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3 王軍:我在西安親歷的三次城市營造

王軍:我在西安親歷的三次城市營造


文丨王軍(城市戰略專家、原西鹹新區黨工委書記)


1、植樹杜陵原上,打通城市風道

我的城市理想,是從1997年成為西安市雁塔區區長開始的。

在去雁塔區之前,恰好我有機會去歐洲公務出訪,當我登上埃菲爾鐵塔俯瞰巴黎,兩個場景令人震撼:一個是塞納河穿城而過,巴黎聖母院等一眾知名建築沿河而建;另一個就是城中一片森林,在巴黎城市樓群中顯得特別醒目。

我到雁塔區上任以後,有意識的從大雁塔上俯瞰雁塔區,向南望去,杜陵原灰濛濛一片。實地考察後發現這地方到處都是垃圾堆、磚瓦窯,墳場。滻河沿岸一直到杜陵,都是這幅景象。


王軍:我在西安親歷的三次城市營造

西安大雁塔


杜陵原是漢代中興皇帝宣帝的陵區,是漢唐文人墨客流連忘返、唱酬吟誦的地方。李白有“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間。秋水明落日,流光滅遠山”,岑參寫“長安二月歸正好,杜陵樹邊純是花”,只不過,這些風貌只是存在於詩文裡,當時我看到的杜陵更像是白居易筆下的杜陵,“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餘。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荒涼貧瘠。

其背後的原因是,從上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幾十年時間裡,西安的城市垃圾主要傾倒在滻河沿岸和杜陵原上的幾個市政垃圾場。到了90年代,馬騰空垃圾場已經由原來的一條山谷,變成了山峰,垃圾車都得開到山上去倒垃圾。垃圾遍地,到處是蚊蠅,死掉的牲畜,特別臭。這地方還有一個更有名的名字叫“三兆”,西安人都知道三兆意味著什麼:土地貧瘠,不打糧食,到處是狗尾巴草,沒有樹。

我上任後處理的第一件政務就和垃圾有關。要解決這個問題,不能停留在就事論事,得對垃圾進行綜合治理。我設想在杜陵原廣植樹木,形成萬畝森林,恢復漢唐郊野風貌。用森林覆蓋這些地方,就不好再倒垃圾了。當時提出了一個口號叫“少倒垃圾多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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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陵原萬畝森林


我在杜陵頂上跟韓驥、張錦秋大師探討此事,他們聽了很激動,覺得通過這片位於城市東南角的森林正好可以把秦嶺的新鮮空氣送入城市,直達城市西北角的灃渭交匯的之處,這叫“生態楔子”,也叫風道。

口號好提事難辦。種樹先得平墳,以前農業學大寨,把這坡地都改成了梯田,連王皇后的陵墓都改成了梯田。當地人為了節省地,都在那個梯田坎兒上掏個洞穴,把棺材放進去,封上,再立個碑。凡是坎兒,一排排全是墳冢。大致算了一下,一萬多畝地差不多有三萬個墳頭。

平墳是地方幹部都頭大的一件事,花錢不說,更做難的是傷感情。當時我提出了一個觀點:地形地貌也是古都風貌,恢復古都風貌就從恢復李白、杜甫眼中的杜陵風貌做起,具體就是把農業學大寨搞的梯田恢復成坡地。我跟大家講,這是“給先人蓋上一床被子”,這樣一來,大家從感情上也能接受。通過這個辦法,短短一年,不僅是一萬多畝的杜陵,整個雁塔區152平方公里,都看不到一座墳頭。

種樹又是一場革命,一方面人們覺得種樹沒效益,另一方面,政策上也不支持這個地方退耕還林。這地方的老人講,從建國後,杜陵一共種了四次樹,沒有活一棵,這旱塬根本就不適合種樹。我們制定了一套自費退耕還林的政策,鼓勵個人和企業種樹。

我瞭解塬上的土是“立茬土”,淺層漏水,深層保水。根據這個特點,全部用塑料管做簡易水利設施,管三年灌溉,省錢又辦事。樹種下去,三年後,根越扎越深,不澆不灌,自然成林。

