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5 復旦教授申小龍:“夕陽西下,你是不是隻會說‘臥槽’”

文 | 吳習溱

圖 | 網絡

圍爐 (ID:weilu_flame)

申小龍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復旦教授申小龍:“夕陽西下,你是不是隻會說‘臥槽’”

前言

進入新媒體時代以來,大量複製的流行詞彙呈指數式蔓延。他們逐漸統治了年輕人的詞庫,流行詞紛繁複雜社會動機背後有著怎樣的共同文化理據?我們應該批判還是順應?由表及裡——語言的文化理據又該如何分類?差異化的文化理據是否導致了不同的語言各有所長?具有不同特長的語言是否存在著共通的普遍邏輯?

溱=吳習溱

申=申小龍

溱 | 申教授您好!您曾提到,社交媒體時代的當下,部分新造的詞句可以一夜之間變成一個“量產式”的東西。比如,2017年盛行的“佛系”一詞,也一度佔據了大家的日常用語Top10前三,朋友圈也曾一度被自封佛系畢業生實則拼命三郎的大佬們佔據。對於這些現象,您曾經介紹過一個法語詞“Kitsch”,您當時把它翻譯成“媚雅”,也許用它來概括這些大量複製的流行元素再合適不過了。申教授您曾談到,這些所謂的“媚雅”詞語的流行的根源在於容易大量複製,但是,很少有人去思考,隱藏在這些“媚雅”式語言背後的共同文化理據是什麼?我們應該去批判還是去順應?

申 | 有理據地使用流行詞就不是媚雅。說任何一個詞,只要內心有共鳴就不是淺薄。然而許多人使用流行詞是因為懶惰,無暇或不願意審視自己的內心感受,以“我加入”來證明自己還存在,還是潮流中人,這才是“媚雅”。一個獨立思考的人,是不會輕易加入的;就算加入,也一定會使用差異化的語言,有自己思考的痕跡在裡面。有感而發的人,他的語言一定不會是平滑的。所以檢驗媚雅的方法就是語言是否“粗糙”即差異化。現在令人目不暇接的新詞語很多,我們要靜下來好好思考是很不容易的。在這種浮躁的環境下,要證明自己還存在而且不落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加思考地使用流行詞語。

復旦教授申小龍:“夕陽西下,你是不是隻會說‘臥槽’”

溱 | 看來區分媚雅與否關鍵在於使用的語言是否是經過獨立思考的差異化語言!那我在想,詞語本身是不是也是一個很關鍵的因素呢?有的詞語就是很容易淪為“媚雅”?比如,“臥槽”這個詞。比方說,我好朋友早上遇見好看的女生,對哥們兒說“臥槽,她真美!“;中午回到寢室看見室友還沒起床,會說”臥槽,你還在睡!”;傍晚,和幾個兄弟騎行到外灘,大家不約而同地說“臥槽,這夕陽真壯觀!” 這顯然已經演變成了無意識的口頭禪。這一類的詞語好像不太可能差異化?

申 | (笑)這個詞很特殊!如果嚴格地說,“臥槽”這個詞語很早就有了,不算是一個網絡新詞!它和英語裡面的“Fuck”是同義的。在使用的過程中,這個詞漸漸地變成了一個語氣詞。不過一定要討論這個詞的話,你也是可以把它說的不那麼“媚雅”的,當然就要適合你說話的語境和對象了!(笑)

你看最近流行的“小姐姐”這個詞其實可以更加客觀地說明這個問題。“小姐姐”這個詞的含義是這樣的——對於那些實際年齡比你大,但是你又不好意思說人家年齡大的女性,折中的辦法就是叫“小姐姐”。“姐姐”表示尊重,“小”表示讚美她年輕。這個詞彙大家已經基本都接受了,這裡面一定有著非常重要的文化心理。在這種具體的語境之下,相當於是我們接受一種文化理念,如果你不接受,你還怎麼去社交呢?這是不同於“媚雅”的另一個層面的思考。

我並不反對年輕人去模仿去跟上潮流,因為這是正常社交的必要途徑;但是我更覺得,我們在模仿的同時不能養成懶惰、不加思考的習慣,這樣你的語言就太平滑了。語言一平滑,精神就枯萎了。

溱 | 重在思考不隨波逐流!如果說同一種語言尚且有著背後的文化理據,那把視野再擴大到世界範圍的話,由此也引發出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不同語言背後的文化理據。您也曾經反覆強調,“我們研究語言要考慮到文化持有者內在的理據”。那我好奇的是,世界上語言的文化理據按什麼標準去分類呢?按照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還是按照思維方式?

