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3 袁世海:我的藝術知己李少春

我和李少春第一次見面是在天津,那時我跟李盛藻師兄從東北轉到天津,連唱了兩期。唱完了,中國大戲院的經理人李華亭不讓我走,留下跟章遏雲唱。當時章遏雲醞釀要去香港(後來沒去成),正物色人才,他們想要我參加,同時還曾經議論過要少春來演義武老生。但當時只耳聞有這麼個人,連名字也說不清,誰也沒見過,因此要看過他的演出之後再做決定。李華亭來找我商量,要我跟少春合演四天。我當時既不知少春其人,又聽說他是小達子(李桂春)的兒子,心裡不大願意。我說我好容易混得有點兒眉目了,他一個小“外江派”,那不亂套了。這都是那會的成見,總覺得不是京角兒不夠意思,要不說人家“外江派”哩?還有叫“海派”的。但是李華亭說,這個人可不一般,能文能武,他說我們正好是旗鼓相當,我只是將信將疑。於是他約我第二天去看少春練功。第二天在李桂春老先生住的河北大樓樓下的地窨子裡,我頭一次見到少春。那時候好演員最講究樂隊合作,自己家裡都養著樂隊人員,練的時候,都有鑼鼓配合。少春正在練《八大錘》打錘將。頭戴著紫金冠,身穿著大棉襖,那會兒天正熱,他練得滿身大汗。《八大錘》這戲我雖見的不少,科班裡也常演,但我看見過的都是念完“抬槍帶馬”脫褶子,把鸞帶掖起來,再把狐狸尾一系,盤在腰裡,功夫較深的武生差不多也都是這樣。有的在打錘將的時候還摘掉穗子,怕打起來攪亂。可這次看到的少春卻是狐狸尾散著,背後搭個扣兒就完了,鸞帶也不掖,穗子也不摘,打起來,雙槍一舉,一個鷂子翻身,狐尾、鸞帶、穗子、翎子、擇得乾淨利落,身段那個美,腰腿那個靈,真帥,那叫沒說的。練完了,喝口水,擦把汗,大棉襖一脫,換上褂子,跟我們稍微一打招呼,“嚨兒嚨嚨”胡琴就響了,緊接著他就開始吊嗓子。《珠簾寨》、《四郎探母》兩出大戲,吊的是全出,最後是《斷臂說書》的王佐。好傢伙,又是西皮,又是二黃。唱的是味兒,打的是樣兒,一絲不苟,全有規矩,真是文武全才。看了之後,我非常高興,連聲說道:“真高!真高!”打從這時候,我們就開始合作演出了。這時少春19歲,我22歲。從這時起,我們先後合作了二十多年,在藝術上互相切磋,在生活上互相支持,哥兒倆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在二十多年的同臺演出中,少春的藝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藝術成就是多方面的,我想先就兩方面談一談:一是他的基本功紮實,這是他進行藝術創造的基礎;二是他在藝術上的虛懷若谷,永不滿足,博採眾長,充實自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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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八大錘》李少春 飾 陸文龍

少春出生在梨園世家,稱得起是家學淵源。李桂春老先生是能演河北梆子和京劇的著名演員,多才多藝,能文能武,善唱善做。他課子很嚴,專門請了練功的老師到家裡來,教少春和他弟弟幼春練武。少春學習非常刻苦,他除了跟先生練功之外,自己還摸索了一套苦練的方法,比如說我初次見他時在大熱天裡穿著棉襖練開打,就是其中的一端。這樣練,練的時候雖然特別熱,可是上場時脫了大棉襖,換上箭衣,那就輕鬆多了。再有我見他經常穿著雙高腰皮鞋,還從來不繫鞋帶,我問他:“這多墜腳哇?”他說:“我就是為了墜腳。”我說:“那你不難受啊?”他說:“這會兒難受,到臺上就好受了。脫下這雙鞋,換上薄底,您瞧我就和光腳一樣。”本來我在冬天演戲,裡面總是穿條褡褳絨的長褲子,為了保暖。有一次,少春對我說:“三哥,我告訴您,趕明兒您試試,您把絨褲脫了,裡面就穿褲衩,登上彩褲,下身能感覺輕省一大半!特別僄,不僄而自僄。”我照著他說的一試,就是覺著輕省,不像裡邊穿著絨褲那樣裹巴得慌。打那兒就留下了這個習慣,直到今日。他就是這樣愛動腦筋,處處留心,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提高自己藝術。

