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紀上葉,華夏曆史上最後一個漢家正朔朝代風雨凋零,只待最後一聲喪鐘的敲響。
可引為諷刺的是,那時的中國卻擁有著世界上最為完備高大的道德體系、最為健全飽滿的文官機制、最為“先進”的人才晉級儲備制度(科舉),最為龐大的官僚隊伍和最為先進的沿襲唐代府兵制的軍事體制。
當李自成的大軍已經佔領太原即將經由宣大兵臨北京時,崇禎皇帝質問兵部尚書張縉彥何以不知軍情不派遣偵察騎兵?
這位國防部長回答說:騎偵需工食,臣部錢無一緡,無從偵騎。
21天之後,崇禎在煤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前半月,崇禎在召對群臣詢問國計時,對著一群啞然無語的高級官僚說出了他最後一句名言:
“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盡為亡國之臣!” 他的醒悟太晚了。
明末的中國官場,擁有著足以彪炳史冊的超級亡國之臣,很多的史學家都愛從崇禎的性格悲劇來詮釋悲劇的起源,也有很多的人把崇禎磔殺袁崇渙當作整個時代的敗由,但是我們都遺忘了:在孔孟程朱的光輝思想指引下,崇禎只是一群無恥、無能、無良的小丑們的供奉和犧牲;當然,連帶著一起完蛋的,還有我們整個民族整個文明的一縷曙光。
崇禎的死,是猛抽在虛妄虛偽地叫囂道德道學禮義仁孝從來都在高喊民生至重的所有官僚臉上一記耳光。
從董仲舒開始的禮教天下仁德鼎鼐在崇禎死去的那一天全面崩潰,三百餘年後的今天我們可能正在明白,所有冠冕堂皇虛妄虛偽的東西,在小丑的體系裡究竟是什麼東西是手中什麼樣的工具。
一、熊文燦
貴州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崇禎初年曾招降赫赫有名的鄭成功的老爸海盜鄭芝龍(降清,康熙年間被殺)。
崇禎末年任
右侍郎、兩廣總督兼廣東巡撫,他的志向是在閩粵嶺南當個太平官,為此和朝中權要來往密切賄賂不斷,博了個能幹懂軍事又清廉的好名聲。
這一天來了個宮裡的太監,據說是替皇上去廣西採辦珍珠的,熊總督怎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隨即重禮侍侯全力逢迎,宴飲十日後,偶然席間提及中原戰局遼東危機,太監慨嘆國無能臣,使主上憂甚。
熊立即拍胸脯表態,揚聲大罵廷臣誤國,若蒙聖意讓我去,怎能讓戰局糜爛至此!卻不想太監驚喜地站起身來表明態度:採買是假,替皇上查探您的態度和才能是真,以這些天對您的觀察,您有雄才大略,平中原蕩草寇,非您不可啊。
熊文燦啞巴吃黃連。
崇禎對於他本來將信將疑,這次試探的彙報卻是非常滿意,加上楊嗣昌的大力推介,很快就任命他以兵部尚書職銜兼任五省軍務總理。
後悔不迭的熊文燦先是上書大談“五難四不可”,遭拒,不得已在廣東招募火器兵二千作為護衛,成行前毫無主意的他又去和尚那裡問卦,僧言:“招撫為上。”於是算是有了點主心骨。
剛剛接手軍機,就被悍將左良玉逼得解散了護衛,於是向崇禎叫苦,希望給自己多調邊兵,得到五千人後猶恐不足,又向皇帝上書說:我途經湖南湖北,看見稻穀富饒,這太招賊,皇上應該下令把農間的財物穀物都搬到城裡,流寇看見沒東西可搶,自然也就不戰而退了。
奏章遞上去,頓時成為當時的政治笑話。
楊嗣昌多年經營之後,剿滅農民軍總算有了起色,名將左良玉在南陽擊敗張獻忠,熊文燦立即實施招撫,連監軍太監都看出張獻忠不可撫,楊嗣昌更是堅決主剿,但是張獻忠看出了庸才熊文燦是多麼地希望兵不血刃建立奇功,派人送長尺餘的碧玉兩塊和寸餘珍珠兩顆,哀書乞降,熊文燦不假思索地利馬答應,並承諾立即發放10萬人6個月餉銀,(前後耗銀二百萬兩)對於部下將領要求趁著受降誅殺張獻忠的建議嗤之以鼻。
結果是張獻忠不散一兵一卒,還佔據了官方指定的駐紮休養地。
崇禎十一年九月,滿清越長城奔襲山東,導致盧象生戰死,孫傳庭下獄,洪承疇調往遼東,這樣調動的前提,是崇禎認為在安內的問題上張獻忠等已經不再是威脅了(李自成已敗於洪、孫)。
於是這一年的冬天,就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雙雄會”,李自成到谷城拜會張獻忠,獲增兵馬甲仗,元氣開始恢復。
崇禎十二年初,張獻忠修養完畢,於各處張貼告示,向當地人民宣告說:熊文燦“責賂金珠累萬萬”,“叛為所迫!”甚至將熊等官吏的受賄明細也張榜公佈……官員們為什麼要招撫為主終於真相大白!