申 | 其實,沒有一個標準去衡量和比較不同的文化,文化之間是不可通約的。現實的情況是,當你建立一套衡量標準的時候,這些標準無一例外來自歐美文化。很多學科的範疇術語號稱“普遍語法”,其實都植根於歐美文化。人類文化當然有深層普遍性,但這種共性的認識不是膚淺的,它是深藏在對文化差異的深刻體認之下的。如果對非西方的文化不瞭解,就建立不起世界範圍的標準。普遍性的東西是從差異性的東西那裡歸納出來的。人文科學不管哪個領域,現在都面臨這個問題。在現在這種語境下,我們要追求普遍性,就要付出犧牲文化差異性的代價。在學術現代化的西方強勢語境下,我們的視角被歐美的理論先入為主了。我們的本土理論建設意識和能力都太弱。其實,中國文化是可以為人類文化做出很大貢獻的。中國的文化是和歐美文化在很多二元價值上是對立的,最典型的就是

中國文化的思維方式是綜合性的,歐美文化的思維方式是分析性的

復旦教授申小龍:“夕陽西下,你是不是隻會說‘臥槽’”

溱 | 可不可以推測,在不同的維度上,不同文化理據的語言有著各自不同的優勢?相當於是各有所長?比如,漢字的特點天生就方便了中國成為一個意蘊豐富的詩的國度?而德語有複雜的形式變化,又繼承了拉丁語以來的“形式+內容”的二項式結構,被稱為有著“從空間到非空間”的抽象邏輯傳統,這就使得我們使用德語更易於表述哲學的概念?而事實上我們發現,歷史上很大比重的數學家、物理學家以及音樂家都是以德語為母語的。由此觀之,如果細化到某一方面,是否確實存在語言適合性的高低呢?

申 | 我們大致可以說歐洲的語言是科學語言,漢語是藝術語言。不過漢語的一個長處是同樣可以用歐化的形式追求科學性,我不知道歐洲語言能否像中文那樣追求藝術性。

溱 | 嗯嗯,是的!舉例來說,我們可以來橫向的比較一下對比英語和漢語。比如,您曾在課上舉到一個例子:客機餐桌板下面的同一句標語,漢英的表述邏輯是不一樣的——漢語是“請坐下,繫好安全帶”,英語是“Please fasten your seatbelt when you sit down” 。這裡很顯然地表現出英語與漢語不同的思維邏輯——中國人的表達習慣認為我們是先坐下才會去系安全帶,所以按照時間和事件的先後順序來組織語言;英國人則認為繫好安全帶是主要的語義,所以先說繫好安全帶,再說時間狀語。對於這個例子,我一直在想,其實從技術上漢語也是可以像英文那樣表達“請繫好安全帶,當你坐下時”,但說起來就感覺怪怪的,總覺得我像個剛學會中文的外國人!但是如果我用中文的邏輯來說英文“When you sit down, fasten your seatbelt please”,或者乾脆說“Please sit down and fasten your seatbelt”其實這種表達在英語的語境下也是經常的,大家也不會覺得彆扭。我就猜想,中文的樸素邏輯(Soberly Logic)似乎更像是一種普遍邏輯(Universal Logic)?

申 | 你這想法很大膽,但是需要去實證。不過我們首先要肯定歐洲的形式邏輯是有它的優勢的,它可以很清晰地認識事物, 這是

“焦點透視”。但是這種焦點透視的劣勢就是焦點清晰之後,非焦點的東西就模糊了。然而漢語的思維邏輯是整體性的,必須照顧到相互關聯的各方面,不願意為所謂的“清晰”“明確”而切割現象,付出不真實的代價,所以漢語是“散點透視”的。中西文化之間當然可以也應該相互借鑑。在其他方面也是這樣的,現代醫學中開始注意環境、注意關聯、注意個體的不同,這都是中醫思維,而中醫的中成藥就是西醫思維。

漢語的這個樣子,根本上和漢字這種表意文字有很大關係,使用表意字才會有這樣的漢語文化;同樣,歐洲的拼音文字和形式邏輯也是有內在聯繫的。所以你提出這樣的假設,第一步就要去實證,至於在理論上怎麼說是後續的事情。

不過現在英語的發展隨著它的國際化而趨簡,它的形態標記不斷脫落,變得越來越像漢語了。

溱 | 反過來說,中文是不是也更像英文了呢?像我們寫文章都希望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會添加很多的邏輯詞,這是不是一種歐化呢?

