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5 王羲之:快雪時晴,終有雪

王羲之:快雪時晴,終有雪

有風的聲音。在屋裡烤火的王羲之起身推開窗戶,紛紛揚揚的雪花打上他的面龐。他閉上雙眼。雪花融化,帶走臉上的溫度,也帶走了心下的鬱結。不一會兒,雪停了,不快的情緒又開始慢慢升騰。

王羲之想起了遠在山陰的朋友張侯,遂拿起筆,在信箋上寫下三行字:

“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王羲之:快雪時晴,終有雪

《快雪時晴帖》(局部)

在後世,這是被乾隆皇帝評為“神乎技矣”的法帖力作,從南宋開始的歷代皇室將其收入囊中,秘不外宣。《快雪時晴貼》整體的書風平穩醇和,但從“快雪時晴佳想”的行楷,到“安善”二字之後的行草,體現了書者心緒的細微變化,備至推崇。

但在東晉的那個快雪天,寫完這封信的王羲之並沒有得到釋放。他擱筆,走出房門,看點點殘雪沾溼土地,不由得憶起前塵往事。

年少歷險

晉明帝太寧元年(323年),我20歲。

16年前,皇后賈南風倒行逆施,引起八王紛爭,胡人入主,北境大亂。我跟隨堂伯父王導渡江來到江南。國朝偏安不過數載,現在,變局的時刻又到了。

變局是我親耳聽到的。那時,我在嘗試睡著。我真的很努力的在嘗試。

後世的人都愛我的書法,有評曰“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龍跳天門,虎臥鳳闕”云云。

王羲之:快雪時晴,終有雪

《何如帖》(局部)

百年後的南梁書法家袁昂,在他的《古今書評》裡罵了一通人,比如說羊欣的字“像婢女升格成夫人,雖然名分在那兒,但是舉止羞澀不自然,終還是丫鬟做派。”

又比如說庾肩吾的字“如新亭粗鄙的北人,每回和揚州人一起說話,便現出本色語音神態來。”

但他說我的字,還是留下一句好話:“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

爽爽有一種風氣。我那些醉酒後隨意塗抹的筆跡,被他這麼一說,彷彿變成放蕩不羈卻風致卓絕的少年,而能夠得以原諒。

但二十歲的那天我可沒這麼瀟灑。我躺在床上,怕得要命,汗水滲透衣服,打溼了床單。我還得閉著眼睛。我好怕在黑暗中被一把匕首割斷喉嚨。

此時此刻,我的堂伯父王敦正在與他的得力部下錢鳳商量一件大事,與我僅僅隔了一簾帷幕。我聽的真切,事有關於篡逆。

就在前一年,王敦以清君側為名與先皇晉元帝公開決戰,並攻陷建康,氣死了晉元帝。到明帝司馬紹時,他已經獲得加黃鉞、奏事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殊榮,類同曹操。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的下一步就是逼明帝禪讓。而我偏巧得到這位當朝大奸臣的特別寵愛,經常睡在他的家裡。

此時此刻,他們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但他們一旦察覺,我絕沒有活命的可能。怎麼辦?

堂伯父說著說著,突然沒了聲。腳步聲逐漸迫近。接著,他一把掀開我的帷幕。

亂世清流

朝野裡一直有想讓我出仕的呼聲。那時對一個人才華的評價標準是機智和率真,在他們看來,這兩點我統統擁有。

當時,王伯父掀開帷幕後,緊張地心情瞬間釋放:“哈哈,沒事,王羲之這小子睡得死死的。”大笑而去,留下假裝睡著的我,和被我偷偷塗滿口水的被子。於是時人稱我有智。(注:此事據晉書記載,是王允之所為。此處引《世說新語》的說法。按王允之與王羲之同年出生,從年代上難以判斷孰真孰假。)

再加上那一回“東床坦腹”,不僅賺得美人歸,也讓世人看到我是王家子弟裡最曠達的那一個。當時的士族喜好玄談郊遊,對投身世務者特別鄙夷,我因而獲得交口稱讚。更何況,嫁給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朝廷股肱郗鑑的女兒,我的兒子也與郗家連為姻親。雖然“王與馬共天下”的時代已然過去,但在世人看來,我的前途早就鋪平了。

可是20歲的那件事讓我對官場感到畏懼,政治和死亡在南渡晉室裡須臾不可分離。我自小受到貴族們的寵愛,在我13歲時,曾經拜見過王導伯父的好朋友周顗。當時我比較內向,別人都不重視我,只有他和王敦伯父對我青眼有加。在宴席上,面對眾多青年才俊,周顗叔叔把壓軸大菜——烤牛心的第一口留給了我。要知道,他可是尚書左僕射,宰相級的重臣。

