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5 「特寫」爭議重慶來福士廣場

對於山城重慶來說,作為兩江(長江、嘉陵江)交匯之地的朝天門,沒有比它再重要的城市地標了。

朝天門之於重慶,有如天安門之於北京,時報廣場之於紐約。

朝天門是每個外地遊客赴渝後的必到之地,在這裡,能感受到兩江匯流的壯觀氣象。

而現在,無論是從解放碑經街巷穿行至朝天門,還是隔著長江或嘉陵江在對岸遙望朝天門,視覺感受已經不再從前,除了兩江交匯的盛景,還有矗立於兩江交匯處一座正在建設中的高樓群——重慶來福士廣場。

重慶來福士廣場是由新加坡凱德集團和星橋騰飛集團聯合開發的一個項目,根據凱德集團官網介紹,它“投資超240億人民幣,體量超112萬方,由8棟超高層塔樓、底部裙樓及一座橫跨天際的空中連廊組成,”“涵蓋高端住宅、購物中心、辦公樓、五星級酒店和服務公寓五大核心業態。”

“從動工到現在,至少5年了。”常年在朝天門江邊釣魚的盧昂(化名)告訴界面記者。

從江對岸眺望來福士,幾座高層塔樓已建成封頂。建築工地上仍在忙碌著。根據重慶當地媒體報道,位於朝天門上空250米處的來福士的空中水晶連廊也已於7月7日正式合龍。

這意味著,重慶來福士廣場建成並正式開放,指日可待。

規模龐大的重慶來福士廣場徹底改變了朝天門的傳統景觀,也改變了山城重慶的天際線。正因為這一改變,從它輪廓初成,該項目就在山城引起爭議,持續至今。

重慶市民李正權一直都對朝天門懷有一種深深的眷戀之情。

1950年,李正權出生在距離朝天門不遠的臨江門石灰碼頭1號一棟吊腳樓裡。1965年,李正權一家搬到了朝天門,住在老城牆外一條叫白鶴亭的陋巷裡。

在李正權的記憶裡,那時的白鶴亭窄小、陰暗、汙濁又擁擠。陋巷外的江邊,一年四季都停滿大大小小的柏木船。巷子裡的人就是靠這些船來吃飯,有做縴夫的,也有做搬運工的。

「特写」争议重庆来福士广场

李正權一家搬來時,朝天門城門早已不復存在。作為重慶老城最重要的一座城門,朝天門在1927年就已被拆掉了,那一年,重慶剛剛成為“市”,設立了市政廳,潘文華是首任市長,為便利城內城外交通,開始拆城牆城門。

朝天門城門城牆被拆除後,才先後修建了朝天門碼頭、嘉陵碼頭。

對朝天門破壞最大的事件是發生在1949年的“九二火災”。1949年9月2日,朝天門一帶燃起一場大火,由於朝天們城裡城外都是窮人居住區,幾乎都是低矮的木房與爛棚戶,大火從2日下午4時蔓延,捲過一條又一條街巷,直至3日上午10時才被撲滅。

事後官方公佈,大火導致9601戶受災,受災民眾42295人,死亡2109人,重傷152人,輕傷3935人,被焚街巷39條,學校10所,機關10個,銀行錢莊33家,大小倉庫129個,躉船11只,木船135只,以及大量其他物資。

對於這場大火,李正權小時候聽鄰居們講過,“當年他們很多人都把大水缸推下河,人躲進大水缸裡,讓大水缸順水漂流,才逃過了那場大災難。”

按照李正權的話說,經歷過“九二火災”的朝天門成了“光壩壩”。大火之後兩個月,重慶“解放”。1949年以後,朝天門作為港口,新修了公路,新建了許多倉庫,還修建了客運站大樓、海員俱樂部、運輸電影院、搬運工人大廈等。

李正權一家在朝天門居住時期的朝天門是繁忙熱鬧的。在李正權的記憶裡,那時,去湖北宜昌、武漢和上海,都要在朝天門上船。在一些重慶老人的記憶裡,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朝天門就開始熱鬧起來,汽笛聲在朝霞間聲聲迴盪。