那時候上海演戲的習慣是每個本戲裡都有一段開打,連臺本戲的每一本里也是這樣,為的是火爆熱鬧。少春小時候在上海,隨他父親唱戲,主要是參加到李先生演唱的連臺本戲裡扮個俠客、偏將什麼的,專演武打。這些武打要求功夫深,打得猛,而且要求花樣翻新,與眾不同。他和幼春一起研究,精心設計了許多別開生面的武打,這為他後來的創造人物和表演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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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水簾洞》李少春 飾 孫悟空

我們頭一次合作唱四天五場戲,第一天是《擊鼓罵曹》、《兩將軍》雙出,賣座很不好,也就賣了二成座兒。那會京、津兩地的觀眾光愛看京角兒,不吃外江戲,一聽是從上海來的,就不大喜歡看,又沒聽說過李少春這一號兒,座兒賣不上去,劇場請來幾百人還沒座滿半堂。可是這兩出戏一場下來,不僅唱得好,做的也好,文是文,武是武,那個規矩。雖然上座不多,但看完戲觀眾交口稱讚,頭天看戲的就給傳開了,第二天座就上去了,賣了個六七成。第二天是《水簾洞》帶《鬧地府》,《鬧地府》過去北方沒有,是少春自己給串在《水簾洞》後面的。少春是北邊的戲路子,南邊的技巧。在這個戲裡,就加了不少過去北方所沒有的技巧。“鬧龍宮”裡的一個躥椅子,在椅子背上坐住,就特別新鮮。那時候,楊(小樓)派的武戲講究派頭,武戲文唱;尚(和玉)派的特點是瓷實,這些輕巧的動作,當時北方就沒見過。《鬧地府》裡更有絕的:棍兒一戳地,旱地拔蔥,兩張桌子上去了,其實這是撐杆跳的技術,當時他把體育上的東西用在這戲曲上,也真透著新鮮。戲裡的大頭鬼是幼春扮的,拿著一把大扇子,一變變成了中扇子,再變又變成了小扇子,最後變成了一小玩意兒了。我在這戲裡演判兒,過去我有崑曲《火判》等戲的基礎,但有些日子不跳了,我又現請韓富信師兄給我捋的。我也是噴火什麼的全有,反正誰有什麼本事都發揮出來。少春的武把子也有不少新的創造,水晶宮借兵器,猴兒還能耍叉,“鬧地府”還耍雙頭錘,演得大受歡迎。那天李吉瑞、尚和玉、李桂春三老都坐在臺上看戲。下來之後尚老說:“嗬!你這盡是‘化學把子’啊!”打這兒“化學把子”之說才傳出去了。那會剛興“化學”製品,說“化學把子”也有讚美這個新鮮之意。李老、尚老都向李桂春老先生祝賀:“你這孩子接上了!”“李家門兒有後了!”到第三天少春演《打漁殺家》、《惡虎村》(我的濮天雕)雙出,就滿堂了。可見不管別人有什麼門戶之見,有真功夫,就能征服觀眾。第四天白天演《八大錘》,李少春前陸文龍,后王佐。我的金兀朮;夜場演《打金磚》(從《草橋關》到《二十八宿歸天》),我的馬武。這兩場戲的演法當時也都是挺新鮮的,上座都很好。《打金磚》這戲從前北京也沒有,據說就是李桂春老先生首創,後來才傳到北京。

