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0 一扇永遠的窗

二十世紀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茨維塔耶娃（1892-1941），有一首著名愛情詩《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那是一首美麗得不可思議的詩：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在這個小鎮的旅店裡——

古老時鐘敲出的

微弱響聲

像時間輕輕滴落。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

笛聲，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鬱金香。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作為俄國白銀時代傑出的女詩人、散文家和翻譯家，茨維塔耶娃的一生跌宕曲折，至始至終追求“心靈之愛”。無論物質再貧乏，精神再困頓，她對於愛的渴求也從未間斷過。我喜歡她的這首詩，屬於戀人的旅店小屋裡，流淌著無關情慾的氣息。此時此際，在黃昏，在晝與夜、明與暗、暖與冷交映不定的含混時刻，在看不見的永恆的未知裡，愛情，迷茫而溫柔。此時，你不必愛我，與我一起聽鐘鳴笛聲吧，與我一起張望窗口盛開的花朵吧，與我坐在爐火旁，透過唯一的窗戶瞭望，窗外，不盡的雪片單純地紛揚著。此時，你不愛我，我也不介意。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是跳出當下而對別處的生活的自由構想，它溫柔地喚起內心對於生活的無限誠意。它展現的並非宏大、遙不可及的嚮往，卻似簡單純粹的“現世安穩”。從女詩人靈魂深處衝撞不已的渴望、追求、慾望、困惑和矛盾來看，這是她並未實現的愛，遠遠眺望的愛。詩中的戀人們，佇立窗畔，身旁盛開著大朵大朵的鬱金香，彷彿自身也是灑滿夕暉的花瓣。一股溫柔的力量，將他們的內心支撐得舒展遼闊。

上帝每關上一扇門都會打開一扇窗，這首“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鬱金香”的詩，本身也是女詩人困頓生活中的一扇窗，她像呼吸空氣那樣吮吸著窗中的夢幻。她靠在她文字的窗邊，被空氣中的柔情迷離、黃昏蒼茫所圍繞。20世紀20－30年代，是俄羅斯歷史上最為動盪的時期之一，茨維塔耶娃自然也擺脫不了時代加諸其身的困厄。她的內心世界總是在撞擊一扇孤獨的窗戶，渴望著有一個人與她共同去打開那道窗戶。

好的詩歌的確像一扇窗，通過窗戶，可以看見詩人心的顏色以及她思考的曲線。有時想，真想成為這樣一個女子，指間，是捻了花的，任何一個平淡無奇的細節或場景，經她演繹之後，盛開成了花朵，顫巍巍地美豔著，屹在窗前，引人浮想聯翩，彷彿具有“情境之外”的故事感。當時光澌澌地在窗外流去很久之後，你仍忍不住回頭去看，一眼之間，心就流了淚。因為，你看見了丟失在過往歲月中的情思，被她，用文字，一一地連綴在那裡，於歲月風雨中，不曾墜落。

1941年之後，多少黃昏已消逝了，但生命停留在1941年的她，在文字中有一扇朝向黃昏的窗——為了從未到來的愛。她以一種創造性的激情投入到這扇窗牖中，不斷地添加枝葉，用迎面飄來的每一縷絢麗的霞光去暈染它，用昏昏敲響的鐘聲伴隨它。我那麼喜愛這一扇永遠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