那時,撐起朝天門熱鬧的,還不是長途船,而是輪渡。去重慶江北,去南岸,加上順江輪渡,從清晨到深夜,朝天門的幾個輪船躉船一直都不能停歇。

彼時的朝天門,給李正權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碼頭上的那坡石梯。李正權說:“如果看看老照片,就知道原來朝天門的樣子,它前面是一個圓弧形的自然形成的岩石,本身不圓的地方,用一些條石填補。在岩石下面,自然形成了多級的石臺階。長江那邊是一面石梯,嘉陵江那邊也是一面石梯,兩面石梯很自然地把朝天門最前面的大岩石圍起來。特別是嘉陵江邊的那面石梯,非常陡,當年很多重慶的畫家都畫過。”

青年時期的李正權曾在望江機器製造廠工作,他下班從望江廠回朝天門的家,要從望江鎮坐船到朝天門,“那些石梯,每星期都要走上一趟。”

在李正權的城市記憶中,朝天門的兩面石梯應該是老重慶的一個典型標誌——“一下船,望著那坡石梯,就讓外地人先虛了一頭。”有一年,李正權還在《參考消息》上看到,有個外國記者專門寫過朝天門石梯,說那是對初到重慶者的一個考驗。

1997年重慶成為直轄市後,重慶市政府決定修建朝天門廣場。李正權回憶,那些石梯,除了嘉陵江邊還保留了一段,長江一側則全都推掉了。雖然廣場修好了,但是,因為有了飛機,有了高速公路,坐船的人大幅減少,碼頭空閒了,輪渡也逐漸被淘汰,退出重慶人的日常。

朝天門開始衰落。李正權注意到,“朝天門廣場下面有幾層樓,設了規劃展覽館,但一直空蕩蕩的,展覽館以下的幾層樓甚至從來沒有使用過。”

到了20世紀末的那一年,終於有開發商看中了李正權一家所住的白鶴亭那塊黃金地塊,李家搬離朝天門。白鶴亭原址,建起了三棟高66層高達200多米的高檔住宅樓。

來福士項目在朝天門拔地而起之前,那三棟高層住宅也是山城重慶的標誌性建築之一。

作為知名商業地產品牌,來福士是凱德中國旗下的綜合性地標項目,凱德中國是其開發者,也是其擁有者和管理者。

來福士品牌於1986年發源於新加坡,至今在全球已擁有9座項目,其中8座位於中國,包括2003年開業的上海來福士廣場、2009年開業的北京來福士中心、2012年開業的成都來福士廣場和寧波來福士廣場等,其中在建中的重慶來福士廣場體量最大。

這些來福士項目都位於所在城市的黃金地段,融合了住宅、購物中心辦公樓、服務公寓、酒店等多種業態,重慶來福士廣場自不會例外。

運營重慶來福士廣場的凱德集團是亞洲知名大型房地產集團,總部設於新加坡,並在新加坡上市。上個世紀90年代初,凱德集團進入中國,隨後中國成為其在海外的最大市場,現在中國的41座城市有其運營項目。

2011年11月末,凱德中國以65億元的價格拿下了重慶朝天門廣場與解放碑之間面積為91783平方米的地塊,擬建來福士廣場項目。

在朝天門修建這樣一個體量巨大的綜合商業地產,不會不引來各方關注的目光。在重慶市設計院前總建築師陳榮華看來,這主要是因為朝天門在重慶這個城市中的歷史和格局裡非常重要。

“可以說,除了解放碑、大禮堂以外,朝天門是重慶最重要的一個景觀節點,或者是城市的象徵,”陳榮華說,“特別是歷史上,所謂‘朝天門’,就是朝天的使臣來了,都在這裡登岸、迎接,朝天歸來的使者也要在這裡宣讀聖旨。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所在地。”

陳榮華說,老重慶有“九開八閉”共十七道城門,朝天門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座,“可惜在城市發展過程中,把它弄沒了。”

長年研究重慶當地文史並於近期剛剛出版了《九開八閉重慶城》一書的李正權也介紹,“九開八閉重慶城”是說位於重慶渝中半島上的老重慶城共有9個開門,8個閉門,在這17座城門中,雖然朝天門不是老重慶城的正門,“但它的重要程度屬第一,因為它位於兩江交匯處,是重慶的大門,進出重慶都要經由朝天門。”