申 | 只要刻意添加邏輯關聯詞,就失去了漢語味道。我們經常對外國學生說,把你們寫的中文句子中的關聯詞語儘可能去掉,語言就自然了。中文思維認為,形式的限制越大,意義的涵量就越小。這也是歐化帶來的缺點。歐化強化了結構的限制,語言由精密轉向平滑,失去了漢字造句的一大優勢——靈活自由,從此語言不再粗糙,不再充滿差異性。語言真正地變成了現代化的工具。

事實上,整個現代化的過程就是一個工具化的過程。我覺得在這個現代化的過程中,漢語以及漢語背後的中國文化是對人類的一個拯救!因為漢語既可以人為地通過歐化做到很精確,也可以發揮自身的長處實現語言的詩意表達,在簡潔自然和差異化表達中做到修辭立其誠。以前林語堂曾說漢語是“女性的語言”,漢語更多地反映了女性的價值觀,更接近人的本質;這和海德格爾所說的人在語言中“詩意地棲居”中的“詩意”異曲同工,只不過中文做到了極致。

溱 | 哦?女性語言?這個真有意思!這讓說漢語的男生很尷尬!(笑)

申 | (笑)這只是風格化一種思維習慣。也就是說當你用歐化的語法來說中文的時候,你的語言不容易有質感。說起歐化語言的時候,你會中規中矩,切割清晰,一覽無餘,你的語言就開始平滑了,格式化了,像帶著面具。我看你們的期末論文,只要是獨立思考、有感而發的,語言就粗糙,文字就有質感,我自然就會看得很慢,而且津津有味,樂此不疲。而那些語言空轉、中規中矩,甚至花拳繡腿的寫法,我自然就會一目十行,因為我找不到差異化的亮點。好的語言都是像地道的中文這樣粗糙的,你要能找到兩篇寫得很好的歐化的漢語文章給我看,還真不容易!

溱 | 那寫論文怕是要小心了! 我們剛剛講了不同語言各有所長,那我想問在它們背後是否有著普遍的理性呢?那麼現有語言差異可不可以理解成是為了達成普遍邏輯的不同道路?用四個字概括,就是殊途同歸?

申 | 你這裡講的實際上是關於智能的問題。當然人類的生理和心理是有共同的基礎的,在不同的語言之上肯定有共同的心智。例如心理學家研究發現,人類短時記憶有一個共同的定律——能夠瞬時記住的最多的單位數量是

7±2

復旦教授申小龍:“夕陽西下,你是不是隻會說‘臥槽’”

這個短時記憶限度7±2是有普遍性的,但不同民族的語法表現方式是不一樣的。英語的句子用六大句子成分搭建句法框架,漢語則用句讀段的流動鋪排句子框架,這種鋪排的長度根據我們的統計,其限度也是六個。超過六個句讀段,主語就記不住了,漢語會重提主語

。我們從這裡可以看出,普遍性和特殊性並不矛盾。只不過,現在我們說的普遍性幾乎都是歐美的特殊性、地方性。真正的普遍性是深藏在特殊性之下的。要認識真正的普遍性,唯一的途徑是深入理解特殊性,要有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光。我們現在的人文科學研究,有這樣的眼光嗎?我們習慣了西方的範疇和方法,習慣了西方的視角,我們缺乏本土文化、本土範疇、本土語言的建構能力。

溱 | 嗯嗯,這需要每個漢文化的守護者去建設!今天真的很感謝申教授的受訪!從當下的網絡流行詞出發,我們看清了什麼叫“媚雅”和純粹的“我加入”的態度;由此延伸到語言背後的文化理據,我們談到這不存在一個分類的統一標準,本質上是各有所長;儘管語言各有所長,但是它們背後又有著共通的智能基礎。

結語

從申教授的漢語情懷中,我們發現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現代化的浪潮不斷造就著格式化,形式邏輯般的語言,這正在銷蝕漢語自身的精神面貌。作為“藝術語言”的漢語, 能否在“趨向平滑”的浪潮中保持“粗糙本性”?我們能否找準漢語自身的文化定位?道阻且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