王羲之:快雪時晴,終有雪

《奉橘帖》(局部)

在士族紛紛謀取自傢俬利的年代,周顗難得的忠於晉室,王敦攻陷建康後,他因抵抗被處死,這一行為得到他的至交王導的默許。後來王導悔恨的說:“我沒有殺周顗,但周顗是因我而死的。”

這畢竟是個靠我的父輩王導的關係網和王敦的劍勉強支撐的偏安朝廷,司馬家的皇帝們對王家忌憚萬分,以種種手段加以制衡,同時虛偽的奉若救星。王敦敗亡後,他的哥哥王導不僅沒有被處死,反而得到封賞。這更體現出皇室的偽善和虛弱。

虛弱的皇室控制不了士族間的相互攻伐,也制止不了攻伐之外的利益勾連。

東晉的牌桌上有四組玩家:皇家、南渡士族、本地士族和南下流民。最開始,晉朝宗室琅琊王司馬睿和負有盛名的琅琊王氏勾結在一起,收服了南方本地士族們的人心,在原來東吳的地盤上穩住了陣腳。

再後來,皇權希望樹立絕對的尊嚴,晉元帝拉攏刁協、劉隗搞起“小中央”,以王家為首的大族們默許王敦起兵,維護士族和皇室旗鼓相當的局面。當王敦顯示出篡位的跡象,士族們為了維持權力的平衡,又與皇室站在了一起。

在這個階段,本地士族不斷受到排擠,流民則以僱傭軍的形式參與皇家和南渡士族間的角逐,漸漸形成了自己的勢力。王敦之亂之後,流民統帥蘇峻叛變,給東晉朝廷敲響了警鐘。另一位靠流民軍隊起家的重要人物——也就是我的岳父郗鑑,則既不偏袒皇室,也不偏袒士族,起到了維護各勢力平衡的作用。

我不願成為這亂局裡的一顆流星。我常和謝安一起在東山郊遊,飲酒作賦,何其樂哉。我改變不了這紛擾亂世,更不想參與其中。在這期間,我常寫字、會友,排遣心中責任感與外界壓力帶來的不安。

矛盾中出仕

皇室和士族有一點是一樣的:為了維持甚至擴充自己的勢力,需要培養本家族的精英子弟執掌門面。北方五胡的軍事威脅,也使朝廷迫切的需要人才。

王家和謝家最有才華的兩位子弟都不願意出仕,把朝廷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們一面發動輿論攻勢,名臣猛將屢屢稱讚我的為人和見識。封疆大吏庾亮臨死前,還上疏稱我“人品清貴,有見識”。一方面,朝廷多次許以接近權力中樞的位置,比如侍中、吏部尚書,我也全部推辭了。只是庾亮的死令我難以釋懷,我才在他的保舉下出任江州刺史,很快卸任,又回到山林之間。

但隨著年月增長,王氏精英漸次凋零,亟待我重振家族聲望。我不願踏足這漩渦,可漩渦確實帶有向心力:有時候,這股力以家族利益的面目出現,有時候又幻化成國家的興亡,讓人難以拒絕。揚州刺史殷浩就對我說:現在世人已經把你的出仕和政局的好壞聯繫起來了,希望您考察眾人的心思。您不及時出仕,還能不能有善政?說的我幾乎無法推脫。

百般催促下,我出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在會稽任上,我曾經在災荒時力排眾議、開倉濟民,也曾與謝安和孫綽等當時的風流高士在會稽山陰的蘭亭舉行聚會,名動一時。

王羲之:快雪時晴,終有雪

謝安

相比於做官,我還是在詩和酒的世界裡更為自在,畢竟“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人的一生短暫,終要結束,我們琅琊王家雖然世代信奉五斗米教,連我的名字中的“之”也與宗教相關,但我依然無法參透生死,總歸是要為這些事而悲傷的。既然如此,何不追尋內心所向,而沉溺於危險的世事中呢?