而凱德集團之所以會把最大的來福士項目放在朝天門,其中一個因素也是看中了它在這座城市中的獨一無二的地理與文化位置。

2016年9月,凱德集團中國區首席執行官羅臻毓在接受重慶當地媒體採訪時談到:“重慶來福士廣場坐落於朝天門,地處解放碑、彈子石和江北嘴三大CBD的黃金三角正中心,周邊兩座橋樑連接江北和南岸,是絕對的城市核心。這裡是重慶城市的文化發源地,凝結著眾多市民的城市感情……”

“作為兩江交匯之地,朝天門這塊地的景觀價值是非常高的,”陳榮華說,“景觀價值必然會帶來很好的商業價值,所以,就有很多人瞄著這塊地。”

後來拿下該地塊的凱德中國,計劃在該地塊之上打造一個地標建築,並邀請國際知名建築大師薩夫迪(Moshe Safdie)擔綱設計。該設計方案由八棟高層建築組成,通過一座空中花園彼此串連,按照凱德中國拿下該地塊時的媒體報道,“其設計靈感源自船帆迎風啟程的磅礴氣勢,”“寓意著一座城市乘風破浪、迎風起航。”

重慶來福士廣場在2012年末動工,2013年下半年正式開始土石方施工,2014年底完成土石方工程。而隨著八棟高層大樓越建越高,“朝天揚帆”雛形初現,重慶當地人對其的爭議之聲也越來越強烈。

重慶公益人士吳元兵及他作為創始人的“重慶市文物保護志願者服務隊”關注朝天門的來福士項目,是始於2015年。

作為重慶市唯一一家文物保護志願者民間組織,“重慶市文物保護志願者服務隊”成立於2011年,吳元兵回憶,彼時,重慶市正在進行大規模拆遷,“拆遷量很大,我們想做一些記錄,讓市民能對重慶的歷史有所瞭解和記憶。”

目前該服務隊有兩三千名志願者,他們的核心活動是“掃街”,也就是制訂線路,由志願者帶隊,尋訪老街老巷老建築,發掘背後的故事。7年來,這個民間組織共組織掃街活動300多次。

2015年6月前後,朝天門來福士工地上挖出一段古城牆,吳元兵等志願者曾去現場看過,並在後來以公開信形式發佈了一封致重慶市政府的關於保護重慶朝天門古城牆、打造重慶古城牆遺址公園的倡議書。

重慶古城牆總長8860米,現存3167.6米,這是在國內大城市中,除西安、南京、開封等古都外,古城牆遺存最多者之一。根據當地媒體在當年的報道,來福士工地上發現的這段城牆,長140米,位於重慶城九開八閉十七門的朝天門和西水門之間,不僅有明城牆,還首次發現了南宋時期的城牆。

針對古城牆保護,重慶市文物保護志願者服務隊在2015年6月18日——重慶直轄18週年之際發出的倡議書,呼籲要對重慶古城的這一“全世界獨一無二、最具特色的山地城牆”保護好、利用好、展示好。

而據吳元兵介紹,對於來福士工地上新發現的古城牆,最終得到保護的不到100米。他們看著一車車的條石被拉走,除了感到心痛,卻無能為力。

通過呼籲保護古城牆這件事,來福士項目開始納入志願者視野,並保持關注熱度至今。吳元兵回憶,2017年下半年,他們聽說來福士項目已經封頂,就去現場看。他們發現要到朝天門廣場那邊,“完全進不去。”

吳元兵介紹,在來福士項目落地開工之前,通往朝天門廣場,本來有朝千路、信義街、陝西路、朝東路、長濱路等五條自然道路,現在都被來福士所阻隔。吳元兵他們在有關部門那裡瞭解到,原來的五條道路都要在來福士的地下進行轉換,包括輕軌與其他城市公共交通。吳元兵他們擔心,隨著來福士在朝天門強勢崛起,朝天門原本具有的符號與價值會慢慢湮滅。

