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5 餘世存:人世的自覺

餘世存:人世的自覺

餘世存,詩人、學者,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湖北隨州人,現居北京。做過中學教師、報社編輯、公務員、志願者。曾任《戰略與管理》執行主編,《科學時報》助理總編輯。主持過十年之久的“當代漢語貢獻獎”。已出版的主要作品:《立人三部曲》《非常道:1840—1999年的中國話語》《老子傳》《人間世: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家世》《大時間:重新發現易經》《東方聖典》(主編)等。

人世的自覺

先秦儒家孔孟的書以講道理為主,他們也談論自己,但那種談論是活潑的、流動的、生髮的,雖然在君王的炫耀面前他們的自我期許不免有酸澀之嫌。墨家談論自己時則多有金石之氣,其大義凜然可謂能夠使貪者廉頑者立怯者勇。道家的老子幾乎絕口不談自己,這一緘默的意味是由莊子來揭示了,莊子的感覺是苦澀的。

人性的精神發育正在其中,酸澀屬於青春、春天、東方;辛辣屬於成年、秋天、西方;苦澀則屬於壯年、夏天、南方……對人生社會的不同感覺導致了不同的言路和思路。

跟悉達多王子相似,莊子的出身也是高貴的。研究者多認為,莊子是春秋時代的一代霸主楚莊王的後裔,只是距楚莊王二百多年後的莊家已經破落了。歷史的因緣或弔詭在於,楚莊王的故事,“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幾乎是其家族的一個規律,到莊子生活的楚威王時代,莊家只有一個叫莊蹺的武將聞名於世,莊蹺的開疆拓土使千年後的毛澤東還寫詩稱道,“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蹠莊蹺流譽後……”千年後我們可以猜想,以先秦中國人恢弘的視野和感應強大的心理,莊子或者承受著家族的榮光,也跟悉達多王子那樣明瞭自己的使命。

跟孔孟們相比,莊子有著極為窮苦的“屌絲”生活。他雖然也曾當過漆園小吏,但生活是窮窘的。據說他的衣服穿了幾年還在補著穿,鞋子的後跟磨光了還在拖著穿。妻子經常跟著他處於半飢餓狀態,為此,莊子曾不得已到監河侯家裡借糧。監河侯說,“好啊,等我收到市邑的租金後,就借給你三百金,你說好嗎?”莊子說:“我昨日來的時候,路中有呼救聲,回頭一看,原來在車輪壓下去的地方,有一條鮒魚在那裡。我就問它:‘鮒魚啊,你這是幹什麼呢?’鮒魚回答:‘我是東海里的水族,您能取一斗水救我嗎?’我說:‘好。我馬上到南方吳越遊走一番,請他們引西江的水來救你,好嗎?’鮒魚氣得要死:‘我失去在水中的正常生活,現在我只需一斗水就可以活命。您這樣敷衍我,那還不如到乾魚鋪子裡去看我掛了的模樣!’”

跟一般人不同,比如李白、杜甫以降的讀書人或窮屌絲們,在此情形下仍不會得罪監河侯一類的“人物”,但莊子不在乎這一得失,他要當面揭穿這些人物的虛偽。雖然代價是沉重的,他的妻子就是在貧病交加中去世的,但莊子受了這樣的打擊,竟然想通了一切。

就像悉達多看到生老病苦而要去尋訪大道一樣,莊子是在苦難面前有“目擊道存”的徹悟,他因此沒為妻子的死亡而悲傷太久,而是“鼓盆而歌”:“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他說,妻子剛死的時候,他何嘗不慨然流淚,但想到妻子的生死,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那樣運行不止。現在她靜靜地安息在天地之間,而他卻還要哭哭啼啼,這不是太不通達了嗎?所以止住了哭泣。

莊子的通達並非自以為是的“看透”,而是在苦難中更努力地研究,更深入地思考。歷史學家司馬遷說莊子對任何學問都研究過,“其學無所不窺。”這應該是真實的紀錄。這種努力在當時人人都追求成功、追求名利的環境裡,可以說是“逆流而動”。大概知道莊子的身世,也知道莊子淵博的學問,使得一些君王也能容忍他的窮窘苦相,面對他的搶白譏諷而無可奈何。有一次,他穿得破破爛爛,去見魏王,魏王說,“莊先生怎麼這麼狼狽呢?”莊子說:“我這是貧窮,不是狼狽。讀書人不能躬行道德,那才是狼狽;穿破衣服,拖破鞋子,是貧窮而已。這就是所謂沒遇到好時代的現象……”莊子還在魏王面前毫不客氣地指明時代的昏亂,“

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

但莊子的努力榮耀了大道,使人世的大道顯示其力量。楚威王也開始知道了莊子的份量,他派使者去迎請莊子。司馬遷的記載是,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這樣的人生選擇在今天仍在考驗每一個人,我們時代仍有人願做郊祭或太廟的犧牲,在臺上一臉正經地裝扮做秀,以上臺表演為人生的目標。莊子自己記載的這一事件是,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寧其生而曳尾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但大夫認知的道理卻未必能夠實行,一般人也不易實行。莊子的朋友惠施也是,在一次去梁國想去拜訪做相國的朋友惠施時,有人跟惠施說恐怕你的朋友是來取代你的,惠施聽信了命人搜查莊子,莊子就去跟老朋友講了一個故事,“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鵮,子知之乎?夫鵷鵮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鵮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看破名利富貴的莊子是真正理解了富貴的某種本質。曹商在他面前誇耀說,“住窮弄窄巷裡,因為貧窮而要編織鞋子,這不是我曹商所能耐的;出門見君王,獲其歡心,賞車百乘,這是我老曹的本事。”莊子回敬,“聽說秦王有病,懸賞說能夠消除他身上腫痛的,賞車一乘,替他舔痔的,賞車五乘,治療越下,賞車越多,難道你是給秦王舔菊的嗎?你走遠點吧。”

只可惜,曹商乃至一般人都不理解莊子的話,他們即使同意莊子,也未必接受莊子的人生選擇。莊子希望人們接受本真的生命,在他看來,在一個亂世,尤其需要人們葆全生命。這個毀滅生命本真靈性的亂世卻被人為地“養食”並“衣以文繡”,被人們說成是發展的時代、佔有的時代、消費的時代……但莊子說,方今之世,僅免刑焉。

莊子的選擇不僅跟一般世人有別,也跟悉達多王子的選擇有別。後者是明瞭苦諦而尋找解脫之道,莊子是明瞭苦諦而去經驗人生諸苦。他們也有共同點,悉達多王子的選擇是涅槃、棄絕,莊子則是坐忘、心齋;但莊子仍跟普通人一樣經驗著人生,他只是告誡說在經驗中不要忘記大道。就像龜一樣,

龜貴為神龜並非大道,龜在爛泥中搖頭晃腦才是大道。即使爛泥中有苦,那也是生活,也是存在的生命,也是本真的生命。

選自餘世存《微觀國學》,人民文學出版社

余世存:人世的自觉

老子:閒散地生活,才能收穫。

孔子:把學習跟人生相結合,學習是人生至上的價值。

莊子:人生之中總有些問題是不可能解決而只能取消的。

墨子:做一個普通人,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易經》:讀易經,是對我們自身感覺心智的鍛鍊。

《禮記》:人要有自己的東西,自己的寶藏;人要修行,實踐;人要逍遙遊於社會自然中,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面對這些每個人不可不解的生命課題,不僅需要技巧,更需要時間的打磨和生命的沉澱。

那些自發的、靈動的、美好的東西,不應該從現代人的生命裡消失。

掃上方二維碼即為京東購書頁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