因為少春的幾場戲,越來越受歡迎,中國大戲院接著辦了一次夏季遊藝會,京劇仍是約的李少春,演了一個月,我一直與他合演。這一個月中我們排了幾齣新戲,其中有一出《智激美猴王》,本子是拿上海的連臺本戲《西遊記》裡的一本當底子,我們大夥攢的,有少春、李寶奎、高維廉,還有我。你一言,我一語,你加點兒這個,我加點兒那個,一邊攢出本子來,一邊也就對好戲了。少春在這個戲裡創造的東西可就更多了。他把《通天犀》的椅子功用上又給發展了,《通天犀》的椅子上的表演都是在平地上,這戲是把椅子放在高臺上,兩腿一勾椅子背,倒掛下來,難度大,觀眾看著不一樣。當然現在《鬧天宮》裡也有的加上了,可這是打少春那兒興起的,少春是頭一份兒。“斗六賊”又有許多特別的打法,他那個挺脖子的烏龍絞柱,虎跳前撲,跟斗落地的“範兒”,都和一般的不一樣。少春的毯子功、把子功,文的、武的都不是僄教僄學,而是紮紮實實,基礎深厚。他曾經對我說過:“當初練毯子功的時候,串五個虎跳前撲還沒撒把呢。老爺子不讓撒呀!”他的功夫到家,十分嚴格,合乎規格,就是這麼練出來的,因此他的藝術超眾,這就是功夫不饒人!這戲裡還有一個“鑽塔”,高處立一個寶塔,每層門都有,看著都是黑洞,最大的那個門離地有兩張半桌子高。門上有塊黑布,看去也是黑洞。猴兒一指:“八戒,那旁有人來了。”“在哪裡?”八戒一回頭。“蹭!”這裡猴兒一個高毛鑽進塔裡邊了。這是鑽圈兒的功夫,要看得準,鑽得準。因為幾個洞都是黑的,得找準了,又得躥得高,真是絕活。要不是功底紮實,那是辦不到的。再一個是打完了,翻完了,緊接著返回花果山,一句[導板]“雲遮月”,高八度唱。前邊打了一個夠,翻了一個夠,張嘴就唱,真要勁兒。這都是他平日在家裡苦練的結果。他講話:“我要越打完了就唱越覺著舒服。”當然,他唱、念、做、打的功夫都到家,先唱後打也一樣精彩。在上海他能唱《四郎探母》、《鐵公雞》雙出,《鐵公雞》一點兒也不含糊,直呼直令,跟斗過城從來沒蹭過城片子,準得很。《鐵公雞》我的向帥,我們連跑八個圓場,我還抓這麼一個哏:“你要把我老頭子累死啊!”他還唱《奇冤報》、《紅逼宮》連演《鐵籠山》(我的司馬師)雙出。他就喜歡一文一武地唱,覺著這麼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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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戰太平》李少春 飾 花 雲

他的猴兒戲可以算得別具一格,他是“南北和”,南猴兒的輕巧、活潑,北猴兒的大氣、沉穩,他都兼而有之。他塑造的孫悟空不是毛猴子,不專在猴兒像上下功夫,而是猴王,齊天大聖的氣度。他拜餘叔巖以後,餘先生給他約法三章:不許唱雙出,一文一武不行,像《八大錘》前陸文龍,后王佐就不能這麼唱了;不許胡唱,像《盜魂鈴》之類的戲都不許唱,說是要唱“人戲”。那天在華樂園唱《盜魂鈴》,都貼出去了,少春帶信來,老師不讓唱,不能唱了。管事的陳椿齡對我說“三哥哎!你解圍吧,也只有你了。”在科班裡,葉盛章的二本《安天會》收豬八戒,我演過豬八戒,這戲還能對付,早上現編詞,反正一句一出,都是花臉的唱,什麼都擱上了,晚上就上了。因為少春的武功好,猴兒戲演得好,猴兒戲才沒讓他全收。 少春從小就崇拜餘叔巖,常聽餘先生的唱片,還經過餘派的教師陳秀華的教授,唱文戲從來就有餘味兒。為了拜餘叔巖,可是費了不少周折。拜師以後,頭一出就學的《戰太平》。餘先生是真教啊!一點一點地示範,一點一點地說,哪兒的“範兒”,哪兒的勁兒,都給說到了;少春也是真學。餘先生中午十二點多才起床,兩點多才吃“早點”,說戲總要到夜裡一兩點才開始,熬得人困馬乏,真夠苦的。少春在餘先生那裡圈起來學了一陣子。他是一門心思地學,雖然餘先生對他親自教了三齣戲,第二齣是《定軍山》,第三齣是《寧武關》,三出全是靠把戲,餘先生就是拿這些戲給他打底子。後兩出還是口述的多,但他是真正掌握了餘派的真諦,這是他致力鑽研的結果。他學餘真是苦心孤詣,就是平時和餘先生聊天也不放過學習的機會,有許多東西,像《洪羊洞》、《失街亭》、《法場換子》等戲,他都是在聊天中得到的。學藝就是要把老師的藝術精華,也可以說是老師進行藝術創造的竅門兒學到手,沒有他這個竅門兒,你的東西出來得就不順當,學跟硬砍實鑿就是不一樣。