而隨著來福士廣場的封頂,高大的建築群在朝天門這塊狹窄土地上已顯雛形,坊間的爭議聲也越來越大,網上出現了連篇累牘的質疑聲音。

像之前倡議進行古城牆保護一樣,重慶市文物保護志願者服務隊決定再向重慶有關部門寫一封公開信,呼籲保護“朝天門文化”。

在吳元兵看來,朝天門是重慶人的精神依託,是重慶的“精神之門”。抗戰年代,300萬川軍的絕大部分就是由朝天門出川,南京、武漢、上海等城市撤離的物資也是由朝天門起岸。再後來,無論是上山下鄉、三線建設,人來物往,都必經朝天門。

“可以說,朝天門在重慶的整個發展過程中,是非常重要的見證。”吳元兵說。

為保護朝天門這一重慶地標的風貌,重慶市文物保護志願者服務隊先後召集重慶市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舉行了兩次研討會,徵求意見。2018年1月25日,該志願者服務隊領銜公佈了致重慶市委、市政府的一封公開信。公開信稱,來福士廣場工程阻斷了朝天門地區原有的地理、自然、交通路徑,均不能再直接通往原有的“朝天門廣場”和“古朝天門”,這已經嚴重破壞了朝天門地區的原有地理、旅遊和文化生態,大大削弱了朝天門歷史傳統文化在該區域的權重和文化影響力。

為了提升朝天門在母城文化中的地位,公開信建議,修通一條路,利用現成長濱路下河道與嘉陵江濱江路(朝千路)相接,讓朝天門自然有鏈接通道;同時,在朝天門綜合治理區域,特別是朝天門廣場下建重慶朝天門城牆歷史博物館,內容為重慶城牆、母城文化。

另外,“在朝天門區域,能不能以朝天門文化為元素,做一些城牆景觀、堤坎等,”吳元兵說,“我們認為還可以做些亡羊補牢的事情。”

2018年上半年,幾乎與重慶市文物保護志願者服務隊發表公開信同步,九三學社渝中區委(朝天門所在地屬重慶市渝中區)也向區政協提交了一份《關於改善重慶市母城歷史文化遺址“朝天門”現狀的建議》。

「特写」争议重庆来福士广场

《建議》說,朝天門是重慶市母城文化的發源地,她既是一座貫通古今的巴渝“歷史之門”,也是新重慶走向世界、迎接未來的“未來之門”。

上述《建議》擔憂來福士廣場阻斷了朝天門地區原有的地理、自然、交通路徑問題,而且,“從城市景觀和規劃來看,來福士廣場的建立從根本上改變了重慶母城渝中半島的整體景觀態勢,從朝天門大橋看它就像一個籠子,把渝中半島關在了其中。從半島內向朝天門方向看,來福士廣場則嚴重破壞了朝天門最美的天際線。”

由於商業炒作的原因,很多重慶人一度誤認為“來福士廣場”將替代“朝天門廣場”,後來渝中區歷史文化街區管委會還曾專門發文闢謠。但是,“從實際影響和未來趨勢上看,”《建議》還是擔心“在商業氛圍濃厚的‘來福士廣場’陰影下,‘朝天門廣場’的聲名極有可能被默默‘雪藏’。”

2018年3月30日,渝中區歷史文化街區管委會就九三學社渝中區委的這份提案進行復函。覆函說,“保護和傳承歷史文化、展現山城傳統風貌,既是渝中文化發展的核心支撐,又是我們義不容辭的歷史責任。”

覆函說,在保護朝天門歷史文化方面,一是落實《朝天門片區品質提升城市設計方案》,根據方案內容與項目庫對該片區進行優化;二是加強管理,注重優先保護、合理開發;三是注重保護歷史文化地名;四是正在研究朝天門廣場景觀整治,計劃保留零公里標示,朝天門城門內側設置文化牆,充分利用朝天門廣場內部空間設置博物館、紀念館、陳列館展示朝天門歷史文化。

重慶市文物保護志願者服務隊的公開信發出後,也得了積極回應。吳元兵介紹說,在2018年上半年,渝中區政府由區規劃局和區歷史文化街區管委會出面,與他們一起召開了兩次座談會,“總體的意思是聽取我們的意見,沒有多表態,他們希望能跟來福士的業主進行溝通,比如溝通我們提到的關於交通的問題。”