就這樣,解決了杜陵原上垃圾亂倒的問題,也恢復了古都的郊野風貌和自然景觀。從白居易筆下的“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皆黃死”的衰敗景象,又變成了岑參筆下“長安二月歸正好,杜陵樹邊純是花”的繁華意境。

2、始於河流治理的滻灞生態區

大家都知道八水繞長安有“涇渭分明”的典故,卻很少有人知道下句“玄灞素滻”。後者是講灞河水深且廣,滻河水淺且清。杜甫詩云“悄悄素滻路,迢迢天漢東”。

在我的印象裡,滻河灞河既有美麗的詩篇,也有長安八景之一的灞柳風雪。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上初中的時候,有年冬天組織班裡同學拉練,當時滻河的水就是五顏六色的,我們赤腳過河的時候水是熱的。後來瞭解到,這是紡織城印染廠直排的工業廢水——東郊近百萬人口的生活汙水和紡織城、軍工廠的工業廢水,全部流入滻河,幾十年下來,這條河有多髒可想而知。

我看到滻河沿岸的垃圾主要是建築渣土和鋼廠的鋼渣,就和大家商量,把這兩樣堆到一塊兒,鋼渣一鏽,正好能把這個渣土板結起來,乾脆就用建築渣土和鋼渣來修河堤。修河堤取土,形成了坑窪地,正好給人弄一個新垃圾場。我提議乾脆灌水成湖。

但修湖要砌要襯,湖底要襯土工膜,太花錢了,區上承擔不起。有一次,我沿著滻河走,看到農民挖魚池養魚。我就跟那農民聊天,農民說,沒有砌,沒有襯,挖個池子,直接把河水引進來,放上魚苗就養魚啦,沒有問題。一是因為這河灘地底下都是“王八泥”(膠泥),粘性大,有很強的防滲性;再一個,河灘水位高,往下挖上一米半米,就跟地下水連上了。

這個問題一解決,沒花多少錢,一下子又幹成了。從河的上游修個溢流壩,河水進入沿河坑窪地,形成長藤結瓜的五個大小湖泊,再經過下游溢流壩流回滻河,湖畔廣植蘆葦和菖蒲。在滻河畔十里長堤外形成了約5000畝的溼地。不僅淨化了河水,也成了人們踏青懷古的地方。


王軍:我在西安親歷的三次城市營造

西安滻灞雁鳴湖


當時,有一次我陪《人民日報》一位總編盤桓至此,突然蘆葦叢中一群大雁鳴叫著飛起,他驚喜的拍下了鏡頭。我說:“這叫大自然不虧人,一分索取,十分報復;一分投入,十分回報。”後來他寫了一篇文章說這事,題目就叫“大自然不虧人”,發表在《人民日報》上。此湖也因此被我命名為“雁鳴湖”。

正是因為雁塔區杜陵和滻河治理改造的成功,西安市委決定由我擔綱啟動滻灞河治理。當時除了馬騰空垃圾場之外,還有一個米家崖垃圾場在滻河下游,是滻灞最髒的地方,一千多畝河灘被垃圾覆蓋。旁邊的安邸村有兩大產業,村東灞河灘挖沙,村西滻河灘撿垃圾。

我們首先在滻河岸邊建設汙水處理廠,沒想到,江村溝垃圾場的滲濾液,把德國進口的機器都腐蝕了,導致汙水處理廠經常不能達產。按當年雁塔的做法,我們在米家崖垃圾場就地規劃了一片溼地,把河道擴了一個大肚子,建成生態溼地,把汙水處理廠處理過的再生水排入溼地,利用水生植物進行二次生態淨化。

後來我們把這片溼地命名為桃花潭公園。之所以叫“桃花潭”,是和灞柳文化相對應。“柳”“留”諧音,是挽留的意思。折柳相送,講的是友情。以桃花潭命名滻河溼地,寓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講的也是友情。二者相得益彰形成滻灞桃紅柳綠的人文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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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滻灞桃花潭公園


