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8 吳小如:評《鎖麟囊》改編本

 很早聽說程硯秋先生有一套《鎖麟囊》演出實況錄音,求之多年未得。不久前買到廣播電視出版杜發行的盒式錄音帶,是程先生1954年在天津演出此戲的剪輯本。錄音自第五場“避雨”開始。後由老友周萬明先生自天津補來這場戲前四場的錄音,算是湊全了一齣戲。這是程先生按照改編本演出的,但所改殊不理想。近十年來舞臺上仍接原本演出,我以為是合理的。

吳小如:評《鎖麟囊》改編本

《鎖麟囊》程硯秋飾薛湘靈 

 原本寫山東登州女子薛湘靈和趙守貞同日出嫁,都在春秋亭避雨。薛聞趙在轎內怒啼不已,知她家境清寒,頓生惻隱之心,乃贈以滿盛珠寶的鎖麟囊,趙因此而發跡。六年後登州大水,薛外趨避災,恰巧投奔到趙守貞夫家。趙乃以薛為女僕,命她照看趙的獨養子。趙囑薛不可登園中後樓,偏偏趙子將球拋至樓上,薛因取球而見樓中供奉之物正是自己所贈的寶囊。及趙細同情由,才知薛即施恩之人。

吳小如:評《鎖麟囊》改編本

《鎖麟囊》程硯秋飾薛湘靈

 故事思想水平雖不甚高,還算合情入理。但解放初期,因戲中既存在善有善報恩想,又涉及“階級調和論”和“人性論”嫌疑,所以程先生很長時間把這戲“掛”了起來。但人們渴望聽到程先生這出戏里美好動聽的唱腔,所以他便以這個改編本同觀眾見面了。

 聽了錄音,知戲中所改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趙守貞於轎中啼哭是由於感傷自己嫁後老父無人照看,而並非僅由窮困,這還勉強說得過去。

 而第二,薛贈囊後,趙竟將珍寶退還,只留空囊為紀念,這就有點不切實際了。如趙不需要賙濟,則雖空囊亦可不受;既受之後,又何必置於樓上供養,時時心念大恩?若趙之夫家本屬小康,則趙父自有被婿家迎歸贍養之可能,那麼趙在轎中傷心痛哭亦未免過慮。而末場薛在陳述贈囊經過時,仍將囊中寶物逐件唱出,趙既未受珍寶,又豈能一一悉記?則唱詞亦近於薛氏自炫,且成為無的放矢之蛇足。

 第三,薛被趙聘為家庭女教師,而非被僱為女僕。這樣處理很像十九世紀歐洲小說情節。雖說我國封建社會女子亦可為師,如東漢之班昭;但昭乃帝室所聘召,為後官妃嬪之師,正如《千字文》所謂“外受傅訓,入奉母儀”之“母“乃指女師而言。但這也只有貴族階層才有此禮俗,尋常中產之家恐無此例。況且“老師”一詞,終嫌太新,置之古代日常生活用語中十分刺耳。尤其值得商榷者,我國封建社會尊師重道,由來已久;延師上坐,為老師更換新衣,予禮皆無可厚非。然則末場薛湘靈之從未座遷至客座,由客座升至上位,及趙之囑薛更衣,從而引起母親和丈夫的懷疑,皆失掉應有之噱頭調侃世情的風趣,喜劇氣氛全被破壞。雖原來唱詞—句未改(只加了有關留空囊的幾句臺詞),卻成了為唱腔而存戲,與最初劇本構思對不上口徑了。

吳小如:評《鎖麟囊》改編本

《鎖麟囊》程硯秋飾薛湘靈

 為拔高劇本所謂的思想性、政治性而改戲,竟不顧悖於戲情事理,正是幾十年來戲曲界根深蒂固的弊端,其後遺症至今未已。時至今日,我看也該總結一下經驗教訓了。 

 1986年4月寫訖

(《吳小如戲曲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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