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4 正定筆記:餄餎燒餅和熱切丸子

正定筆記:餄餎燒餅和熱切丸子

梁東方

一般來說,說一個地方的飲食總是最穩妥的話題。不論什麼時代,不論陰晴圓缺,吃總是要吃的。吃的傳統和吃的積累,總是如同前此後此的人們總是要說起的“今天天氣哈哈哈”一樣無害的;何況當這樣的話題緣起,不是沒話找話,而是某個特定的場景裡的某個給人留下印象的時刻,帶著某種久違的意趣的時候。

這個時刻出現在我們都在臨窗的位置上坐定了的第一時間,老闆娘讓坐外間,說裡面的空調還沒有開;但是我執意要坐到裡間臨窗的位置上去,有沒有空調都無所謂,我願意坐在桌邊上看外面的街道和街道上面的天空。

那一角天空在持續的暑熱已經沒完沒了地進行了兩個月之久,終於陰了天,飄起了零星的雨絲的這個時刻裡,同時呈現著一種有層次的高遠和低沉;這樣的奇異的遠近高低的同時界臨,是以一種灰色的方式呈現出來的。灰不是通常那種不見天日的霧霾的灰,而是一種肌理清晰透明的漠漠的灰,是一種來自老天爺那裡未被打擾、未被遮蔽的灰。

在這樣好看的灰裡,飲食不飲食其實已經無所謂,看天好像已經足矣;而有飲食相伴,總之會是一種錦上添花的恰當,會是一種符合別人對人類行為合理性的認知的儀式。試想,如果只是站在外面看天的話,就會引來別人莫名其妙的疑惑,甚至還有你自己不得不的解釋;而坐在飯館裡這樣臨窗的位置上,就一切合情合理了。這是成年人的異化,雖然遠不及小孩子的直接和痛快,但也終究是一種聊勝於無的依託甚至藉口。

這其實已經是飲食之外的一種樂趣:對於我這樣一向不喜歡下館子的人來說,這是在飯館裡吃飯的一點點詩意的吸引力所在。在我居住的省會,在臨不臨窗都永遠不會有什麼詩意空間的擁擠喧囂嘈雜逼仄的所謂大城市氛圍裡,在那樣只能坐到牆壁和牆壁之間的縫隙裡,面對桌子和桌上的食物的就餐環境裡,吃飯就只是吃飯,再沒有一點可以一邊吃飯一樣遙望天空的類似野餐的愜意。

正定筆記:餄餎燒餅和熱切丸子

正定卻不一樣,從來不一樣;這裡通常都在兩三層樓高的街邊建築之下,人們生活的狀態還沒有高層建築所帶來的那種壓抑,沒有人口密度過大所帶來的那種匆促,沒有過分急功近利帶來的焦灼。在很多很多年裡,正定的街市都一直有著農業社會里的舒緩和悠然的遺脈,這樣的遺脈可以是套著騾子拉了一車蘿蔔到街邊上來賣的自由,也可以是馬家燒雞甘家燒麥之類特殊飲食傳統的津津有味,以及建立在這樣的環境獨特性和飲食獨特性之上的,使用獨一無二的本地方言的正定人的遊刃有餘的生活格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曾經長期有河沒水的正定,作為省會的後花園遠比真有其山卻已沒有了山城味道的鹿泉,要名副其實得多。也許是因為城牆始終沒有被完全徹底拆除的緣故,正定古城內的氣氛聚集著的古遠氣息一直沒有完全散去,沒有被所謂發展的潮流裹挾著變成千城一面的格式化的城市存在。而現在又趕上了更新換代式的發展機遇,從道路到建築,從城牆和寺廟的互文關係到天際線上一座座高塔的存在的重新被尊重,雖然隔上一段時間重來就有一種似曾相識又幾乎不相識了的新鮮和驚喜,但是總的氣氛約略還是在的。