熊文燦無地自容的同時卻還惡人先告狀,上書皇帝推卸責任,同時阻撓左良玉出兵,待到崇禎聖旨責令他免職“立功自贖”之後又不顧軍情,逼迫左良玉倉皇出動,結果中了張獻忠埋伏,精銳全喪。
在張獻忠帶領和影響之下,以前被招撫的各路農民軍全面反叛,明朝的內亂自此再不可收拾,熊文燦的推薦人,恩師楊嗣昌也因張獻忠襲破襄陽誅殺藩王而憂急病死。
熊文燦雖然被逮京下獄,但是他的愚蠢和無能直接導致國內戰局的再度糜爛,正是經由他手,明王朝的兩大敵手:張獻忠和李自成得以休養生息恢復元氣東山再起,而前期十年鏖戰,成果毀在旦夕。
為什麼要說亡國臣不批亡國君?
讀到過很多痛斥明朝君王昏暴的文字,但是排除後朝誣謗的成分,明朝自永樂以後,諸多君主皇帝都深深陷於和文官集團的角力爭鬥之中難於解脫,崇禎就曾說過:朕與士大夫共營天下,(曾當廷引首輔周延儒入師座,尊稱先生。相同的事情還見於萬曆與張居正)這個龐大無比構造複雜而精力旺盛的官僚集團對於帝權的制約在史學研究中往往避而不談,但是事實上,內閣制度在明朝的穩固執政權是各朝各代難以比擬的,崇禎雖然是個權力慾旺盛的皇爺,執掌權柄十七年,卻走馬燈似地換了50位首輔,不能終信的性格缺陷是一方面,而始終難於調和與文官集團關係緩和找尋不著可以完全支持君權的輔相和代言人也是重要原因。
在最後的日子裡,因閣臣堅持而不得不放棄南遷計劃(對後世影響巨大,後文詳述)的崇禎帝曾對首輔陳演半憤恨半無奈地說:
“朕不要做,先生偏要做,朕要做,先生偏不要做。”這大概是通常史論中剛愎猜忌乾綱獨斷的明朝帝王少為人知的另一面吧。
批明末的這群官僚,(何謂小丑?除了熊文燦,後面還要舉例講到)就是想闡明自己的觀點:國家社稷,其責,其義,絕非皇帝一人可以擔當得了的,一直以來,都喜好把民族歷史中潰爛的一面歸咎於各式各樣的皇帝,請問,這是不是反映了我們骨子裡的某些烙印某些東西呢?民族強盛,我們歸於明君大帝,國家衰敗,我們歸於暴君無能,那麼,這個民族的前進與否先進與否是不是就僅僅取決於那四百多個形形色色的個人!?
我們在歷史中可以看到,作為那個社會的實際統治階層,明末士大夫在國家覆亡的過程中扮演著極度重要的不光彩角色,以至於一名邊吏在最後的日子裡上書崇禎,厲言:輔臣不足恃,國事不可諉!
我們接著來看在那樣的年代裡,程朱孔孟教養出來的士大夫大官僚們是如何演出自己的鬧劇的。
二、吳襄
這位寧遠總兵,正是日後名聲大噪的平西王吳三桂的父親。距離李自成攻破北京還有十數天的時候,閣臣首輔陳演和魏藻德為了不擔“賣國”嫌疑,“礙於名節”,屢屢阻撓崇禎即調寧遠前線關寧鐵騎入京勤王,在吳三桂都已表示可撤的情況下,一群高官依然推委不已,誰也不肯動筆“擬旨”未來擔負罵名,不得已下,提出個逃避責任的最佳折中方案:請吳三桂之父吳襄晉京召對,請崇禎與之商討戰計。
這時候,李自成的大軍已經快逼近京城。
崇禎問吳襄對要求關寧鐵騎勤王的看法。
“祖宗之地,不可棄。”
崇禎安慰說這是自己的想法,與他父子無關,同時追問:你覺得令郎可以退敵嗎?
