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二年（公元222年）十二月，四十七歲的驃騎將軍馬超向劉備上了他一生中的最後一道奏疏：

“臣門宗二百餘口，為孟德所誅略盡，惟有從弟岱，當為微宗血食之繼，深託陛下，餘無復言。“

作為羌人眼中的神威將軍，曾殺得曹操割須棄袍的一代西涼王，馬超最後落到宗族被滅，隻身入蜀的悽惶結局。劉備攻成都時，聽說馬超歸降，大喜：“我得益州矣。”但他似乎也僅此一功，從此就彷彿隱形。攻漢中時，他是張飛副手，夷陵之戰時，他也只能留守。

馬超像

史書載，他“常懷憂懼”，常有“羈旅託國”之感。是劉備在刻意提防著他嗎？從歷史有些生硬的記載中，我們會發現，其實馬超落到這步田地，並不完全是劉備針對他，和馬超自身的品性也不無關係。劉皇叔對馬超的待遇，已經非常優厚了，他和後來的掌權者諸葛亮，更多的是在利用他的影響力謀取涼州。

一、劉備的不信任：可疑的品性

馬超，字孟起，漢西涼太守馬騰之子。馬家祖上是伏波將軍馬援之後，而馬騰因為平叛有功步步擢升，成為隴西割據一方的軍閥。

馬超母親是羌族女子，所以他在羌人中很有威名。但高貴的血統卻最終沒讓他換取人心，他做了兩件令人質疑的事，最終敗盡名聲，讓涼州軍界精英和後來蜀地官僚對他敬而遠之。

第一就是不顧生父，妄起刀兵。

乍一看馬騰確實是大漢忠臣，而馬超復仇，故事邏輯很通順。可真實的歷史，這個順序不對，馬騰是在兒子起兵後才遇害的。

馬騰，字壽成，隴西軍閥

歷史上的馬騰，一直服從中央管轄。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派張既轉達意思，歡迎馬騰進京做官，待遇優厚，官封衛尉，九卿之一，正好馬騰也有養老的意願，沒禁住張既忽悠。

過了三年，因為曹操令鍾繇、夏侯淵攻打漢中張魯，經過馬超涼州防區，留守的馬超和韓遂一合計，懷疑下一步曹操就要對付西涼，於是聯合起兵反抗。

可這時馬騰還在京城做官，形同高級人質啊，馬超此舉豈非坑爹？他還這樣鼓動韓遂：“今超棄父，以將軍為父；將軍亦當棄子，以超為子。”當時韓遂兒子也在都城為質，這麼一來，韓遂賣了兒子，馬超賣了老爹，兩人一起共謀大計。於是第二年（212年），馬騰和幾個兒子在都城被害。

從馬超後來捶胸頓足的表現來看，他是為父弟慘死痛苦過的。我們試分析，馬超知道曹操受挫於赤壁，遲早把目光轉向涼州，他這時做出攻打漢中的姿態，其實是種試探，興許能逼反馬超。馬超遲早要做出選擇，他當然可以繳械投降，和父親一起被囚禁，但他選擇了一搏，其實也有被迫成分。

但不管想法如何，馬超人設崩塌，名聲算是毀了。此後的作戰中，他缺少大局意識，也不會籠絡人心，過於迷信武力。他和韓遂被曹操離間大敗，又收攏部眾捲土重來，途經歷城，殺掉姜敘（姜維父姜囧同族）母親和趙昂全家老幼，洗劫全城，姜敘之母死前這樣怒罵馬超：“汝背父之逆子，殺君之桀賊，天地豈久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視人乎！”

終於，馬超的行徑引來了楊阜、姜敘等人的報復性屠殺，宗族二百餘口盡皆被害。馬超一路逃亡到了蜀中，這些經歷很難不讓後來的劉備對馬超的品行心有忌憚，他極有可能自領一軍回涼州復仇。

