸眼睛都紅了:"我爹不是那樣的人,要不他也不會餓死了!"

那人冷冷地說:"本來不是,可眼看著孫子要餓死,備不住就是了。"

爸爸的氣就洩了,他想到爺爺總是省下飯給我。如果爺爺真的私拿隊裡的料豆餵了自己的孫子,在那個歲月裡,縱然不算政治錯誤,也是終身汙點。我們在村裡抬不起頭是小事,以後我們家派活、分糧都會被打入另冊,甚至將來我找媳婦都會受影響。

那一刻,我想起了昨夜豆子的燙和火燎味,突然福至心靈,大聲向隊長喊:"爺爺讓我跟你說,昨晚沒喂料!"

隊長愣了愣,走到旁邊鍘好的麥秸堆裡,從裡面扒出一個小黑罈子,掀開蓋,扯出了爺爺的寶貝口袋。他走到爺爺停靈的床前,把被子一展鋪在地下,口袋扔被子上:"老哥哥,你英靈不滅,我讓你自證清白。"

他指著倉庫管理員:"把老哥哥領料豆的賬本拿來。"

倉庫離牛屋不遠,一會兒就拿來了。隊長拿著賬本展示:"自從老哥哥當上飼養員,為了避嫌,領料豆都是論顆數清的,這是昨天的數。"隊長又指著那個發話的社員:"你來數數,這口袋裡有多少顆豆子。"

那人在眾目睽睽下數完,一言不發,"砰砰砰"給爺爺磕了仨響頭。

我旁邊又有人說:"可是娃嘴裡確實是料豆子味兒,他的豆子哪來的?"現在想來,說這話的人倒不見得是惡意,困難時期,人最靈的就是鼻子。

隊長嘆了口氣,指指我昨晚睡的鋪。被子扯開鋪在地下後,那鋪就顯出異常:只有我睡的那一小塊地方鋪著麥秸,壓得實在,其餘的地方都是豆秸,而且非常蓬鬆。

我終於明白昨晚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啥了:豆秸割下來打完豆子,剩下的豆秸裡難免有"漏網之豆".爺爺用了半個晚上,把鋪床的豆秸捋了一遍,從裡面找到了六顆黃豆,生火煨熟給我吃。這一舉動,耗幹了他最後的生命。

爺爺自始至終,沒動過隊裡的一粒豆子。這種作風,深深鐫刻在我們家的基因中。我現在擔任的,是一個被人們稱為"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的職務,但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害怕聽到警笛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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