少春學餘,但他絕不拘於一格,他根據人物的需要,博採眾長,兼收幷蓄。抗戰接近勝利的時候,我們排了個新戲《文天祥》,少春的文天祥,我的前賈似道,後伯顏。本子原是上海張善琨他們的電影劇本,有一度張善琨既搞電影,又掛天蟾舞臺,少春從天蟾搞到《文天祥》的電影劇本,改成京劇。這戲他曾在天蟾演出過,唱四個小時,場次也多。回到北京又重新改本子,特別強調做、念,排這個戲是他藝術上的一個轉折點。餘派也講做、念,但關鍵是唱,講究四聲,講究韻味,而文天祥金殿鬥賈似道這場戲,根據人物、劇情,完全按餘派這種四聲、韻味的念法,不能充分表現出那種激烈、緊張的情緒。少春反覆推敲了文天祥的人物性格和他當時的思想感情,在唸法上採用了麒(周信芳)派的東西,他又不全用麒派,而是在餘派念法的基礎上,吸收麒派中的斬釘截鐵、激昂慷慨的特點。融進麒派的東西,是他跳出餘派圈子的開始,但又不失餘派的本色。這個戲後面還有大開打,最後取得勝利,老百姓打著旗歡迎文天祥進入臨安城。孫盛武扮一個百姓,訴說淪陷之苦,最後抓了一個吃混合面的哏,臺底下大為轟動。其實那會兒也是配合形勢,不過沒這種說法,那時我們不懂文藝為人民服務,只是說點兒觀眾心裡的話,也是演員自己心裡的話。這種戲外現抓哏的辦法,我們戲曲舞臺上是有傳統的。

袁世海:我的藝術知己李少春

京劇《文天祥》李少春 飾 文天祥 袁世海 飾 伯 顏

抗戰勝利以後,翁偶紅先生寫了一個《百戰興中唐》的劇本,中華戲校校友劇團先演的,我和少春都去看了。記得是王金璐的南霽雲、蕭徳寅的張巡、王和霖的雷海清,陳永玲的梅妃。少春很喜歡這個戲,我也很喜歡張巡這個人物。我們到上海,翁先生也被上海大來公司請去,我們在上海排的這出戏。《百戰興中唐》寫的是安史之亂,張巡、許遠死守睢陽,郭子儀等收復失地,唐朝中興的故事。少春在這出戏裡一趕三:前面飾雷海清(是梨園樂師、彈琵琶,與李龜年齊名),老生,有大段罵安祿山的唱。中間飾南霽雲,武生,箭衣,甩髮,這是個重點場子。我演張巡,張巡困守睢陽,派南霽雲去搬兵,臨別時,張巡向南霽雲一拜,南霽雲說:“末將怎受元帥一拜。”張巡說:“我拜的不是將軍,我拜的是國家的命運也!”非常激動人心。每唸到這裡,觀眾總是滿堂掌聲。在這場戲裡,張巡有大段唸白,然後接唱四句[二黃散板],垛句,頭一天演出,我唱完就切了。下來少春一琢磨,覺得到這兒切還不夠勁兒,南霽雲的戲不足,整個氣氛沒有充分發揮出來。第二天再演時,他就添上了幾句唱。我念完“國家的命運也!”唱[二黃散板]三句,他接著唱三句[散板]“辭別了……”邊唱邊下拜,我給出主意可以吸收《潯陽樓》戴宗送信搭救宋江那個三拜的表演,少春便在這裡也用了三拜,拜元帥張巡和副帥許遠(李世霖飾),宋江是文拜,他是武拜,動作大,激烈,緊接著騙腿上馬,打馬下。這場戲的唱、做、舞蹈都安排得好極了,收到了強烈的效果。後面他飾演郭子儀,武老生,白滿,開打,又有許多新鮮的把子。少春是看準了才撒網,撒網必有收穫,這說明他在藝術方面有獨到的見解,認真的態度,不肯輕易馬虎從事。麟老牌去看了這出戏,很讚揚,表示他也要排,改成《守睢陽》,他說他要演張巡,還談了他的設想,可後來沒見他演出。少春在這出戏裡演的雷海清罵賊,在唱的裡面又融進了馬派的東西,可以說這是他採用馬先生的演唱藝術,來豐富和提高自己的藝術創造的開始。