吳襄放肆地吹噓如果李闖敢來犯,臣子三桂定能將其生擒活捉,同時解釋說過去左良玉和孫傳廷之敗概由兵數上的不見優勢,這對於遼東兵不是問題。
那麼,卿父子有多少兵?
吳襄猛然驚醒到崇禎的用意,立時不敢再吹下去,乃伏地認錯說:名冊八萬,實則三萬,餘數概為空餉。
吳襄進一步退縮:三萬人也並非都是戰士,真正能上陣搏殺的,只有三千人。
崇禎質問:三千人如何搏殺百萬眾?
吳襄詭稱:這三千人非普通之眾,平日都是臣與三桂以細酒肥羊紈羅綢綾養出來的,所以都是一當百的死士。
崇禎問,那麼要調動的話,餉銀多少?
吳襄答:百萬!
崇禎驚問原由,吳襄鎮定作答:此三千兵在外皆有地產,是否需要補償?目前屢有欠薪,是否需要補償?家屬十數萬,是否需要遷入內地?放棄寧遠,關外百姓數百萬是否該遷入關內?崇禎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拿不出那麼多錢了。朝廷眾臣依然在爭論該不該放棄關外調寧遠鐵騎入京,內閣始終拖延遲滯,到三月四日,崇禎才終於下詔封吳三桂為平西伯,進京勤王。關外的吳三桂父子日行數十里,十六日才入山海關,等到二十日到達豐潤時,北京已經陷落了。
吳三桂比起他的父親來倒是有著武人的忠義,在留京的吳襄迅速投靠農民軍後,吳三桂對父親的勸降信答覆說:你本該與賊拼命,差一些也該自殺報國,使我有??,即便將來賊人把你綁在大鍋旁來勸誘我,我也不會顧及了。
巧嘴的吳襄真的在吳三桂借得清兵攻到北京時被李自成綁在了城樓上作為要挾的籌碼,吳三桂抽箭射殺看守士卒,暴怒的李自成下令殺死吳襄及其家屬三十餘口。
老狐狸吳襄倒是在那個短暫時刻為兒子贏得了短暫英名,滿清的順治帝曾經在祭掃崇禎墓(思陵)時失聲痛哭說: 大哥大哥,我與若皆有君無臣!”
諳熟明亡始末的順治自有他的苦衷,但也是代替崇禎道出了內衷。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軍東至高碑店,西抵西直門,攻城戰已經開始,崇禎照例早朝,一班高官顯貴懶散而立,面對皇帝詰問默無一語,憤怒至極的崇禎蘸水在案寫下十二字,之後以袖抹去,身旁的司禮太監王之心只看見了六個:“文臣人人可殺”。不該殺的早殺了,該殺的卻坐定廟堂高談闊論,一無所為。一群高級大官僚真的沒有本事嗎?
三月十九日,崇禎帝令後宮自盡太子出逃後,淒涼中與內監王承恩相對自縊,據說御衣上有血詔說,“朕登極十七載,三邀天罪……諸臣誤朕也……無顏見先皇於地下,將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可將文官盡行殺死,勿壞陵寢,勿傷我百姓一人。”
而官僚小丑們的表演才剛剛開始。
到三月二十二日,崇禎的屍體才被發現,太監以蘆蓆裹之,置於東華門外,後換柳木棺材,以土塊枕頭,只有兩個和尚唸經,四五個太監守護。世代食朱明俸祿的大臣們,只有二三十人前往哭靈,更多高官經過這裡時,策馬揚鞭木然漠然,看都不看一眼。
他們在忙什麼呢?在李自成開始攻城時,崇禎經濟窘迫,苦籌軍費,號召高官捐獻銀兩助軍,屢詔催促,結果只有太監曹化淳等每人捐了五萬兩(還記得前文所說嗎?此時崇禎也只拿得出七萬兩了!)高級官僚們呢?
末代首輔(相當於國務總理)魏藻德被逼之下宣佈捐獻五百兩!還記得那位阻撓南遷的前任首輔陳演嗎?他連作戲都不肯,只是堅持說自己從來不貪贓枉法,所以一兩也捐不出!事後在李自成軍隊的拷打下,這位陳大人卻向大順皇帝獻銀四萬兩!
