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 四十如花,匆匆凋零

你舅爸下常(去世)了,要不要去搭禮?擁有智能手機兩個月的母親發來語音消息如是說。

正值女兒暑假,我帶著她在一個叫馮莊的小山村陪她姥爺和姥姥。每年暑假,回農村陪老丈人和丈母孃,已成為習慣。母親聽聞我們在丈母孃家裡要住一個月,每天早中晚發三次信息,問我什麼時候回,來不來楊柳村(母親所在的村莊)。聽說我不回楊柳村,發牢騷說我撇下她不管。傻子也聽得出,她在“吃醋”呢!

突然傳來舅爸下常的噩耗,心裡莫名地顫了一下。

舅爸患的肝癌。我料定有這一天,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罷了,沒想到如此迅猛。

父親的妗子我叫舅奶奶,父親的舅舅我叫舅爺爺,舅爺爺的兒子我叫舅爸。舅爺爺四十歲上得子,所以給舅爸起了個很有紀念意義的名字:四十。在蘇臺,晚輩不能直呼長輩的名字,被視為大不敬。在此,我向黃泉路上的舅爸說聲對不起!

四十如花,匆匆凋零


蘇臺人給娃娃起名字,隨意性很大,隨意到不用思考,不假思索,張口就來。從三十到九十,每一組都是人的名字,為了在口頭上區別重名,大有捷足先登之意,就有大九十、九十和小九十之分。豬娃、牛娃、羊娃馬娃、狗娃……更是比比皆是,除過鴨娃和雞娃沒有被冠以人名外,所有家畜都當了人的名子。

舅爸兩歲時,舅爺爺撒手人寰。舅奶奶拖著不諳世事的舅爸,改嫁一戶陳姓人家。被視為拖油瓶的舅爸,並沒有隨母親改嫁而改姓,依舊姓李,與我家同姓。

在蘇臺,加上我家,攏共有五戶李姓,其他四家都是父親舅舅的兒子,光舅爸我就有四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父親的四個舅舅都英年早逝,四個妗子都帶著孩子改嫁他人,而且沒有嫁給外莊人。在我看來,這將是我一生解不開的謎團。為什麼父親的舅舅與我同姓,都姓李?為什麼父親的舅舅們都早逝?是天災還是人禍,或者還有其它原因?

已經去世五年的姑姑曾經告訴過我關於奶奶的婚姻。奶奶是蘇臺人,幾代人生活在米缸山腳下。奶奶嫁到米缸山以外的,在身懷六甲的時候,丈夫去世。奶奶挺著大肚子,翻山涉水回到孃家,又嫁給同村人,才有了後來的兩個姑姑和父親。大爹是遺腹子,取名成成,長相和性格與其他兄弟姊妹大相徑庭。身高馬大,卻不怎麼說話,別說三棒打不出一個屁,八棒十棒也打不出來。關於他的聲音,僅存在我的記憶當中,那就是他吆喝牲口的聲音,要麼“哦”要麼“籲”,這兩個字經他嘴裡出來,像唱秦腔時的“起板”,高亢而悠長。此時此刻,它還在我的記憶中迴盪。

舅爸的個頭與大爹有得一拼,用英俊、挺拔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舅爸長著鷹鉤鼻,兩隻眼仁泛黃,像倒映著二畝油菜花;顴骨突出,側影像高倉健。從他家牆窪裡懸掛的相框的相片裡就能看出來,相片是半身的黑白照,舅爸戴著一頂大禮帽,目光堅定地俯視鏡頭。從我記事起,它就掛在舅爸家裡進門後的正牆上,到他下常的前兩個月,依舊懸掛在迎門的正牆上,只是房與房大相徑庭,不可同日而語。這時候的舅爸,早搬離蘇臺,生活在黃灌區一個叫渠口的地方,與米缸山相距三百公里……

舅爸是我家左鄰,我家是舅爸右舍。

我家廚房後背緊靠著他家的院子,幾個表弟表妹的哭鬧聲,時時傳進我家,我們的咳嗽聲,他們聽得一清二楚。如此近距離的右舍,對一直吃飯成問題的舅爸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好,幾個表弟表妹聞到我家飯熟了、聽到灶臺上的碗碟響了,很守時的端著小碗碗就趕來了。

舅爸剛結婚,領著還是新媳婦的嬸嬸“回門”回來,就被我叫爺爺的那個人另出家門,另起爐灶。

蘇臺的秋天,總是連陰雨。秋天的蘇臺,總處在陰雨中。

陰雨綿綿中分家,甚是悽慘。舅爸和嬸嬸像被趕出家門的兩隻碎狗娃,站在雨裡,不知所措。

分給舅爸一間房,兩雙筷子兩隻碗、一麻袋麥子、一口鐵鍋、一隻火盆,僅此而已。一個院子,兩家人住。上房分給舅爸,廚房分給爺爺。廚房後面是片菜地,爺爺把廚房原有的門窗拆下來,把豁口用石頭砌起來堵上,在後牆上重新開門按窗。不過這一切都是在雨停後完成的。

