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上帝,”海倫懇切地禱告著,“我開始覺得呆在這個城市裡太危險了。我隨時可能因藐視納粹黨而被捕。請為孩子們和我預備安全之所吧。”
她想起在德國南部一個遙遠的地方住著菲希爾(Fischer)太太,那個很有愛心的“菲希爾嬸嬸”。她是個寡婦,一個忠誠的復臨信徒。
“菲希爾嬸嬸,”她很快寫道,“我和孩子們可以去你那裡住嗎?我們會盡力分擔開銷的。”
“當然可以,”菲希爾嬸嬸回了封熱情且鼓舞的信。“如果每個月你可以幫忙出25馬克,加上一點兒柴火錢的話,我可以給你一間兩個床鋪的房間。只要帶上傑德的小床還有一些床單碗碟就好。我會請我的農場工人麥克每天都去車站看,直到你們到達這裡。他會幫你們搬行李的。”
海倫鬆了一口氣。她很快算了算,丈夫在部隊期間她從政府得到的妻小補助款夠支付法蘭克福的房租,加黑森林的費用了。她感恩的禱告著,打包好了一些家用必需品,帶著它們和孩子們上了火車。
對庫特、洛蒂和傑德來說,這六小時的旅行既快捷又興奮。孩子們非常激動要到鄉下去了,他們向鐵路交叉道上的行人揮手,看著電線杆飛一樣地過去。儘管被擔憂困擾著,但海倫也歡欣起來了。正是早春時節,在新長出葉子的樹下春天的羊羔兒在草地上蹦跳著。
“哈瑟太太,是你嗎?”麥克駕了他的牛車來,在小車站等著他們。他熟練地接過東西裝好,把孩子們放在上面,並請海倫和他一起坐在位子上。
很快他們就把村子甩在後頭了。牛兒此時正走在未經修整的鄉間小路上。
“媽媽,”庫特問,“路旁的那些東西是什麼?”
“是聖壇。”她說。“在這裡的德國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們會在路旁這些神壇前停下做祈禱。”
當經過時孩子們饒有興趣地近距離看著它們。許多聖壇前都有幾束鮮花,是虔誠的人們放在那裡以使他們的祈禱更有分量,或者是因特別之事感恩而獻上的。
“看哪,”洛蒂吸了口氣。“那裡有個小耶穌的像。還有一個瑪利亞!”
海倫不想掃孩子們的興,就什麼也沒說。但她在心裡向上帝禱告,求他賜下特別的保守。她很清楚地知道,這種使得天主教徒熱心遵從宗教的虔誠,恰恰也會使得他們殘酷逼迫非天主教徒的。在這個充滿偏見和迷信的地區,她的一家人將面臨著什麼呢?
“那上面就是菲希爾太太的家了。”麥克用鞭子指著位於山腳下的一個房子說,牛兒很快到了院子裡停下來。
菲希爾嬸嬸住在黑森林一典型結構的農舍裡。下邊粉刷著灰泥,二樓和屋頂鋪著風吹日曬而變了色的木蓋板。皺巴巴的細布窗簾裝飾著窗子,紅色的天竺葵從窗口花壇伸了出去。底層有牲口棚,一家人就住在二樓的房間裡。這樣,冬天的時候農民就可以照料牲口,而不需要外出在雪地裡。同時,牲口身上的熱氣也會增加房間裡的溫度。
菲希爾嬸嬸已經看到他們,跑出來張開雙臂迎接他們。
“哈瑟姐妹,”她問候海倫,“我好高興你來這裡。別擔心,現在很安全了。”
麥克開始卸下他們的行李,菲希爾嬸嬸領他們到外邊的樓梯上樓到他們的房間。房間很大又通風,視野非常好,可以一直看到草地那邊遠方黑而綿長的群山,被冷杉覆蓋著。洛蒂和媽媽同睡一張床,庫特一張床,傑德就睡在他的小床上。
孩子們迫不及待要出去到處瞧瞧。他們很快換好衣服跑下樓梯。他們在路邊跑著,發現那裡有一箇中空的圓木水道,清澈冰涼的泉水從那裡嘩啦嘩啦地流進來,像個噴泉。
房子的後面是古老的黑色冷杉樹在風中瑟瑟地響。一隻紅色的松鼠從樹枝間看著,朝他們吱吱地叫。在另一邊他們發現了一個牲口棚,裡面有一隻奶牛和兩隻山羊。幾隻小雞刨著土,一隻彩色尾巴的神氣大公雞在旁保護著它們。
圖注:戰爭繼續進行著,法蘭克福對海倫和孩子們來說太危險了。一個叫菲希爾嬸嬸(Tante Fischer)的復臨信徒在她黑森林的家中為他們安排了避難處。
圖注:1964年,菲希爾嬸嬸。
他們圍坐在廚房木桌前用晚飯,吃麵包牛奶。“菲希爾嬸嬸,”海倫問,“人們是不是到這附近採礦呢?聽起來像炸藥爆炸的聲音。”
“不是炸藥。”菲希爾嬸嬸說。“那是他們建在村裡山脊上的大炮衝擊的聲音。從這裡他們攻擊法國邊境的防線。我們已建好大隘口了。”
戰爭也出現在這樣一個田園森林裡啊。海倫想著,非常難過。
旅行和興奮感讓他們疲倦極了,伴著嘩嘩的水泉聲和冷杉的沙沙聲,他們像冬眠的熊一樣睡著了。
第二天,海倫心裡默默禱告著出了門,要為庫特和洛蒂登記入學。在這些偏遠的山區,最有影響力的人物是神甫,接著第二的就是學校校長了。在這個天主教信仰頑固的地區,海倫該怎麼說服他允許孩子們安息日不來學校呢?
