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9 讀魯迅《自序》

凡寫文章,有一個好的開頭是很重要的。好的開頭能奠定一種氣氛,提起整篇文章的精神。

魯迅為《吶喊》文集所寫的這篇自序就有一個絕妙的開頭。

這篇自序的開頭一段如下:

我在年青的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麼意味呢,而我卻便苦於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

一本書的序言,照例應該要介紹這本書的內容,以及這本寫作的初衷如何;這篇序言既為《吶喊》所作,按道理應該說一下作者到底為何吶喊,向誰吶喊,又喊了些什麼。而這些內容在這第一段中全沒有直接提及,而是獨闢蹊徑的寫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在吶喊。那麼,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吶喊呢?首先這是一個夢想破滅的失意者,然而失意者有很多,因夢想破滅遂不再認可一切夢想的現實者也很多,這些都不是我們的吶喊者,我們的吶喊者是這樣一個人:他夢想破滅,但仍不能全忘卻,於是憤而起身吶喊,但雖吶喊,卻仍受著失意之苦。這是一個雖失意,卻仍吶喊;雖吶喊,卻不能解其失意之苦的人,總括言之,這是一個有些悲劇性的人。這麼短短一小段的情感是如此的濃郁,給全篇都營造了某種氛圍,一種蕭索、寂寥,卻又有種執著的精神的氛圍。全篇文章即這一段的展開,講他有過什麼夢想,又緣何破滅,是什麼樣的破滅,又如何從破滅中迴轉身來繼續吶喊。

那麼他究竟做過一些什麼夢呢?

首先是學醫的夢,預備學成歸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同時“促進國人對於維新的信仰”。後來在一次微生物課上,老師所放映的戰爭時片中,看到中國人被日本人處死,而周圍全是體格健壯,而神情麻木的中國看客,於是悟到“凡事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於是發生了以文藝來喚醒國民精神的夢想。此後,他聯絡志同道合的人,想要一起辦雜誌,推廣文藝,然而雜誌沒有發行即告夭折,這一夢想於是也告破滅。

雜誌夭折的過程,他沒有詳細寫,但可以體會到,這不是一般的挫折,因為他在其中得到的是一種未曾經驗到的無聊,這種無聊是來源於這樣一種狀況:

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他於是對於中國的一般民眾及中國的社會有了一種看法,即中國的民眾如同昏睡在一間牢不可破的鐵屋子裡,並就要在昏睡中進入滅亡,喊叫是沒有用的,縱然驚醒了少數的較清醒者,也不過使他在清醒中進入滅亡,“你倒以為對的起他們麼?”

但在中國,總有如他年青時候一樣做著夢的人,想要驚醒更多的人,來打破這鐵屋。於是,他受了他們的託來寫文章,在他自己雖然已經並非一個不能已於言的人了,但也仍想為這些如他年青時候一樣做著夢的年輕人吶喊幾聲,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

至此,這篇自序作為一篇結構完整的文章已經結束,然而仍有一個問題需要解答,那就是魯迅的吶喊是否只是為慰藉那些仍不甘的猛士,而他自己對於中國社會的未來是持完全悲觀的態度的?這一點魯迅在文章中有提到,他說為了鼓舞鬥爭士氣,他在自己的小說中是用了曲筆的,並非所有內容都是稱心而發。比如《藥》這篇文章,講的是華老栓買來蘸有革命烈士夏瑜鮮血的饅頭,為的是救治他得了肺癆的兒子華小栓,然而華小栓終究沒有治好。小栓的母親給自己的兒子上墳的時候,正好遇到同來給自己的孩子上墳的夏瑜母親,兩座墳緊挨著,中間被一條狹小的路隔開,小栓的墳一片寥落,而夏瑜的墳上卻有不知名的人給放了一些花環,表示的是夏瑜的革命意志得到了繼承者。按魯迅自序的意思,這花環是他憑空添上去的,根據他的本意是沒這花環的。如果確實這樣,那麼似乎可以說,魯迅自己對於革命的前途是悲觀的。然而,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魯迅之吶喊固然如他所說,是在“慰藉那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但他自己終究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於是也在為自己吶喊,他自己同樣也是那在寂寞裡奔馳的勇士。

其實從《吶喊》裡的文章也可以看出來,他對於中國的一般民眾有怒,怒他們的愚昧、麻木,但他對他們從沒有恨,相反卻有深沉的愛,那西瓜地裡的小英雄閏土,那些一起去看社戲的天真淳樸的少年們,那個《一件小事》裡讓他覺得高大的車伕,這些人都活在他的心中,深愛的人是從不會真正絕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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