四十如花,匆匆凋零


雨過天晴,舅爸和嬸嬸住在孤零零的上房裡。失修的房子還在漏雨,嬸嬸坐在炕沿上淚水像廊簷水,滴滴答答……

舅爸強忍著,去樹林子裡的空地上,選好地方,準備打二百塊胡墼,盤個灶臺。他這幾天在火盆上做飯,半生不熟,吃下去,胃裡很不是滋味。他的胃病,從此種下病根。

嬸嬸先後育有兩子三女,倒數第二的女子出生不久後送了他人,送人後又生下三女兒。老大老二都是兒子,親戚鄰人都說舅爸和嬸嬸腰粗命大,將來一定享清福。一語成讖,沒想到真的被村裡人說中了,不過這都是後話。

那時節蘇臺的醫療條件還很落後,不管是大災還是小病,一律去村辦的藥鋪裡抓藥。感冒的話,赤腳醫生開幾粒泛藍的感冒通片、甘草片、新諾明片,用書紙包起來,吩咐著交到患者手中;肚子疼的話開些四環素片或土黴素片,外加幾粒佛派酸膠囊,瀉立停盛行的時候,上述三樣藥就被遺忘了。那時節,很少有人去鄉衛生院或縣醫院,也沒聽說這癌那癌的。足以說明,那時節的藥,是可以治病救人的,哪像現在,光頭疼感冒要開一二百元的藥,還不見得好,動不動要住院治療,這還不夠,鬧不好小命也搭貼上了。那時節,蘇臺婦女分娩,從不去醫院,由兩個老孃婆在土炕上一手操辦。嬸嬸剛生下二兒子亮亮時,都沒察覺嬰兒的眼睛有什麼異常,直到過了百天,舅爸發現,亮亮是個白瞪眼,左眼睛白眼仁多,黑眼仁少。

這時候舅爸才想起來,他媽死後的那個秋天,有人挖墳時挖出兩隻癩呱呱,有個愣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圓頭鍁照直朝癩呱呱鏟去。在一位老人敏捷的阻攔下,兩隻癩呱呱沒有被鏟死,但其中一隻左眼被打上了,流出兩滴血。當時有人斷言,舅爸以後保準生兩個幹蛋蛋(兒子)。但是,當舅爸想到這些時,為時晚矣。

村人紛紛議論:亮亮是那隻眼睛受傷的癩呱呱投胎轉世。

關於亮亮眼睛一事,當過赤腳醫生的父親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什麼投胎轉世,都是胡諞!娃娃眼睛明明是睡覺姿勢不正確所致。但是父親只說對了梗概,具體問題是嬸嬸造成的。月子裡,嬸嬸常抱著亮亮坐在炕上的窗臺下靜坐,整個炕被破被單做的簾子圍的嚴嚴實實,生怕大人娃娃受一絲風寒。被布簾遮擋過的炕上,烏漆墨黑的,小亮亮有事沒事,要擰著脖子看從窗戶投進來兩光。亮亮的白瞪眼,就是在他側頭看亮光的過程中形成的。

嬸嬸生下大女兒後,就被強行拉到鄉衛生院做了結紮手術。二女子和三女子都是結紮後的結晶。見嬸嬸腹部漸漸隆起,舅爸一度臊的不敢出門,擔心村裡人罵他老不正經。可不是咋的,這時候的剛剛小學畢業,帶著讀四年級的亮亮,外出打工了。

舅爸分家時分到兩片土地,兩片都是坡山陡窪,辛苦一年下來打的糧食根本不夠一家人塞牙縫。不到年跟前,家裡的面櫃早已底朝天,裝糧食的兩隻口袋空空如也,病貓似的臥在三抽桌子下面。

有一年,正是剛剛和亮亮牙牙學語的時候,蘇臺林場開採酸刺峽的落葉松,需要大量伐木工。這是蘇臺人發家的好機會,誰都不願意錯過,個個摩拳擦掌,準備擼起袖子大幹一場。舅爸不甘人後,衝在了最前面。三個月剛過,舅爸右腳面被松木椽砸了,沒有傷疤沒有淤青,只是腫的沒法穿鞋。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腫消退下去了,但疼痛加劇,沒有絲毫減輕。這種疼痛,伴隨舅爸半生,直到十八年後搬遷離開蘇臺時,他的腳奇蹟般地好了。

舅爸的腳疼病,讓家裡雪上加霜。嬸嬸要拉扯兩個嗷嗷待哺的娃娃,離不開家,幹不了地裡的活,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就落在了舅爸一個人的肩膀上。舅爸跛著腳,強撐著幹農活。冬天一到,腳上的疼痛折磨得他下不了炕,只有在太陽和暖的正午,舅爸才雙手拄著推耙子,一瘸一拐來到大門口矮的石頭牆上,與前來曬暖暖的人拉一會家常,胡諞亂吹一通。

四十如花,匆匆凋零


多少個大年夜,別人家鍋裡熬煮豬肉,舅爸家卻窮得揭不開鍋。兩個娃娃哭鬧著要過年、要新衣裳、要炮仗、要糖果,舅爸和嬸嬸默默坐在炕頭,哭紅了眼睛。其實他們從臘月就開始為過年發愁了。拿啥過?根本沒法過,要啥沒啥,進入臘月就斷頓了。要不是老丈人看在外孫子的面子上,牽驢馱來一口袋麥子,舅爸一家真如老丈人所說:得喝風拉屁去!

