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結婚是如何掏空一個家庭的?

結婚是如何掏空一個家庭的?

無私奉獻的女兒們

小金初中剛畢業,就離開家去打工了。

她家在連雲港一個緊靠山東的小村莊。

在那裡,女性到了初中畢業(在當地被稱為“下學”)的時候,就會被當成“社會人”而不是孩子了。一般來說,那裡的女孩初中畢業後會在親戚或朋友的帶領下外出打工,要麼去崑山的電子廠或服裝廠,要麼去青島的服裝廠、玩具廠、手套廠等。

為什麼不再讀書了?可能當地沒有這個意識,也可能農村的教育條件確實不好,讀書也很難出頭,還有可能是重男輕女。

重男輕女體現在什麼地方呢?

當地年輕男性也會外出務工。但是幾乎所有女兒只會給自己留點生活費,其他所有打工收入全部上交父母,還不定期給父母買禮物。然而只有少數兒子會這麼做,大部分兒子都只會把收入花在自己身上。

這個村的父母認為,女孩就應該這麼做,這麼做是“聽話的”。“省吃儉用”的女兒往往被評價為“貼心的”、“懂事的”。當然,父母這麼說女兒好話,並不妨礙父母拿走女兒的積蓄。

這一點可能醫生和教師朋友們會更清楚一點:當宣傳機器開足馬力吹捧他們是“白衣天使”、“靈魂園丁”的時候,潛臺詞往往是讓他們無私奉獻,不要想好待遇了。

而另一方面,這個村的父母對兒子的期待則是他們要大手大腳花錢,這樣做反倒是“成熟的”、“有本事的”。他們的說法是這樣的:

男孩要日常開銷,長大了要抽菸喝酒,都得花錢。再搞個對象,花錢更多。掙那些錢都花完了,剩不了多少。

正在抽菸的老油條聽到這裡點評道,要是抽菸喝酒就算成熟的話,那麼他就是世界上第二早熟的人,第一是于謙老師。

他又說,以後如果孩子抽菸,一定會被他打死。

當然,兒子是不是真的大手大腳了,父母並不在太在意,

起碼在給兒子討老婆的時候,父母是不捨得讓兒子出錢的。

小金的弟弟要結婚的時候,小金父母只掏得出3萬元(這3萬也未必都拿出來),而小金則“自願”將她初中畢業後打工賺的錢,外加她定親時男方給她的2.8萬元禮金,都掏出來,用以給弟弟造婚房。

小金掏這些錢都是父母與之“商量”的結果。至於小金弟弟打工攢的錢,父母可不讓他拿出一點來,因為:

他以後要養家呢,兜裡沒錢可不行。

女兒永遠不愁嫁

可是即使小金掏出了她的打工積蓄和定親的彩禮錢,仍然不夠給弟弟造婚房。於是她繼續南下崑山打工,以便多攢些錢幫弟弟娶媳婦。

結婚是如何掏空一個家庭的?

然而小金這麼一走,自己的婚事卻耽誤了。

小金已經和村裡的男青年定親,可她為了給弟弟攢錢結婚去了崑山打工。在當地往往定親一年之內就要結婚,結果定親後的第三年,小金卻是在崑山度過的。

眼看婚事一拖再拖,小金未婚夫家裡坐不住了。生怕夜長夢多,小金未婚夫的母親在第三年中秋節去小金家談判,請求小金年後結婚。

小金的母親打了一番太極:

女兒大了不由娘了,她有自己的主見。

小金只好和準婆婆解釋,弟弟還沒有錢娶妻,希望準婆婆能允許自己在家多待幾年為弟弟攢錢。

可是誰家兒子娶媳婦不是娶媳婦呢?憑什麼你家兒子要娶媳婦,我家兒子就得乾等著?萬一悔婚怎麼辦?

準婆婆氣得撂下一句:

你就永遠在家給你弟掙錢吧,這門親就算了。

就走了。

小金的婚事就告吹了。

不過,即使這樁婚事告吹了,小金仍不愁嫁。

這是因為農村男女比例失衡已經是個普遍的問題了,我們也曾在《天價彩禮造成畸形男女關係》裡提到這一現象,就此看來,無論農村經濟水平如何,男女比例失衡的問題總是存在,一方面是因為男性出生本就比女性多(關於出生的性別選擇請看《中國的女孩真的少了嗎?》),另一方面女孩也並不急著嫁人,她們完全可能像小金那樣,為了自己或替弟弟攢錢而出外打工。

村裡人也就都知道了,“現在的女孩稀罕了,說不跟就不跟了,都得巴結著。”哪怕是在村裡人眼中有缺陷的寡婦或者離異女性,都越來越珍貴了,一直與村裡流傳著一句話:

有車有樓還要說個半布頭。

這裡的“半布頭”指的是對離異或喪偶女性的貶義稱謂。

“姐姐應該心疼弟弟”

