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哭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太差。
當鏡頭總是對準那張梨花帶雨的嬌容，人氣和詆譭同時洶湧撲向這個不滿20歲的女孩。手足無措的楊超越，就這樣被資本和輿論合謀推上了風口浪尖。
一、美貌巨嬰與公平危機
楊超越是誰？最近火爆綜藝《創造101》的女團成員，最終在101名女孩中獲得第三名而出道。她因自稱“全村的希望”被封為“村花”，以清純幼化的長相和天真直率的性格躥紅網絡。
但楊超越的舞臺表演堪稱車禍現場，還經常情緒崩潰拖團隊後腿，被視為“巨嬰”，引發了全網對她的攻訐嘲諷。比如大V王思聰還插了一槓子：
就事論事，如單從節目賽制出發，《創造101》做的是養成系偶像，命運由粉絲決定。楊超越的傻白甜氣質就是吸引了眾多粉絲，粉絲堆了金山銀山送她出道，完全合乎遊戲規則，何來不公？
然而娛樂業有能力影響社會風氣，尤其是《創造101》這樣現象級的節目，所揹負的“公平”涵義不只是白紙黑字的賽制規定那麼簡單。《創造101》決賽恰逢高考出分，社交網絡上充斥著各種表情包：“轉發這個楊超越，不用努力就能……”
這讓三觀還沒有成型的祖國花朵們怎麼想？
當今社會，顏值當道，流量為王，老老實實埋頭苦幹，正在變成一件可笑的事。楊超越的才不配位，似乎又一次印證與推動了這一趨勢。（看起來）輕鬆討巧的捷徑蜷曲在潘多拉魔盒之中，只等著年輕貌美的女孩經不住誘惑打開盒蓋。
人們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自己付出的勞動代價及其所得到的報酬與他人進行比較，判斷社會是否公平。如果比較結果長期失調，難免怨聲載道，多數人將消極從事生產，或不理智地湧向投入產出比高的行業，導致社會整體生產力下降。那些diss楊超越的路人，既是在發洩對不公平的不滿，也是在試圖維護相對公平的社會環境。雖說身在娛樂至死的年代，但人類作為群居動物，還保存著本能的集體危機感。
二、絕對公平不存在的
然而楊超越所引發的爭議，並沒有那麼簡單。
楊超越最初憑藉“村花”人設火起來，至少這個標籤經受住了輿論的拷問。她出生於貧寒的農民家庭，父母離異，初中輟學打工，做過縫紉廠女工、餐廳服務員。楊超越的粉絲經常說，“我們村花很不容易啊”，“出身那麼差，起點那麼低，靠自己一個人撐到現在，我們就很心疼這孩子，就想讓她出道過得好一點啊。”
粉絲們說錯了嗎？沒有。她的粉絲中，固然有一類懷有消極的自我投射：“其實你我都是楊超越，沒什麼本事，這輩子唯一的盼頭就是運氣。”也有一種是母愛充沛，楊超越彷彿幼小可愛的女兒，激發了他們的保護欲；還有一種，看到鎂光燈下的楊超越，那種小心翼翼的窘迫，手足無措的侷促，彷彿看到了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卑微、無力、膽小，恍惚生出命比紙薄的代入感。
討厭楊超越的人也許不明白，每個人的視角不一樣，越是他們討厭的地方，越是楊超越吸引粉絲之處。節目為了提高傳播力，一定會製造戲劇衝突。怯生生的楊超越，乍然被甩到相對有錢有閒的觀眾面前時，她不合規訓的才藝、情商與觀眾群體所習慣的準則產生了碰撞，自然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或好或壞的印象。正如驟然闖入大觀園的劉姥姥，有些公子小姐真心喜歡她，林黛玉卻厭惡。
而產生戲劇衝突的根本原因，在於結構性的不公平。根據《GQ報道》，《創造101》的選手選拔準則很明確：要突破純唱跳綜藝的邊界，要“出圈”，不只看唱跳實力，而要讓社會各類人群都能從節目中找到情感投射的對象。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吳暢暢是節目總編劇顧問，他將楊超越的屬性定位為“農二代”——家境一般，能力平常，處境欠佳，但也對改寫命運抱有強烈渴望。說白了，節目組就是要推出一個楊超越，與其他選手形成鮮明對比，將來自底層的尷尬赤裸裸地暴露在萬花叢中，任人評說。