解放後,在我們排演的《將相和》裡,他吸收馬派的表演和唱法就更多了。《完璧歸趙》中藺相如撲油鍋,1951年初排時是叉油鍋。藺相如扔紗帽,脫官衣,走“搶背”,然後四個人把他舉起來,一聲喊叫,要叉入油鍋,藺相如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秦王無奈,只得喊一聲:“放下來!”接唱“快快放下藺先生”。這是利用了《九更天》的演法,當時演出時還是收到了一定的效果。1952年,我跟馬連良先生到東北演出,馬先生和我也排了這個戲,馬先生認為藺相如被秦國的人脫去官衣,有失氣節,叉油鍋的處理又太被動,顯不出藺相如的大智大勇。因此我們演出的時候,馬先生改成扔紗帽,甩髮,主動去撲油鍋。這一改,一方面更加形象地表現了藺相如的視死如歸,另一方面有表現了他是胸有成竹,反將秦王一軍。秦王本來就是要以他的威嚴來壓藺相如,藺相如不只是頂住了,而且還主動去撲油鍋,這可把秦王窘住了,不得不連喊:“慢來,慢來!”接唱“快快攔住了藺先生。”一下子就使秦王鬧了個大被動,威風掃地,氣焰全失,大大突出了藺相如的勝利。這顯示了馬先生的藝術才能。我回來又和少春合演這個戲時,我把馬先生的演法給少春一談,他認為馬先生改得好,要我詳細介紹馬先生的表演,再演出時,他就採用馬先生這個路子。在身段、水袖、腳步各方面都吸收馬先生的演法。後面唱的“背轉身來微微笑,奸王中了我的巧妙高”。兩句的行腔,馬先生是平唱,沒有高腔,少春學馬,卻把“微微笑”三字翻上去,高八度唱,又是餘味,又是馬味。還有“瘢瑕在哪裡?瘢瑕在哪裡?瘢瑕在這裡!”手勢、眼神,他把周先生的細小的表演全拿過來了。《澠池會》裡重複的唸白:“秦王請來擊缶,秦王請來擊缶,秦王請來擊缶!”一聲比一聲高,用緊腳步上前,邊說邊欺,念得挺拔有力,生情結合,大有拼命之勢,壓得秦王不得不擊缶,也是參用的周先生的表演,實在精彩。

《將相和》是少春文戲的一個大提高,他已經進入成熟的階段,創作經驗,表演手段都豐富了。少春從沒有門戶之見,只要你好,我就學。他吸收各家之長,為我所用,念、做學周,唱學馬,但他又始終不脫離餘,這就創造了他自己的獨特風格。

袁世海:我的藝術知己李少春

京劇《野豬林》李少春 飾 林 衝 袁世海 飾 魯智深

在武戲方面,他學楊小樓先生,又學蓋叫天先生。他沒有趕上向楊先生學戲,他的楊派戲是專教楊派武生的教師丁永利教的。1947年,我們在上海跟程硯秋先生唱了一期,少春掛二牌。程先生讚歎說:“我唱了這麼些年,跟我配《紅鬃烈馬》的,還沒有一個能在前面唱完《兩將軍》後面接唱薛平貴的。”這期完了,少春回北京,動手搞《野豬林》的本子。我留在上海又跟李萬春唱了一期。生病回到北京。在我養病期間,少春來看我,問我是不是在上海跟老萬唱了《野豬林》,什麼路子?要讓我介紹介紹經驗。我說沒演成。他說他的《野豬林》本子已經搞起來了,就盼著我回來合作呢,於是我們就一起研究本子。這時少春正在困難時期,一心想搞出新戲振作振作。我說:“我喝老萬在上海雖然沒演,但是我對這個戲有些想法,特別是我看了周先生演的《大名府》之後,總想著可以在這戲的公堂一場裡吸收麒派的演法,我們可以研究。不過要搞《野豬林》一定要去請教郝老師,這戲當年楊、郝合演,十分轟動,郝老師對魯智深這個人物有深刻理解,同時我們也需要有個前輩給指點指點、撐撐腰。”少春接受了我的意見,我們就一起去找郝老。郝老把當年他和楊先生演出的情況,仔仔細細給我們說了,並且還介紹了楊先生曾經要在菜園結拜以後加一段舞劍的設想,少春就根據這想法創造了林沖舞劍的表演。這一套劍用的是太極劍,從武術裡面吸收來的,這就是我們演出的《野豬林》裡那一段林沖舞劍的由來。後面那句“要學桃園美名揚”的楊派唱腔也是郝老給說的,每唱必有好。在“野豬林”這場,少春提出要唱[撥子],可那會兒北方還不多見用[撥子]的,特別是擱在林沖身上,誰都知道《野豬林》是楊、郝的傑作,有口皆碑,我們在海報上又冠著“楊君小樓拿手傑作,郝君壽臣親授”,這麼幹成嗎?少春說:“這裡不用[撥子]用什麼呀?我看就得唱[撥子]。”有人不贊成,可也沒什麼別的好辦法。我是少春的支持者,我說:“不管擱什麼,就看它合不合乎人物,合不合乎劇情。”楊先生的這場戲比較簡單,就四句[散板],少春用上了[撥子],蒼勁,悲涼,再結合翻滾、甩髮、奪棍等許多表演,節奏、情感都十分得體。對林沖被逼上梁山,在“逼”字上重重地加上了一筆。郝老對少春的這個創新,十分讚揚。後邊“山神廟”開打,一個人打八個人,使衣裳打,也是少春的新創造。用衣裳打八個人,有人說不合理,其實還是在情理之中。當時敵人來了個突然襲擊,林沖並沒有思想準備,被迫倉促應戰,他手裡必須又件東西抵擋一陣;另一方面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來人雖然仗著人多勢眾,然而心裡還是有點兒含糊,又是鋪天蓋地的大雪,雪飛土揚,連迷帶打,敵人近不得身,這是林沖急中生智,生活中雖然不見得可能,但是藝術上卻令人可信,這就是藝術的真實。由此可見少春的膽識,在藝術上,他肯學習,敢於創新。這場戲的武打設計,幼春也出了不少力,幼春自小就是少春武打的好搭檔,少春的許多武戲都是幼春的功勞。解放初期,《野豬林》一炮而紅,我們帶著這個戲到上海、無錫、南京,兩個多月賣座不衰。回北京後,田漢老、馬彥祥同志幫助我們成立了新中國實驗京劇院。那時候少春認識到劇團必須有編劇人員,我們商量著把翁偶紅先生請來,真是如虎添翼,劇團搞得火火爆爆,新戲層出不窮。我們那時候真夠艱苦的,寫“單頭”(抄給每個角色的單詞)都沒有紙,就買小摺子(那會兒記賬用的)代用;沒錢置佈景,只能做一棵樹,倒拔垂楊柳是它,“野豬林”還是它。寶刀是借用的《鐵公雞》挎刀上場的那把刀,黑魚皮鞘。道具雖然簡陋,但大家在藝術上卻用心琢磨,“舞臺上一棵菜”,團結的很好。