7月9日,界面記者到渝中區歷史文化街區管委會採訪,其辦公室主任介紹說,管委會會對朝天門文化的保護問題進行溝通協調,“文保志願者提出的一些問題,我們召開協調會,進行溝通協調。”“現在這個項目已經不叫‘來福士廣場’了,而是叫‘凱德來福士項目’。這個項目以後是要為朝天門廣場服務。”

但是,界面記者查詢凱德集團官網,建於朝天門的這一商業地產項目,在其官網的名稱仍是“重慶來福士廣場”。此外,凱德官網上引人注目的內容,是一連十餘篇有關這一項目的報道,如《朝天門續寫傳奇》、《朝天門正建造世界級旅遊地標》、《朝天門,中新合作的“寵兒”》等。

界面記者在重慶有關部門瞭解到,渝中區於近期所做的一份“歷史文化街區發展規劃”,把該區約10個歷史文化街區做了明確的發展定位,如洪崖洞定位為“民俗旅遊”、白象街定位為“開埠商業文化”、十八梯定位為“巴渝民俗”、湖廣會館定位為“移民文化”等,朝天門區域則被定位為“現代服務主題區”。

在這個發展規劃中,關於朝天門區域的效果圖,來福士廣場赫然雄立。一段文字說明是:朝天門作為“現代商業、商務和創新產業服務區”,要“彰顯新時代重慶面貌”。

目前,朝天門依然是個熱鬧之地,特別是在夏日太陽落山之後,兩江交匯處的江岸上,不斷湧來的人群,使這種熱鬧一直持續到深夜。

人群一部分是習慣於夏日到朝天門水邊乘涼的重慶市民,另一部分則是來自各地的觀光客,“兩江遊”、“三峽遊”的船票吆喝聲在碼頭上不絕於耳,人們買票登船,從朝天門出發,飽覽兩江瑰麗夜色。

在建的來福士廣場就立在碼頭的上頭,龐大的建築群使碼頭、遊船、成群的遊人都變得渺小起來。

現在,從解放碑方向經街巷進到朝天門碼頭,要從來福士廣場下邊沿長江的一條寬約兩車道的道路過去。

因為被建築工地所阻,要到來福士廣場前端的朝天門廣場,則要沿江邊道路到碼頭之後,再沿石階爬上去。而在人們湧入朝天門之後,都是停留在碼頭的兩江岸邊,能有興趣再上到廣場的並不多。

朝天門的老住戶李正權雖然早已搬離這裡,但在來福士開建的那幾年,每有外地朋友來渝,他仍然都會帶他們到朝天門碼頭走一走看一看。

2018年5月的一天,他與兒子一起到位於朝天門江對面江北嘴的大劇院看演出,那時,“來福士已經建得很高了,不是那麼高的時候還不覺得,這次從江對面看,頓時感覺它與周圍環境那麼不協調。”

這時,關於來福士廣場,重慶人在網上的討論文章已經很多。在之前的討論中,李正權一直沒有參與,這時他忍不住了,馬上寫了一篇文章發到網上。

在這篇文章中,李正權寫道:“來福士那高大的造型本來可能並沒有問題,只因為修在朝天門那兒,那樣龐大的體量,對周邊環境的破壞,才是最大的問題。”

後來,重慶市文物保護志願者服務隊召集專家開會,李正權也參加了。會上,李正權認為,當前的關鍵問題是,來福士把通往朝天門的交通全隔斷了,長江邊上有個通道,但是嘉陵江邊全沒有了,對此,他建議,在長江邊和嘉陵江邊,都要修一條公路,“把來福士抱著。”

“至於這個建議最後是不是會有效果,我就不曉得了。”李正權說。

重慶市設計院前總建築師陳榮華也關注著網上關於來福士廣場的評論聲音。他說:“就我個人的觀點,這個工程的確不太恰當,特別是它放在朝天門這個地方,就更不恰當。”

在陳榮華看來,來福士廣場的體量太大,容積率太高,“要做這麼高的的容積率,除了在這個建築的地下有很大的商業和交通、停車面積以外,還有太多需要消化的建築面積,那只有通過高層或者超高層來做,所以在那麼狹小的一塊土地上,就搞了八棟超高層。”