這次小金的婚事告吹,是算男方悔婚,所以小金家不需要歸還禮金,這筆禮金就用來給弟弟娶媳婦造新房用了。

而且這門親事告吹,小金也未必會多心疼。因為該村的姻緣,多數還是經人介紹而來,介紹人往往是村裡的媒婆。很難說小金和她當時的未婚夫在這種介紹的情況下能有多少感情基礎。所以吹也就吹了吧。

過去村裡還沒有職業媒婆,兩家促成婚姻後要感謝媒婆,只需要給媒婆點豬肉,婚宴上邀請媒婆即可。2016年之後,開始出現了收費的職業媒婆,男方成家難度越大,收費越高,成家難度大的男性收費高達1萬元。

而該村戶均年收入也就6萬元。

除了要給媒婆錢,男方還要建二層小樓房作為婚房、支付禮金、給女方買五金首飾及服飾、重大節日,還要給女方家贈送禮物、辦婚宴、回門禮等。林林總總算下來,男方家庭娶一個媳婦要花掉20-30萬元。

結婚是如何掏空一個家庭的?

雖然二三十萬比起《天價彩禮造成畸形男女關係》裡誇張的百萬元彩禮還是少很多的,但連雲港的這個村莊也沒有莆田的那個村莊富裕,這二三十萬元對於這個連雲港村莊的家庭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所以有些家庭會求著自家未出嫁的女兒多打幾年工,省下來的錢都用來給家裡的兒子娶媳婦。

在小金看來,為給弟弟攢錢娶媳婦,她出去打工幾年攢的錢都給父母是應該的,哪怕錯過和婚姻都在所不惜:

這些事兒也很正常其實,(不然)能咋辦呢,總不能看著弟弟打光棍吧。說到底,就是幫父母分憂啊。

而且,她把弟弟娶親當成自己分內事,可她卻並不覺得這是父母對她的“道德綁架”:

遇到事情,父母是和我商量的,尊重我的,沒有強迫我。

她會覺得,父母在弟弟的親事上和她商量,就已經是尊重她了。而她們潛意識裡,會覺得“姐姐應該心疼弟弟”、“為父母分憂就是孝順父母”,而站在自家這邊和準婆家抗爭倒是實現個體意識了——也確實,她未必對她未婚夫有多少感情。

這些想法,在城裡人來看可能是難以理解的。在城裡人佔主導的互聯網上,小金的做法可能會被打上一個“扶弟魔”的標籤,然後極度窄化,彷彿她完全沒有自主意識一樣。

另一方面,城裡的網友們可能會想到,她初中畢業就去打工了,打工的年歲長短完全看給弟弟攢錢的進度,而她最終的歸宿無非是回村嫁個好婆家。

嫁入婆家之後,村子裡的媳婦往往就只能賦閒在家,上上網,接送孩子,不會出來工作了。那些城裡人掛在口頭上的“職業發展”之類的,和她是完全無緣的。

實在有些可憐。

在夫家翻身做主

這些女孩嫁人後的生活往往就是在家做家務,但也未必都如此。比如婚前和小金經歷類似的小雪,嫁人之後反倒解鎖了新技能。

小雪在16歲初中畢業後去青島一家服裝廠打工,兩年之後又去超市做收銀員。

那也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青島的工資水平不高,小雪乾的又都是技術含量不高,可替代性強的工作,每月務工收入在一千元上下徘徊。但是小雪每月只給自己留下100-300元作為生活費,剩下的錢全部寄回了老家,父母拿著——這錢她是見不到了。

她也有一次婚事告吹的經歷。不過女孩在村子裡確實不愁嫁,後來她還是順利嫁了人,並且嫁的家庭還不錯。

該村相鄰的鄉鎮臨海,所以當地發展出了拆船生意,有十三家拆船廠,主要回收周邊沿海鄉鎮廢棄淘汰的木質漁船,拆除船板、船釘等部件出賣以獲利。

結婚是如何掏空一個家庭的?

小雪的公公呂大叔就開了一家拆船廠,2018年年收入約為30萬元,是村裡的高收入家庭。

所謂的“拆船廠”也不過是個家族企業,一家人都要在廠子裡幹活。

呂大叔有一兒一女,小兒子小帥娶了小雪,大女兒燕子雖然嫁了人,可還在孃家的拆船廠負責稱重和收錢。呂大叔讓燕子管財務,一方面是自家女兒用著放心,另一方面給燕子一部分酬勞,也算是貼補自家女兒。