楊阜，字義山，曹魏名臣，文武兼備

第二件事是為表忠心，出賣朋友。《三國志·彭羕傳》記載：

“羕聞當遠出，私情不悅，往詣馬超。超問羕曰：“卿才具秀拔，主公相待至重，謂卿當與孔明、孝直諸人齊足並驅，寧當外授小郡，失人本望乎？”羕曰：“老革荒悖，可複道邪！”又謂超曰：“卿為其外，我為其內，天下不足定也。”

在蜀中時，彭羕和馬超私交不錯，不得志，找馬超訴苦，說劉備老邁昏聵，不如你我另立山頭。馬超聽了沒敢搭腔，暗中告發了彭羕。於是彭羕被下獄處死。

這件事足見馬超極端利己。本來這話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就到此為此，何必再告發別人呢？馬超想的是，忠心要讓領導看得見才是。按照人對風險厭惡規避的規律，馬超做的也沒問題，把自己摘得很乾淨，杜絕了劉備派人來試探自己這一可能，先保住官位最重要。

由於以上事情，使得涼州益州兩地士人都對馬超都避而遠之。聲名在外，劉備也自然心有顧慮。而這時益州，本地人和劉備從荊襄帶來的功臣集團共分蛋糕，哪裡還有多餘的實權分給外來降將派系？所以馬超的晚年，是在一種不受信任的煎熬中度過的。

二、劉備的拉攏：高貴的花瓶

在三國中，外來投降諸侯享受高官厚祿被優待，卻形同軟禁是常見的事，比如張魯、劉璋等，但馬超有些特殊，他投奔了劉備，依然在原來的勢力範圍留有影響力。

劉備清楚這點，所以也非常看重馬超。他封馬超為平西將軍，都亭侯，後遷左將軍，假節，這是劉備之前接受漢廷冊封的職務，有一層特殊的意義，稱帝后又封其為驃騎將軍，涼州牧，斄鄉候。我們知道，蜀漢的武官制度沿襲漢制，在大將軍之後，就是驃騎、車騎、再下來就是前後左右、四徵四鎮、四平四安將軍。

在稱帝前，劉備沒有權限給老資歷部下更高的職務，所以後來的馬超級別是比關羽、張飛、趙雲都高的。為人熟知的趙雲，在諸葛亮北伐時才做到了“鎮東”這樣的重號將軍。

趙雲像

劉備在人情上，確實給足了馬超面子，表面上並不會猜忌。同時，他也需要馬超做他手裡的一張政治王牌。

219年，劉備稱漢中王時，我們會發現一個神奇問題。劉備群下一百二十名臣子聯名向漢獻帝上表，推舉劉備為漢中王，居然是馬超領銜，然後是許靖、龐羲、射援，再次才是諸葛亮、關羽、張飛、黃忠、賴恭、法正、李嚴這些人。

其實，劉備是利用馬超的高貴身份來效法先人，來抬高自己稱王的合法性。在獻帝受困，聖意難以下達的狀況下，傳統制度已經不能應付緊急情況，這時臣子往往從先人典籍中尋找依據。危難之時，需要有堯舜、周公、東漢時的劉秀這樣人物出現除惡討逆，中興國家。所以劉備在表中稱：

“奉辭在外，禮命斷絕。昔河西太守梁統等值漢中興，限於山河，位同權均，不能相率，鹹推竇融以為元帥，卒立效績，摧破隗囂。“

劉備援引東漢光武中興時河西五郡共推竇融為帥，行大將軍事，歸順劉秀的典故，十八路討伐董卓時袁紹也曾在給漢帝上表中引用。這些經朝廷冊封的州牧太守共同推舉，可以臨時產生更高一級的權力。

不過追思古人，想想如今，劉備這邊好像只有馬超一人夠分量。不論是討伐董卓的十八路諸侯，還是光武時河西五郡，都是一方諸侯，而劉備手下官員，許靖、龐羲等雖然名氣很大，也只是劉備自己任命的，這裡面真正曾和劉備平級是諸侯的只有馬超，實實在在是朝廷冊封過的偏將軍。