謝安比我還要想得開,或者說更避世一些。我曾批評過當時非常流行的清談,但謝安嗆了我一句:“秦用商鞅的方法治國,換來二世而亡,豈是清談招來的災禍?”但他同樣逃避不了政治責任。當謝家因為謝萬北伐失利而逐漸喪失權勢時,謝安開始出山,擔任準備討伐成漢的大將軍桓溫帳下的司馬,逐漸位極人臣。在前秦苻堅大舉進攻之際,謝安力挽狂瀾。顯示出在他那隱逸之情外,尚存有對國家的責任感。

謝安彷彿是我的一面鏡子,我們都在逃避和責任中矛盾、徘徊。

偏狹和曠達

我為官生涯中最為人稱道的,恐怕就是預見到殷浩北伐的失敗,並極力勸阻他進行第二次北伐。我很清楚,殷浩北伐是為了和桓溫爭奪權勢,所以準備倉促,白白浪費了那麼多珍貴的軍隊。我曾給殷浩寫信,希望他和桓溫和平相處。我一直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但從來沒有什麼用——我註定不是能左右乾坤的那種人。

王羲之:快雪時晴,終有雪

但是我還是非常自信的,因為我的家族,我的聲望,我的書法,我的瀟灑氣度——在我們的時代,這份氣度可能比才能更出風頭。我看不起很多人,不僅是寒門的鄉巴佬,也有一些朝廷新貴,尤其是驃騎將軍王述。

王述是太原王氏的人,按門第在當今朝廷只能算個小族,與我琅琊王氏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他年輕的時候毫無建樹,很多人都覺得他智力有點問題。但現在,他有了權力,也就有了聲譽,甚至被人拿來和我比較。這是我完全無法接受的。

他比我先任職於會稽,他母親在會稽去世,王述回來奔喪。按禮節,每次路過他的住處,我都應該去弔唁一下。我為了羞辱他,經常通知他我會前往弔唁。王述被我逗得不輕,每次聽到有官員經過的號角聲,都連忙打掃庭院等我來,結果一次都沒等著。有一回我路過他家門口,故意站了站,好像準備登門的樣子。他就按照禮節號召家人一起哭。剛哭出聲,我立馬轉身走人。這件事我至今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但很快,笑不出來的人就換成了我,因為王述成了我的上司,揚州刺史,我只是揚州底下會稽郡的小小太守,日子就要不好過了。

我派人到朝廷,請求把會稽單獨分出,成為越州,這樣我就能和王述平起平坐了。但朝廷不許。我只能坐等報復找上門。

王述派人蒐羅了我任上一些辦事不力的黑材料,準備告發我。我不能受這奇恥大辱,於是憤而辭職,告老還鄉。

田園讓我感到無比熟悉,彷彿我剛剛在宦海經歷了一場流浪,只有回到山水中才找到了自我。在給謝萬的信裡,我寫道:

“古之辭世者或被髮陽狂,或汙身穢跡,可謂艱矣。今僕坐而獲逸,遂其宿心,其為慶幸,豈非天賜!違天不祥。”

在別人眼裡,我已經過上了悠閒自在的生活:帶著長大成人的兒子和年幼的孫子在果園桑林裡郊遊,遇到美味的果子就摘下來吃。有時候和道士一起巡山問藥,守著丹爐,一呆就是數月。要麼就是約著老友去爬山、划船,何其逍遙快活!

也許只有在這個孤獨的快雪天,我才會想到,那些沒有完成的志向,那些對朝政敗壞的憂慮,那些受人欺侮的憤恨,那些對自我的質疑——我自詡清高曠達,為何眼裡揉不得王述這粒沙?我的下場,難道是咎由自取?

沒處發洩。我悻悻地把幾個兒子叫來,圍在爐邊,挨個訓斥:“我跟王述的才氣,是差不多的。而現在位遇懸殊,都是你們這幫小子不如王述兒子王坦之的緣故!”

王坦之當時已經成為琅琊王氏的門面,和謝安一起力挽狂瀾,逼得權臣桓溫不敢貿然篡位;而我的兒子們呢?徽之、獻之繼承了我的恃才傲物,不願戀棧仕途;凝之才具平庸,連他老婆謝道韞都及不上,還被嘲笑說“我的兄弟長輩如此傑出,想不到卻嫁給了王凝之這樣一個窩囊角色!”後來孫恩在南方造反,攻打會稽郡,當時任會稽太守的凝之不僅沒有率軍抵抗,反而在玩方術的鬼把戲,祈求神兵天降收拾叛賊

到頭來,王家竟然在我手上衰落了,淝水之戰前,王家竟無一人能出面領導抗敵大業,讓謝家出盡風頭。

兒子們面面相覷。

我揮揮手,讓他們走了,留我一人對著這片斑駁的雪地沉思。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