可是小雪對這件事很是氣不過,在村子的習俗裡,出嫁的女兒是不能再佔孃家便宜了。

但她又不能明著和大姑子對抗,畢竟燕子還在給家裡幫忙。

小雪就用了陽謀。

她主動提出去拆船廠幫忙,一點點把拆船廠的活上手了,燕子能做的事越來越少,就不好意思再來拆船廠上班了。

小雪藉著趁熱打鐵,拆船廠做飯、賣貨的活計都由她來掌控,理所當然地將零售船板的收入收為己有。小雪的丈夫小帥則負責運輸船板、售賣給批發廠家等。

小雪和小帥兩口子的小家庭就這樣把拆船廠的大部分盈利收入囊中。

這個村的父子兩代往往是這種“分家不分居”或“分居不分食”的模式。

這個村大多數家庭只有一個或兩個兒子,在女兒出嫁後,父母輩的遺產往往都會留個這一兩個兒子,所以不會出現兒子太多導致的分家狀況。

又由於小家庭建立後,仍需要大家庭的支持和扶助,所以兩輩人之間也不會分家。婆婆仍然需要承擔大家庭和小家庭的大部分家務,公婆的經濟收入仍然在貼補子代小家庭。

子代的媳婦甚至不需要做太多家務,她們提出的要求也往往容易得到滿足。原因還是村子裡女性太少了,假如小家庭裡的媳婦受了委屈離了婚,照樣不愁嫁。

因此父子兩代家庭的相處模式是,子代的媳婦有著很大的權力,她說服自己的丈夫去勸說公婆滿足她的要求。公婆也往往會滿足媳婦的要求,換取子代對自己的尊敬和順從。

所以哪怕小金沒有小雪這樣的宅鬥手腕,她嫁到夫家的日子也很可能挺舒服。

這韭菜,怎麼割不是割呢?

小雪成功擠走了她的大姑子燕子,是因為村子裡的習俗,出嫁的女兒是不能再佔孃家便宜了。

但是反過來就不一定成立——嫁出去的女兒雖然不能佔孃家便宜,但孃家可以佔嫁出去的女兒便宜。

都在一個村子裡,走動也方便,嫁出去的女兒往往會定期帶丈夫回孃家,每次回家都帶上大魚大肉等禮物給父母,儘管父母也吃不完。

還有一個例子,一位村民重病住院,他的女兒每天都做好飯菜到醫院探視,然而兒媳婦總共去探望了三次,女婿與兒子每人分別值夜班半個月。治病的花銷,由女兒的小家、兒子家和父母家均攤了,因為 “新時代了,男女都平等了,肯定要均攤啊” 。

哪怕出嫁之後,女兒還要負擔大部分服侍父母的工作,還要均攤父母的看病花銷。

而她們又不能佔孃家的便宜,在孃家的權力等級中比較低下

結婚是如何掏空一個家庭的?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出嫁了的女兒,以及她們生的孩子,在夫家成了權力的中心。丈夫和公婆要順著她們的意思。

於是一個循環形成了:女兒在孃家,婚前打工多年攢下的錢外加自己出嫁禮金都給兄弟娶媳婦用,嫁出去以後還要多多貼補孃家;然而她在嫁到夫家之後,她成了夫家的權力中心,拿著夫家的資源貼補孃家,還要照顧父母;她在夫家的大小姑子,也就是她丈夫的姐妹,則做著和她類似的事——被孃家剝削的同時,剝削夫家。

從女性出嫁前必須要為孃家和兄弟著想來看,這個村的女性地位仍然不高。但為什麼女性出嫁後地位得到改善,甚至一躍成為夫家權力核心了呢?

原因是女性地位也算是有了進步,在理論上《婚姻法》等法律保護了女性的權益,起碼她們在這個村可以想離婚就離婚。

另外這個村莊長年重男輕女,女孩出生的就少,多數家庭有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男女比例不平衡,這也抬高了女性的“身價”。

目前這種女兒剝削夫家卻被孃家剝削的模式還能維持微妙平衡,是因為該村男女比例還沒有非常不平衡,但男女比例不平衡的狀況還會延續下去,甚至越來越重——上文的小雪,就在結婚五年後,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現在男方娶媳婦的成本價是20-30元,雖然比起6萬元的戶均年收入要高很多,但是比起我們寫過的莆田某村上百萬的彩禮,還是差很遠的。

那麼當新一代人成長起來,發現村子裡的男女比例不平衡加劇了,到時候男方家庭結婚花費又會再創怎樣的新高呢?這樣的男方家庭,又會不會加緊壓榨自己出嫁或未出嫁的女兒呢?

村裡比較有經濟頭腦的劉大叔就已經未雨綢繆了,在他44歲那年,已經為年僅4歲的孫子,提前建好了日後結婚用的三層小樓房。

看到這裡我本來想笑,但想起城裡人為自己還在肚子裡的孩子準備好了天價的學區房,又笑不出來了,眼淚在肚子裡打轉——這韭菜,怎麼割不是割呢?

話說回來,在農村,孩子生下來之後,怎麼教育也是個問題。如果你想看農村孩子受教育的困境,就請點擊一下右下角的“在看”吧。

參考文獻:

宓淑賢.新時期的“孃家與婆家”:性別比例失衡下的壓力轉移[J].中國青年研究,2019(09):63-70.

本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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