所以，劉備更理想的狀況是爭取到劉璋和孫權等諸侯的支持，如果都是自封的官員擁戴稱王稱帝，那麼合法性又從哪兒來呢？劉皇叔是承繼漢獻帝所在朝廷的那個大漢，還是自立，自成一系的大漢？劉備想來想去，孫權恨他搶荊州，劉璋恨他搶益州，請他們幫忙不現實，也只有寶貴的馬超可以領銜，以免顯得名單有拼湊之嫌，達不到“位同權均，不能相率”的要求，於是馬超成了一個“花瓶將軍”。

三、安撫與利用：為涼州戰略做準備

少時看《三國演義》，看到馬超身故，不免惋惜。徵孟獲前，諸葛亮曾說，漢中有馬超把守諸路關口，不足為憂，其實漢中的太守一直是魏延，從219年起，在漢中經營了十一年。而馬超在史書中的浮光掠影，不過是之前隨張飛攻漢中。

這一仗劉備帳下精銳盡出，黃忠斬獲夏侯淵，張飛、馬超卻陷入僵局。《魏書》武帝紀載，”劉備遣張飛、馬超、吳蘭等屯下辯“，與曹洪遭遇，折損吳蘭、任夔等將，退還漢中。除此之外，再無發揮。

青山依舊，幾度夕陽，英豪遲暮，心猶未已。如今再看馬超的隱形，不過是政治的交易，他死了，也有利用價值。222年6月，劉備夷陵大敗，逃回永安，次年4月才病逝，其實中間還有近十個月的時間，他在幹啥呢？

答：接受現實，調整部署。荊州是永遠失去了，蜀漢需要一個戰略出口，用涼州代替荊州是現在最務實的做法。涼州馬匹頗多，馬性寒涼，民風又彪悍，得之可以補充戰力。而馬超正好在涼州和氐羌諸胡中的影響力很高，所以馬超成了涼州牧。

漢末涼州地圖

蜀漢地只有益州，涼州只是畫的大餅，包括後來弟弟馬岱的陳倉侯，都是沒得到的地先預備個虛銜，劉備此舉正是要做出染指涼州的姿態，同時也可以安撫馬超，說不定啥時能打回老家去。

這年年底，馬超在憂鬱和不安中去世，在涼州的這面大旗也隨之倒下，但後來諸葛亮秉承劉備死磕涼州的總體方略並沒有變。五次北伐（此外曹魏於230年主動進攻一次），第一、四次繞路出祁山奔天水，第三次取武都、建威以打通天水外圍，基本死磕涼州，立足西北，以求蠶食曹魏，補充國力。

諸葛亮北伐圖，一三四次皆走隴西大道，第二次走陳倉，第五次走斜谷出眉縣

縱觀馬超一生，雖曾雄踞一方，但攻略城池時縱兵搶掠，只看到物資錢糧，沒有下一步藍圖規劃，也不考慮團結當地士族，迷信武力，留下了一生汙點，終於眾叛親離。輾轉流離投了劉備，開始對人心的可畏多了幾分認識，又無可奈何做了劉備的棋子，得過且過，了此殘生。

不過，劉備留的這棋子並沒有發揮出價值。他不顧一切地搶奪荊州，招致大敗，謀取涼州的議程無限延後，封馬超為涼州牧也太晚了。後來諸葛亮北伐，支持馬超的潛在勢力幾乎消失，只能重新經營。假如馬超多十年壽命，活到關羽年紀，必然是諸葛亮北伐路上一面優秀的“旗幟”吧。

參考資料：《三國志·魏書·楊阜傳》、《蜀書·馬超傳》、《蜀書·先主傳》及《上漢帝表》等。

閱讀更多 子恆品歷史 的文章

關鍵字: 隴西 馬騰 張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