父親和舅爸家對門的楊叔私下商量,由我們兩家幫襯,讓舅爸一家把年過了。

楊叔是個殺屠,一臘月幫人宰豬,攢下不少肉,況且楊嬸年年養過年豬。舅爸家的肉,由楊叔管,瓜果飲料,由我家出。其他鄰居見狀,紛紛給舅爸送來饅頭、油餅一類的麵食。舅爸看著來人端來的豐盛菜餚,命令剛剛和亮亮就地跪倒,給大夥拜年,以示感謝。嬸嬸因抽泣而抖動雙肩,坐在灶臺前的木墩上,往灶膛裡添柴架火。有了吃喝,她要先燒一鍋熱水,給兩個兒子洗腳,洗完腳才能穿新布鞋。

舅爸喜歡搗鼓土槍(自制的單管獵槍)。寒冬臘月,他和發小——一個曾經當過兵的哥們兒,揹著一把槍滿世界轉悠。儘管舅爸一癲一跛,他還得忍著疼痛去打野味。不圖別的,只為野味換幾個微薄的油鹽錢。那時節的蘇臺,冬天是白雪的世界,所以舅爸要在齊膝的積雪中艱難行走。一雙黃膠鞋早早就被雪水溼透了,受過傷的腳疼得他直打戰,他不得不脫下鞋襪,坐在雪地上,用雙手把腳捂熱。

當蘇臺多數人不再為吃喝發愁的時候,舅爸一家還為吃不飽肚子而愁眉不展。

每當姐姐做好飯,一碗一碗盛出來擺在鍋臺上,剛剛和亮亮聞著飯香就趕來了。一人端一隻小孩吃飯的小洋瓷碗,用調羹敲打著碗口,叮叮噹噹。多年以後,我和姐姐聊起舅爸,不約而同談起剛剛和亮亮。也是多年以後,舅爸一病不起,我帶著年邁的母親,在一個酷暑難耐的日子裡去看望他,舅爸被淚水模糊雙眼,同母親吃力地說著過往以及在蘇臺的艱難年月。

直到現在我很難想象,舅爸一家六口,是如何在一面炕上睡覺的。蘇臺人家的炕一般頂多睡得下四個人,而且剛剛和亮亮那時節已經長成少年,個頭竄的老高。在蘇臺,因為炕小而睡的人多發生過一起悲劇,有個過門一年的媳婦子,生下一兒子。孩子過滿月,孃家姊妹五個來了三個,白天吃完筵席,夜裡姊妹四個擠在一面炕上。天亮後,剛滿月的小外甥死在一個姨姨的大腳下。一時興起,姊妹四個聊至半夜,一個個在睏乏中睡著了。不知誰的大腳搭在娃娃的胸口上……

四十如花,匆匆凋零


舅爸一家能活下來,是個奇蹟。

好不容易迎來移民搬遷,舅爸因為付不起五千元的搬遷費而被迫放棄,等到蘇臺第二批移民搬遷,舅爸才攢足了搬遷費。這時候的剛剛和亮亮,出進門時,頭頂能撞到門欞了。

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搬離蘇臺後,舅爸一家像栽在水土肥沃中的雲杉,一年賽過一年茂盛。

剛剛在工地幹木工,亮亮開塔吊,舅爸和嬸嬸在家營務八畝土地,不上三年,房子翻新一遍,還給剛剛另蓋了結婚用的新房;在新房一頭多修出一間,開了全村最大的門市部,由舅爸和嬸嬸經營。

舅爸得病是在第二個孫子四歲的時候。這時候最小的女兒也嫁人了。我和母親趕到舅爸家時,新修的屋舍闊氣而排場……

舅爸拉住母親的手說:

“老嫂子,我不能死,還有個任務沒完成咧!”

母親紅著眼睛說:

“老兄弟,好好養病……”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在坐的人都明白舅爸所說的“任務”是什麼,無非就是亮亮還沒找下媳婦。此時此刻,或在他口閤眼眯後,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眼睛不好的亮亮了。

我和母親給舅爸寬了一下午心,因為有別的事,便提前離開了。答應舅爸臨走時再來看他。

誰成想,這一次,竟是永別……

收到母親的信息,如晴天霹靂。我合上翻看的書本。獨自來到山頂,望著蒼茫悠遠的群山,一座座隆起的山峰,很像墳墓。我試圖找到屬於舅爸的那一座,卻怎麼也看不清楚,視線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那個取名四十,我叫舅爸的男人,一生宛如夏花,開的悽苦,謝的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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