正定筆記:餄餎燒餅和熱切丸子

當然,整齊劃一的代價也是有的。就比如這窗外小街對面的這一家飯館,記得以前是有一棵歪脖老槐樹的,飯館的名字就叫做老槐樹什麼什麼;老槐樹下低矮的老房子上的鱗狀的瓦片之間生著高高的茅草,好像從古代一直到今天都從來如此。門窗低矮,也很黑,但是屋堂很大,靠著一根根用整棵樹幹做成的明柱支撐著。坐在裡面,幽暗之中絡繹不絕地進進出出的,好像還有些高冠博帶的古人一般……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在那裡吃飯,席間曾聽見一個獨酌的老人,眼熱耳酣之際,用地道的正定話對一個和他搭話的熟人道:“我可想過封建社會哩,想裡嗆不了!”翻譯過來就是:“我是無限懷念封建社會啊!”

那家曾經的飯館裡自然也是有眼前我們桌上擺著的這些正定最有特色也最普通的食物的:餄餎燒餅和熱切丸子。

正定筆記:餄餎燒餅和熱切丸子

棕色的雜糧餄餎筋道而略硬,滾圓的麵條不是切出來的不是抻出來的,而是在餄餎床上壓出來的,可以在面很硬的情況下壓出來。肉末和鹽打滷使它的味道很重,這在一般的飲食一定是缺點,但是在餄餎而言卻是優點:讓人不可進食過快,因為餄餎下肚以後會逐漸膨脹,會在自以為沒有飽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吃多了;等一會兒站起來的時候,肚子就會成為巨大的累贅。有經驗的食客都只要八塊錢的小碗,而不要大碗。因為,還要留出點肚子來吃燒餅。只吃餄餎不吃燒餅,那不叫一頓飯。

燒餅其實不是這家飯店自己的,是外帶的。外帶也不遠,就在斜對面十幾米開外的白家燒餅鋪。煤灰色的屋子裡,爐子和火始終在聚集著熱量,臨門的笸籮裡有燒餅就是還有,沒有就是還沒有出爐。因為這裡的燒餅總是一出爐就一搶而空的,所以顧客來了以後眼光都直接先瞄向笸籮,看看自己是不是運氣好。

笸籮裡面,穿著油脂麻花的白布兜兜的師傅,一直在和麵擀麵下爐出爐的運轉中,只有老闆才有空站在笸籮邊來支應一下顧客。當然,所謂師傅和老闆,其實大致都是一家人,少有僱傭者。

白家燒餅比普通一塊錢的缸爐燒餅要長出去至少三分之一,價格也多出來三分之一,一塊五一個。它的妙處是正面的芝麻與背面的嘎巴相輔相成,讓人難以分清滿口的脆香具體是來自哪裡。不管來自哪裡,現在都在自己嘴裡。

正定筆記:餄餎燒餅和熱切丸子

在自己嘴裡的恰當格式不是幹吃燒餅,是就著餄餎,讓燒餅渣兒掉到餄餎裡的吃法。而最高格式則是先將長長的白家燒餅的一頭整齊地咬開,讓燒餅裡面的層層面筋露出來,然後將熱切丸子蘸了醋以後塞進去;既可以一一邊塞一邊吃,塞一塊吃一塊,也可以一下塞進去好幾片,然後再拿起這整個的正定三明治,大口大口地進食。

熱切丸子雖然是有肉末的成分,其實主體還是澱粉。這種在很多地方被叫做燜子的食品,在正定有一個丸子的稱號,形狀卻是一點也沒有丸子樣。它像是一個圓柱體被從中間豎著切開以後的半圓形狀,所謂丸子就是再橫著切下來的舌頭形狀的片片。它的妙處是有肉味兒,且能飽飽地吸收醋的汁液,使乾燥的燒餅一下有了湯汁的滋潤,有了肉夾饃的神韻……

正定筆記:餄餎燒餅和熱切丸子

吃過飯,結賬的時候老闆娘習慣性地說著客氣話:可有一段沒來了吧!

是,有一段了。每年兒子放假才會一起騎車來一趟,距離上一次來一年了,距離下一次也許還要一年吧。

飯不再多,在記憶。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