那些達官貴人呢?嘉定伯周奎(國丈)面對女婿派來的太監堅持一毛不拔,最終連太監都忍不住撂了狠話之後才拿出一萬兩,猶自心痛不已!最後,和陳大人一樣,在農民軍的嚴刑下這患味捐助”要求時東躲西藏,還裝模做樣地把家裡的擺設都拿到大街上拍賣,以顯示自己家無餘財,甚至在紫禁城大門上寫上“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更有甚者,京城部分官員太監還搞了個“公約開城迎闖”的集體協議四處拉攏名人高官集體簽名!而帶頭的,就是開篇提到的那位連派一位偵察騎兵的錢都出不起的國防部長張縉彥。
還有一個令人扼腕的細節:攻入紫禁城的李自成在宮闈內四處嚴搜,最終車拉牛載掠走的金銀數目達三千七百萬之巨!曾經堅持齋素和停止蘇杭織造,宮膳減半,甚至內衣袖口破損,避開大臣偷偷塞回衣內的儉樸持家的崇禎,假若泉下有知當自己為了百萬軍餉而大驚失色延誤招軍勤王時身邊卻有如此被手下藏匿甚深的巨財,也該是哭笑不得吧。
崇禎死去的第二天(這時候還沒有人知道崇禎已死),一支浩浩蕩蕩的1,200人的隊伍來到李自成的行營前,這就是基本統管整個中國的整個官僚公務員隊伍的代表隊伍,大概從局級部級直到頂級,五花八門,形形色色,他們的目的卻是統一而堅定的,那就是在官僚集團一把手陳演和二把手魏藻德的帶領下,向新權力的主人——未來的大順皇帝李自成表示忠心。
威風凜凜的李自成大聲呵斥說:你們“既負特寵,當死社稷,何偷生為?!”群官嚇傻的嚇傻,磕頭的磕頭,幾個代表大著膽子表示:“陛下應運而生,願留餘生以事陛下。”卻被李自成責罵道:“汝負汝主,我何用為!”
最終全部蹲下,由牛金星派農民軍摸著官僚們的頭點數,然後自報姓名職位簡歷以待錄用,時人描述道:“平日……昂昂負氣者,”如今“植立如木偶,任兵卒羞辱,亦有削髮者,帕首(蒙了毛巾)偽病者,種種醜態,筆下難以盡繪。”結果自早至晚,折騰一天之後,只有九十餘人得以錄用,餘者一概遣送大將劉宗敏處發落。
三天之後,跳槽應聘成功的一班人等迅速恢復了活力,他們開始在新的領域活蹦亂跳了,那就是對新主子“勸進”,在新領導的安排下,陳演等聲淚俱下地要求李自成儘早建立新朝登基天下,名揚天下的復社名人周鍾、魏學漣等更是辛勤筆耕,疏奏不斷,甚至對讚賞自己文筆的牛金星口口聲聲“牛老師”(很有現代氣息!)而且在四月間每到三六九吉日,則奉表勸進,不亦樂乎,奏章裡把崇禎的敗亡稱之為‘獨夫授首,四海歸心”,結果險些引起群架,因為魏學漣等均對外聲稱這樣的好文字都是自己的主意,為了版權,狗咬狗,一嘴毛。
有良知的時人感慨說:“天子侍從,親信之臣,作此逆天喪心語,而猶自詡……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讀中國古史,自漢以降,禮義仁孝忠充斥著華夏文明陰晴無定的天空,在理學道學都發展到極至的最後一個儒家王朝如何卻以一幅並不可笑的群醜圖滑稽收尾?人人高唱德行治國,食君俸祿為民請命的龐大官僚團隊以道德為標榜以信義為標座,何以卻屢屢於國無補於民無益?
又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學會了把我們民族潰爛不堪的一面都推給暴君庸帝?把光輝燦爛的一面都歸結於明君大帝?龐大官僚集團彷彿天際永遠不褪的烏雲橫亙在蒼天大地之間,漢,唐,宋,明……君王要曲腰討好它,黎民要曲意逢迎它,這團烏雲意識形態吹不去道德仁義拂不散,在需要的時候,它會毫不遲疑地收起雷雲電閃,踏踏實實地扮好小丑的角色。
其實這超級亡國臣的故事遠遠沒有講完,在短短的數十天之後,滿清的鐵蹄開始踐踏中原大地,繼而征服整個版圖(這也是很多很多的人們最為得意微笑著津津樂道的地方),無數的官僚小丑還要繼續登場,連軸演出,他們選對了時間,地點,對象,觀眾,導演……不會再有人指責他們了……一個民族的血性和靈性僅僅依靠自己糟踐還褪不乾淨,還必須加上一隻沾滿血腥的遊牧馬靴的狠狠一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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