一般女團成員學會一支新舞蹈大概三天，楊超越需要半個月。她也毫無聲樂天賦與樂理知識，老師說教她需要三年。她不會控制情緒，只會用哭泣宣洩。在高強度的壓力下，她像一個忽然被送進大學的幼兒園小寶寶，課程內容完全超出她的學習能力，只能嚇得哇哇大哭。她在自我管理和藝術層次上欠缺的基礎訓練，可以合理追溯到她缺乏足夠關注和教育資源的幼年，和千千萬萬底層出生的孩子一樣。如果說她出道是對其他女孩的不公，難道過去二十年的命運，對她來說就是公平的嗎？
指責她不努力沒錯，卻略顯刻薄。畢竟是否擁有努力的能力，也是早就被註定的。
在社會中被邊緣化的群體，對於“被看到”、“被重視”的渴求，超乎想象。楊超越作為這個群體的象徵符號，她的笨拙、脆弱、不體面，源於她在資源分配中長期所處的劣勢地位；她的高人氣，則像是對既定分配體系的反抗，一種任性，嘈雜，但並無實際意義的反抗。
三、我們才是那個笑話
當然，這一切並不表示楊超越賣慘具有天然合理性。畢竟她擁有引人注目的美貌，還因機緣巧合站在了聚光燈下，而廣大和她一樣出身貧苦的人，連被看到的資格都沒有。楊超越的成名不會使他們獲利分毫，只會為他們沉甸甸的原罪添磚加瓦——“好好好，你弱你有理，你窮你牛逼。”
不知觀眾是否注意到，楊超越是一個典型的二代農民工。父親進城打工，她沒有接受完九年制義務教育就輟學打工。她帶著鄉村的頭腦，嚮往城市的繁華，生活在大都市上海，卻沒有上海公民身份，學歷低，也缺乏可替代度低的謀生技能，長期掙扎在城市底層。如果她不走上《創造101》的舞臺，她的一生都會如此度過，當她在餐館裡幹活，無論是現在的粉絲還是路人黑，見了她都不會多看一眼。
沒有這些廉價勞動力，中國速度無從實現。但結構性的歧視沉如枷鎖，國家、社會、市場，宏大的權力塑造了整個群體的命運。平均月收入3485元[1]，約67%的農民工學歷為初中及以下，不到10%的農民工認同自己為城市居民[2]，他們花費家庭主要支出的46%用於子女教育，期望子女能通過教育改變被邊緣化的命運[3]。
農民工除了收入外其它維度指標下貧困發生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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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超越因為美貌與驚人的運氣，才擺脫了重重的地心引力，逃離沉在池底的宿命。誠然，粉絲因為想讓她逃離這種命運，就送一個缺乏唱跳實力的選手出道，確實有違公平，但對於群體苦難袖手旁觀，任由他們低人一等，一代一代複製先輩的命運，就公平了嗎？
我們每個人，都只不過是在既得利益的基礎上努力，逃不脫社會現狀、家庭積累、天賦和運氣所搭建的大框架。《創造101》是一檔成功的真人秀，映照人間百態，但它所映照的，終究是金字塔頂所不屑的低級遊戲規則。依靠勤勞雙手改變命運的人，自然看不慣楊超越，殊不知還有更大的手在所有人頭頂翻雲覆雨。
在楊超越面前，其他100名女孩的努力都像個笑話。
在王思聰面前，我們所有人的努力，都像個笑話。
1. 國家統計局：《中華人民共和國2017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18.2.28。
2. 祝仲坤，冷晨昕：住房狀況、社會地位與農民工的城市身份認同——基於社會融合調查數據的實證分析，《中國農村觀察》，2018年第1期，第1至15頁。
3. 賀坤，周雲波：精準扶貧視角下中國農民工收入貧困與多維貧困比較研究，《經濟與管理》，40卷02期，第42至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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