“從多個角度來看,它們都是重疊在一起的,可以說是‘密不透風’,視覺觀感非常不好。”陳榮華說。

陳榮華回憶,在前重慶市委書記孫政才落馬前夕,召開過一次市規劃委員會的會議,陳榮華是規委會成員,在那次會議上,陳榮華就針對重慶市特別是渝中半島的城市規劃和城市建設中存在的普遍問題,如房子越修越高、越來越密、需要保護的老建築以及歷史記憶正在消失、越來越變樣等,“很不客氣地講了一些話。”

這時,來福士廣場已經建得很高了,“快要安裝空中連廊了,”很多市民和專業人士已經開始在網上發表意見,在那個會上,陳榮華也舉了來福士廣場作為例子。

“來福士廣場正好處在渝中半島的尖端上,如果從兩江交匯的長江那裡進來,從特定的角度看,它還有點縫隙,但是從絕大多數角度,縫隙幾乎都沒有,把整個渝中半島的城市景觀都擋住了。”陳榮華說,“隨著它越建越高,‘堵得慌’的感覺就越來越強。”

陳榮華認為,來福士廣場還萌生出了其他問題,比如交通。

“你想,十幾萬平方,而且它的大部分又是住宅,那麼多的常住人口、商業帶來的流動人口以及辦公人口,那是多大的交通量。”陳榮華說,“那麼狹小的空間估計無法滿足這麼大的交通量。”

重慶本是一座江城,兩江相圍渝中半島,渝中半島原是一道山嶺。陳榮華說,“從城市景觀看,從沿岸到腹地,建築應該是由低到高,依山就勢,與自然、山體相匹配,相融合,相協調。它應該是多層次、立體化的。”

來福士廣場所在的朝天門處於渝中半島的尖端,地勢較低,來福士廣場拔地而起,“這和山城、江城的景觀是不協調,是衝突、對立、和矛盾的,這就破壞了渝中半島應有的城市形象,”陳榮華說,“這是大家對它反感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

凱德中國在重慶的辦公室是在距離解放碑不遠的一棟寫字樓的第35層,辦公室接待前廳的牆上貼著醒目的來福士廣場的圖文介紹,牆上液晶電視裡輪流播放的畫面也都是關於來福士廣場。在重慶採訪期間,針對社會輿論與爭議,凱德中國重慶公司的相關負責人接受了界面記者的採訪。

該負責人承認,重慶來福士項目所處的“確實是黃金地段”,這個地段在各城市的來福士廣場中是最好的,因此,凱德集團對這個項目進行各種資源的傾斜,“對於它要嘗試做創新的東西,也都比較支持。”

也沒有哪個來福士廣場像重慶來福士廣場這樣引來巨大爭議。“從2011年拿地開始,差不多七年了,都會有一些不同聲音。”該負責人介紹。這當然首先是因為朝天門對於重慶城的重要性所引致;另一方面,在該負責人看來,也有信息不對稱所致,“我們不會先說很多東西,都是默默地在做事。”

針對坊間爭議,這位負責人說,比如交通問題,現在因為項目在建,一些道路確實被封閉起來,“這需要一些時間,等到明年項目建成,會完全優化朝天門以前的交通形態。地鐵一號線會直接通到朝天門,有10多條的公交路線樞紐站會設在這裡,我們專門拿了一層出來,做公交樞紐站。”而建成後的來福士廣場,“其實會很好地提升朝天門的通達性。”

而從重慶來福士廣場的“設計靈感來說,它是帆船造型,確實也符合朝天門的文化特徵”,這位負責人說,“現在看到的來福士還是一個半成品,等它的外幕牆、燈光、裝飾都做好了,包括周邊的道路、環境這些配套都做起來,再去看它,相信一定會不一樣。這需要時間,需要一些耐心和包容心。”

這位負責人稱,重慶來福士廣場的建成時間,預計會在2019年的第三季度。

在陳榮華的記憶裡,重慶直轄後的1990年代,重慶市曾邀請國內外知名設計機構,對渝中半島進行過一次整體的形象設計。

“沒有指標任務,都能以比較理性與學術的角度進行探討,”陳榮華回憶說。最後,重慶市規劃局把它集納為一個文件,核心總結起來是八個字:減量、留白、增綠、整容。

具體說,“減量”就是建築的體量不應該再增加,而是減少;“留白”是不把所有土地都佔用完,而是要留出一些空白來,用以後來城市發展;“增綠”即增加綠色,增加綠地,增加綠化,讓城市變得更生態更自然;“整容”,是因為任何城市都不可能非常完美,要逐漸整容,包括新建一些建築,對一些老舊建築、老舊街區進行適當的更新和整理,從而提升城市形象。