《響馬傳》是我們參加國營劇團之後編寫排演的,在十年大慶時演出。從劫皇槓、賈家樓始,到觀陣、破陣。這劇本也是翁偶紅先生寫的,少春演秦瓊,我演程咬金。他用的是蓋派的技巧,餘派的造型。《洗浮山》少春自己原來就有,餘先生又給他說過,他在《響馬傳》中摘的就是這個戲的路子,箭衣、軟羅帽、厚底,背插雙鐧,手揮馬鞭(《洗浮山》是背雙刀、薄底、可蓋五爺用厚底),一個個亮相都像雕塑一樣,全是圓的,這是餘派《洗浮山》的路子,而彈鬍子、勒馬、跟腿的勢子又都是蓋派,身段邊式、漂亮。他把《打登州》放在“觀陣”裡面,不披枷帶鎖。“觀陣”他是跟她父親學的梆子的,同時還學習了山西蒲劇名鬚生張慶奎的《觀陣》裡的一些表演,使得秦瓊這個人物從外形到氣質都透著英武、大氣。他的本事就在於會“化”,不管是周的、馬的、楊的、蓋的,各派精華他都拿來化在餘的基礎之中,對兄弟劇種的好東西,他也吸收進來,絲毫不露刀痕斧跡,簡直是渾然天成,這就是少春的高處。他一生創造了許多的人物形象,文的、武的,古代的、現代的、年老的、年輕的,都形象鮮明,有血有肉,各具特色,無一雷同。這不能不歸功於他的功底深厚,又虛懷若谷,博採眾長。他有派,但又不為派所限制,而是根據人物,根據劇情,吸收各派之長,以豐富自己的表演,增強藝術的感染力。可以他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沒有來得及把他對京劇藝術發展所作的貢獻加以總結。

回憶我和他共同合作的二十多年來,在風雨中,我們同舟共濟,在坎坷的道路上,我們互相扶持,結成了藝術知己。解放後,我們又一起感受到黨的陽光雨露,使我們能在藝術上有更多的長進。我無限珍惜我們的友誼,深切懷念一起戰鬥了二十多年的戰友。今天我們來研究他的藝術,就要很好地學習他苦練基本動,虛心學習,努力創新的精神。

(蔣建蘭記,原載《戲劇論叢》1982年第2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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