總結起來看,滻灞治河最重要的是尊重河流的自然屬性:一是不隨意截彎取直,所以你看滻灞的那個河堤呀,彎彎曲曲,人們把它叫做美人腰;二是修河堤,模仿自然河堤,水面以下,硬包軟(石頭包土),水面以上,軟包硬(土包石頭),在石頭上覆土70到100公分,種上蘆葦菖蒲,儘可能減少人工雕琢痕跡;三是在河道中間搭建了若干鳥島,讓鳥類落腳,人們開玩笑說,給鳥兒留一個談戀愛的地方;四是儘可能保留灞河兩岸原生的柳樹,灞河灘上原有佔地幾十畝的一片柳林,按最初的設想,將這些樹移植出去,河灘都是爛泥,得先修一條路,機械才能進去把那樹移走,成本太高,砍掉又於心不忍,還是本著儘可能適生適地的原則,嘗試這每年冬季枯水期把水位放低,讓樹透透氣,夏天汛期,把水位抬高,嘗試成功了,才成就了灞河如今特有的水上柳林景觀。

水面是城市之肺,為了增加城市水面,修建了橡膠壩,攔水成湖,既形成了城市景觀又清潔了城市空氣。經過測算,一畝水面能抵六畝林地。但是,抬升水位,淹沒了溼地,溼地是城市之腎,對水體有過濾清潔作用。這樣一來,蓄水增加了肺功能,降低了腎功能。為此我們有意識在灞河一岸起樓,一岸不起樓,利用河畔沙坑做成溼地,彌補了蓄水淹沒河床的缺憾。

城市河流的治理,最重要的是尊重河流的自然屬性、文化屬性,把審美功能和實用功能完美結合。這些都是我們滻灞團隊治河中的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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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世博園“送你一個長安”


後來,在這片溼地舉行了被稱為史上規模最大最成功的一屆世界園藝博覽會,使西安“華夏故都 山水之城”的城市形象得以廣為傳播。

我在滻灞生態區的標誌上寫了一句話:“做有愛心負責任的建設者”,告誡大家,建設者和破壞者沒有天然鴻溝,我們治河建城是千年大計,不要一鏟子下去,原生的林木說砍就砍了,上千年的文化遺存可能就毀於一旦。有愛心就是愛國家愛家鄉,愛自然愛文化。負責任就是向上級向人民負責的同時,還要向歷史向後人負責,要警醒自己,一百年、一千年後人們會不會罵我們。

3、從西鹹新區到新長安大軸線和元典城市的提出

很巧,世園會會歌《送你一個長安》中有一段歌詞是“秦嶺昂首,涇渭波瀾,灞柳長歌,曲江情緣”,恰好包含了我近40年主要的工作地點。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做過秦嶺山區鄉黨委書記,九十年代做過雁塔區(曲江)的書記、區長,新世紀第一個十年還做過滻灞生態區的第一任書記、主任。第二個十年我做過西鹹新區第一任主要領導,記得宣佈我任職西鹹新區的會上,省上主要領導打趣說,“王軍是剛唱完‘灞柳長歌’,又要去掀起‘涇渭波瀾’了”。


王軍:我在西安親歷的三次城市營造

在西鹹新區工作的五年間,我直接領導推動了昆明池的恢復,灃河、渭河、涇河的治理,灃渭三角洲能源金融區的建設,灃西的城市綜合生態廊道和海綿城市體系的建設,都是把城市功能與生態環境、歷史文化、審美情趣結合起來考慮,並積極推動西鹹新區從創新城市發展方式的戰略維度進行綜合性的城市化實踐和探索。2014年1月6日,西鹹新區正式獲批國家級新區,成為國務院批准設立的首個以創新城市發展方式為主題的國家級新區;2015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來陝視察時指出,要發揮西鹹新區作為國家創新城市發展方式試驗區的綜合功能。這些都說明西鹹新區的探索和實踐獲得了國家層面的高度認可,並形成了對其它地區城市營造的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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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長安大軸線