“這八個字是非常正確的。”陳榮華說。

「特写」争议重庆来福士广场

他回憶,重慶市政府曾組織過一場城市高端建築論壇,邀請了國內最著名的一批專家學者。就在這次論壇上,陳榮華介紹了市規劃局總結出的前述八個字,得到了與會專家的肯定。

“可惜,之後渝中半島的建設,並沒有那樣堅持。”陳榮華嘆道。

在早年那次對渝中半島的“形象設計”中,還有兩處值得提起:

一是對建築高度要有所控制。陳榮華回憶說,除了從沿江到腹地建築高度要層層遞進之外,還設計了兩個“城市之冠”,即最高的超高層應該集中在兩個區域:一是接近解放碑的民生路,是“民生城市之冠”,一個是在兩路口。這兩塊區域,可以成為渝中半島天際線最高處,“這樣就有高有低,有起伏變化。”

另外,對於渝中半島的形象設計,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亮點,即“七脈通江”。陳榮華說,若從天空中看,渝中半島就像是一片樹葉,它有葉脈,最高的山脊就是葉脈中的主線,而從山脊到江邊,要有七條視覺通廊、綠色通廊,七條通道從山脊通向兩江,在這“七脈”所在地,以建設綠地為主,這樣可以把江風、空氣、水汽從江邊引入城內,成為生態走廊。

基於對渝中半島設計的這些構想,陳榮華回憶,在來福士廣場項目提交規委會討論時,陳榮華直言,它不符合重慶市關於渝中半島的形象設計,“朝天門那個地方不應該是高的。”但是陳榮華的話沒有起到作用。

對此,陳榮華感到很遺憾。他說:“對於重慶來說,渝中半島很重要。儘管隨著城市的發展,周邊城區越來越大,渝中區的地位相對地在逐漸削弱,但是它在重慶曆史上以及現實中,仍是最重要的一塊地方。”

2018年5月31日,重慶市城鄉建設委員會、交通委員會、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規劃局等四部門聯合出臺了一份《關於暫緩主城區“兩江四岸”地區開發建設活動的通知》。該《通知》立刻傳遍重慶各網絡平臺,引起極大關注。

《通知》說:主城區“兩江四岸”是長江上游重要的生態廊道,是集中展示山城、江城特色的景觀廊道,是市民休閒觀光、親水娛樂、文化體驗的公共空間。重慶市級有關部門正在制定主城區“兩江四岸”治理提升規劃與實施方案。為避免“兩江四岸”地區開發建設與新的規劃建設要求不協調,造成低水平建設與重複改造,暫緩主城區“兩江四岸”地區開發建設活動。

而重慶市主城區“兩江四岸”的範圍,據這份文件,其縱向範圍,是指長江上起九龍坡區西彭鎮,下至江北區五寶鎮;嘉陵江上起北碚城區,下至渝中區朝天門。河道中心線長約180公里,兩側岸線長約394公里。

“這個文件的出臺,有多個背景,”重慶當地一位要求匿名的資深媒體界人士向界面記者介紹說。

一個背景是要建設青山綠水的重慶,特別是2018年1月起任重慶市長的唐良智,在武漢任市長期間,就特別重視武漢“兩江四岸”的保護開發,據這位資深媒體界人士介紹,在唐良智任重慶市長後,重慶市成立課題組,專門研究重慶市“兩江四岸”的開發與保護問題,到了2018年5月,即出臺了前述文件。

在重慶市社科院、重慶市政府發展研究中心綜合處副處長彭國川看來,重慶市正在對主城區“兩江四岸”的開發做規劃統籌,“也肯定是說現在的開發有很多問題,怎麼來解決這個問題,現在就正在做這樣一個規劃。”而“在思路還沒有清楚時”,就出臺了前述四部門文件。

“暫緩開發,不是說不要開發了,是要開發,只是要更高水平更高質量地來開發。”彭國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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