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湯志波︱蔣性中江滸遇神

蔣性中(1396-1483),字用和,號檢庵,明代松江府上海縣塘灣鄉人,宣德二年(1427)進士,歷官兵科左給事中、江西布政司右參議,景泰三年(1452)致仕。蔣性中現存傳記有李清《明故朝列大夫江西布政司右參議晉階中憲大夫蔣公墓碑》(以下簡稱《墓碑》)、張師繹《蔣參議公傳》、馮時可《參議公傳》、蔣柱《蔣氏世傳》、何三畏《蔣少參檢庵公傳》等,均收入《南匯蔣氏族譜》中,明清多家筆記中也有相關記載。傳記中既有其彈劾權貴等“志人”軼事,亦有江滸遇神的“志怪”傳聞。李清為其所作《墓碑》載:“既而以病歸,江風颶作,舟覆者眾,獨公會與神奕,獲免。”僅此一句,語焉不詳,遇神的具體情況不得而知。隆慶間何良俊編《四友齋叢說》則略為詳備:

蔣給事曾因公差,泊舟江滸。有一官船繼至相併,即過船共奕。適有一女子至江邊洗圊桶,官隨呼隸人縛之。此女甫到家,即聞岸上有哭聲。蔣謂是此女畏責而哭耳,不知其已死矣。再三勸解,尋命釋之。俄而此女復甦,臨別語給事曰:“明日我先去,公且未可行。”次日侵晨,見一舟陵風而去,上有旗號曰“江湖劉節使”,公遂不敢解維,是日開船者皆覆沒。蓋公之素行通於神明,故此神來告之耳。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南匯蔣氏族譜》

江邊洗圊桶(即馬桶)本是江南日常生活中常見景象,但因適有官船經過,官員可能覺得觸黴頭,就“呼隸人縛之”,蠻橫可見一斑。蔣性中因與同奕,便為之再三勸解,女子才得以釋放。此女子或恥於被縛,回家即自盡而死,但感念蔣的幫助,在彌留之際勸其不要出行。次日蔣性中亦目睹“江湖劉節使”之靈異,故得以倖免葬身於風濤之中。

此事萬曆間馮時可編《寶善編》亦有記載:

初,公為給事時,泊舟江滸,有官船繼至相併。公過船共奕,適有一女子對船洗虎子,官命隸人縛之,公力為勸解。其女至家,恥被縛,自縊死。公使人救之,良久蘇,語使者曰:“為我謝蔣給事,明旦且未可行。”次日侵晨,見一舟凌風而去,上有旗號曰“江湖劉節使”,公遂不敢解維。是日,船行者皆覆溺。蓋公素行通於神明,故假女口告之耳。

馮時可將前者不合情理之處作了修改,如女子既已被縛,又何能至家?既已自盡而死,勸解釋之又有何用?所以《寶善編》中勸解在先,歸家在後,女子最後也並未死去,“明日我先去,公且未可行”改為“為我謝蔣給事,明旦且未可行”。蔣性中挽救了無辜生命,而女子垂危之際預知未來,又反過來救了自己,變成典型的“善有善報”母題。

怪異之事不脛而走,至張師繹所作《蔣參議公傳》中,已經有兩個版本並存,其一即抄錄《寶善編》,其二則曰:

既病告歸,泊舟江滸,官船繼至。中坐者冠服修偉,來謁公,公報謁,因留象戲。俄械一女至,置鐵籠中。公請何罪?曰:“此婦觸我,故拘至此。”公知其神力,為之請,神釋女不問,且曰:“公無發舟。舟發將不免於難,厥明其可。” 已獻茶,公不飲。神曰:“此江心水,無害也。”既辭歸,神舟遄發,犯風濤直上,風故不能阻,遙望雲端,旗“金龍大王”也。已登岸,跡前婦人,知新產,浣血衣於江,卒死矣,拜公活命之賜。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金龍大王廟

之前神明與蔣性中並無交流,只是展示“凌風而上”的神力而已。但此則中“凌風而上”的神舟即共奕官員所乘,蔣性中與神靈不僅有對話交談,還增添了喝“江心水”之情節,使全篇更具神異色彩。官員成為神明,不再是凡間蠻橫的反面人物;告誡蔣性中的也非被救女子,而是“金龍大王”。改造了“善有善報”的老套劇情,寓意蔣性中至行通於神明、暗中受其庇佑。“江湖劉節使”是何神祇,史料無徵,“金龍大王”原型為南宋錢塘人謝緒,隱於金龍山,宋亡投水而死。元末傅友德與元軍戰于徐州,“士卒見空中有披甲者來助戰,元兵大潰,遂著靈應”,封其為金龍四大王;其後又以“擁護漕河,屢著靈異”,天順間加封“護國濟運金龍四大王”,成為漕運之神;隆慶間正式敕封河神謝緒為“金龍四大王”,從民間信仰上升到了官方正祀。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金龍四大王像

何三畏《雲間志略》中又將此故事作了發揮:

公嘗泊舟江上,有一官長船亦同泊過。候公,公往答之。因留奕,不甚勝,亦不甚負,止爭一二子間耳。奕罷將別,公見船頭鐵阱中有一婦人,以問官長。官長雲:“此婦汙濺江流,故禁之在此。”公為請貸,官長即以鐵阱投之江心,謂已釋之矣。遂別去,且語公:“頃刻有大風至,公無渡河。”遂放舟,若御空而行。已而揚起一旗,大書數字,視之,乃“江湖金七總管神”也。公舟遂住,幸不為風波所驚。因而登岸散步,聞居民家有哭聲。公問之故,其家曰:“我婦以血衣洗澣江濱,猝然病死,頃方得蘇。昏迷中耳畔雲:‘有蔣給事救釋者。’”公聞之愕然。常對人言,遂相傳。父老以為奇話,而說者謂非公至行與神明通,寧詎有此乎?

《雲間志略》中不僅增加了諸如“止爭一二子”等細節描寫,而且情節越發合理,如女子在家中自縊,蔣性中在舟上如何得知?前數則均未說明,在此解釋為“登岸散步,聞居民家有哭聲”,便可講通。前者舟中囚禁的均是女子本人,但這裡囚禁的卻是其魂靈,故“以鐵阱投之江心”即已釋放,其肉體則在江邊洗衣時“猝然病死”,至蔣性中解救後方甦醒,更顯示神靈之神力與故事之離奇。所遇神明又由“金龍大王”變為“江湖金七總管神”,即金元七總管,這是江南人更為熟悉的“總管信仰”,金氏家族數代為神,王鏊《(正德)姑蘇志》載:“神汴人,姓金。初有二十相公,名和,隨駕南渡,僑於吳,歿而為神。其子曰細,第八,為太尉者,理宗朝嘗顯靈異,遂封靈佑侯。靈祐之子名昌,第十四,初封總管。總管之子曰元七總管,元至正間能陰翊海運。初皆封為總管,再進封昌為洪濟侯,元七為利濟侯。”太湖流域普遍供奉“金總管廟”,主要祭祀的就是金元七總管。

由上可知,蔣性中曾在江中偶遇神明,並由此逃過一劫,故其生前“常對人言,遂相傳”。但《墓碑》限於體例未能講述太多“怪力亂神”,只能一筆帶過。而之後的傳記追述中,故事情節不斷得以增補,邏輯更加合理,神異色彩也越來越明顯,先是原名不見經傳的“江湖劉節使”變為“金龍大王”,但“金龍大王”更多是江淮、華北尤其是山東運河區域的地方信仰(參見王雲《明清時期山東運河流域的金龍四大王崇拜》,載《民俗研究》2005年第二期),而江南的民間信仰眾多,如李王、總管、太尉、烈士、猛將等,可謂競爭激烈,所以金龍大王信仰漸趨無聞(參見申浩《近世金龍四大王考》,載《社會科學》2008年第四期)。故何三畏筆下的神明,又變回江南人更熟悉的“江湖金七總管神”。不僅如此,蔣性中也開始“數通神明”,在其七世孫蔣柱所編《世傳》中載其“芸窗祥徵”之異事:“初,公未第時,每夜讀書,有一麗人侍側,公不為動。一夕遺一篋曰:‘君他日得意時啟。’及登第,發篋,衣冠悉具。既復來索篋去,而公遂卒。”蔣性中早年刻苦讀書,不為美色所動;而神明所贈之篋,寓意其功名天定。甚至卒時也有異象:“易簣之日,天氣清朗,薄暮陰雲四合,須臾蔽天。大風拔木,而公遂卒。”日本學者濱島敦俊在《近世江南金總管考》中指出,顯靈事蹟在傳播過程中,會出現不斷增加內容的現象。蔣性中傳記陸續增加的神異色彩,也符合這個特徵。但惜乎蔣氏後人功名不顯,雖然歷代讀書科考,但再也未出過進士,蔣性中由“偶遇神明”到“數遇神明”,再到自身也頗具神異色彩,遊走於神人之間,但最終只是停留在家譜中,未能如金總管等人,變成地方神祇進入民間信仰序列。

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青浦金澤總管廟

蔣性中具有儒家視野下完美的士人形象,他進士出身,在政治領域中為官之事功與道德倫理秩序中的尚義、仁恕、勤儉等人格魅力,十分契合明清家族社會的認同準則,無疑已經成為官方意志與民間理想中權威人物的典範,南匯蔣氏多次纂修族譜,均是以蔣性中為核心的家族傳記。作為一種民間話語敘事形態,家族譜牒以追溯祖先業績、記錄表彰族中忠臣義士、記載族籍族產等功能表達,成為與官修史書有機關聯、且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重構宗族歷史或社區歷史的重要資源。同時,在家族不同世代編修家譜的過程中,後人出於對祖先的敬仰崇拜以及對家族正統性身份的認同,往往會利用且吸收許多民間附會和傳說,將其家族內有證可考、有譜可據的社會權威人物加以增飾虛構,甚或加以神化。蔣性中江滸遇神之演變,就是一個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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