在此基礎上,我又進一步提出在西安做城市規劃要“遵循山水格局,遵循歷史文脈,遵循現代規劃理念”。後來,又陸續提出了新長安大軸線和元典城市的建設思路和城市定位,如今看來,這些思考和主張,無論在價值觀層面還是在方法論層面,都與中國新型城鎮化戰略方向以及現代化大西安轉型決策高度吻合。

2016年年底,我從西鹹新區卸任,這距離我1997年就任雁塔區區長正好20年,這20年做主官的職業生涯是我城市理想實踐的20年。正應了李白的詩句,始於“南登杜陵上”,終於“北望五陵間”,五陵間正是今天的西鹹新區。

如今,因年齡關係,我已經退出了領導崗位,當年我為之奮鬥過的地方仍令我魂牽夢縈。放眼望去,杜陵萬畝森林鬱郁叢叢,雁鳴湖畔蒹葭蒼蒼,己成為西安人踏青懷古的好地方;滻灞兩河四岸,樹影婆娑,風光秀美,長安塔巍然挺立,新都市拔地而起,是西安最宜居的新市區之一;西鹹新區灃河、渭河、涇河煥發了生機,五陵原間綠樹成蔭,五座新城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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滻灞生態區


賈平凹曾對我說,“我把文章寫在書上,你把文章寫在大地上”。回想起來,我感覺很幸運,我的職業生涯經歷了由鄉鎮到區縣、到市、到省和中央機關各個層面的歷練;有長達20年主要領導崗位的歷練;同時還有黨委、政府、開發區和企業的歷練。組織給了我比別人有更多施展抱負和才華的機遇,才使我能有如此豐富多彩的人生。

說到幸運,我覺得最大的幸運是我30多年的職業生涯和改革開放的歷程完全吻合。是這個偉大的變革的時代賦予了我們施展才華、實踐理想、建功立業的舞臺和大的機遇。如果沒有這個時代,我們不管有多大的本事都可能一事無成。我的職業生涯基本上都是在一種建設的氛圍、改革的氛圍、變革的氛圍中,所以特別幸運有機會施展才華,實踐理想。這個時代使我們有機會在領導崗位上,代表這一代人為這個城市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的夢想是和西安這座城市緊密結合的。早期的人文學科背景帶給我的人文情懷和歷史認知,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我,也影響著我所能觸及的一切,使我能始終對大自然保持一種敬畏,對歷史和傳統保有一份“溫情與敬意”。西安對於我來說,是一代代詩人先賢吟詠過的土地,是無數偉大心靈感受過的土地,更是當代中國人通過有意無意間念及的詩文可以觸動深沉鄉愁的土地。長安是中國人的鄉愁。我慶幸於生於斯、長於斯、奉獻於斯。

我昔日的同事李書磊曾說:做官是一種大俗,讀書是一種大雅,從俗的、做官的立場上來看,這大雅對大俗是一種拯救;而從雅的、讀書的立場上來看,這大俗對大雅又是一種成就。

對於城市治理,人們往往奉“科學思維”“工程思維”為圭臬,化一切為數據,視自然為工具,在這個過程中,城市被一步步”異化“,而這其中的人本身也隨之”異化“了。就我個人的經歷和感悟而言,在另一個維度上,人文學科的背景帶給我的東西使我終身受用,它讓我在面對城市面對自然時,保持對大自然的敬畏,保持中國人的人文情懷與審美情趣,保持對歷史的尊重與責任以及中國傳統文化所特有的“天人合一”的世界觀。這也在不同的層面影響著我對城市理想的實踐,正是李書磊所言“大雅對大俗的拯救”。

在我看來,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要有一點“雅”的眼光來關注“俗”的城市治理,要時時保持對人本身的自我觀照,時時保有歷史尊重、文學感懷和審美情趣,並明瞭在天人之際,在人與自然之端要存有限度。惟其如此,我們營造的才是人的城市,我們才是在城市中生活的大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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