她到了這個風吹雨淋破舊的校舍,小小的窗玻璃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校長是個慈祥的白髮之人,戴著金絲眼鏡。
“我們從法蘭克福被疏散到這裡,”海倫解釋說,“我想把我的兒子和女兒送到您的學校來。”
“哈瑟太太,我很高興接收他們。我把他們寫在名冊上。他們上幾年級了?”
登記表格填完後,海倫默默做了禱告,然後說,“我有個特別的請求。我們是基督復臨安息日會的教友。如聖經記載,我們在第七天安息日敬拜上帝。我想讓孩子們星期六請假。”
那老師嚇了一跳,他摘下眼鏡驚愕地望著海倫。
“哈瑟太太,”他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基督復臨安息日會。我當然尊重您的信仰選擇,但是沒有理由同意您的請求。如果我這麼做,會給我的工作帶來大麻煩的。”
海倫張開口想回答,但他打斷了。
“另外,”他說,“如果其他孩子得知您的孩子們星期六不來上學,他們也會想呆在家裡的。先前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使這些農民孩子來學校。我沒辦法幫您。”
“拜託您了,先生,”海倫很有禮貌地說,“在我看來就只是在於您怎麼對孩子們解釋了。”
他沉思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站起來,送她帶門口。“我會考慮一下的。”他說。
庫特和洛蒂第一個安息日呆在家裡,以後每個安息日都是如此。每週一海倫都做好準備要被村長傳喚去——或者更糟,是神甫。但是什麼都沒發生。海倫一直在禱告並在想怎麼回事。
“哈瑟姐妹,”一天吃晚飯的時候菲希爾嬸嬸說,“你的孩子們安息日沒被打擾的原因查到了。”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今天下午我去鎮上買東西的時候剛好走在一群孩子後面。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庫特和洛蒂放下面包和牛奶,抬起頭看著。
菲希爾嬸嬸笑了。“男孩子和女孩子們相互傳告,說校長說這些從大城市來的人非常聰明,因此他們星期六就不用上學了。”
每個人都開懷大笑。上帝又一次解決了難題。
現在安息日的問題解決了,一家人安心地過著正常的生活。除了上學,一天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都在戶外,拾些木頭和松果當柴燒。他們帶回幾把新鮮的樹枝,把森林的味道帶進了房間。他們在過了那“土豆之冬”後,非常想吃新鮮的東西;他們在牧場上呆上幾個鐘頭找蒲公英、酸模和蕁麻的嫩芽,海倫就把它們攪拌在一起做成美味的沙拉。
他們在茂密的山間草地上打著滾,聽到潺潺的流水聲,才發現有幾條小溪縱橫交錯地流經這片草地,還沒人的巴掌大呢,完全隱沒在高高的綠草中。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
雨天的時候他們躲在牲口棚或是稻草房裡玩,從麥克綁牢在梁木上的繩子吊著過來。庫特發現在牆上一個黑暗角落裡有一個洞,他把一鏈條藏在裡面。他叫傑德和洛蒂來找他的藏寶地方。他們費勁找了好久也一直沒找到。(30年以後庫特回來看望菲希爾嬸嬸。他發現那條鏈條已經完全生鏽了,還在牆內藏著。)
天氣好的時候,這個小家庭就穿過森林走了長長的路,來到環繞著他們的大山上。他們在路邊採來野生的薄荷和春黃菊的花,海倫把它們曬乾冬天用來泡茶。夏天時候,他們就幫忙收乾草。然後就可以摘櫻桃和李子,再不久就有蘋果和梨了。先前他們只能有限量的食物,在這簡直就像樂園了。
孩子們學會了聽布穀鳥的聲音。傳說如果能數出布穀鳥叫了幾次,它就會告訴你會活多長時間。他們迫切地數著,直到布穀鳥的聲音消失在遠處。他們永遠也數不完。還沒上學的傑德把數字混在了一起。Eins,zwei,sieben,tausend,zehn(1,2,7,1000,10)——他放棄了!
每週五是為安息日做特別準備的,海倫徒步走到鎮上買孩子們最愛吃的林茲(Linzer)餡餅, 一種覆盆子餡的榛子酥皮糕點。
安息日早上少數的信徒聚集在菲希爾嬸嬸的家裡,開始家庭安息日學和禱告。
晚秋的一個下午,庫特噔噔跑上樓梯叫著,“洛蒂,傑德,快來看哪!”他抱著一隻小黑貓,是一個農民給他的。庫特給他取名叫彼得,很快彼得就到處跟著庫特,晚上就睡在他床上。三個孩子從不厭煩他的有趣,他們把一個小松果系在長繩上,讓他追著跑。當海倫攪拌牛奶做奶油時,彼得就分到一些奶油一直舔到他的小身子鼓起來,然後蹲在角落裡得意地打起呼嚕。
圖注:剛開始被疏散到黑森林對哈瑟家的孩子而言是個奇遇,特別是當活潑的小黑貓彼得帶來驚喜時,庫特正抱著它。(庫特抱著)
郵差把一封信送到了這個恬靜之地。
“菲希爾嬸嬸,”海倫不讓孩子們聽到,低聲說,“聽聽這個。是村長寫來的信。他寫給這個村子裡的所有疏散人口,命令我們馬上回去。”
“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麼?”菲希爾嬸嬸慌亂地說。
“我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還是不知道。”
“這個命令沒有理由也無道理,”菲希爾嬸嬸說。“你們都沒有招惹什麼麻煩呀。我也沒聽說其他收留疏散人口的村民有什麼不滿的。”
海倫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們不能離開,菲希爾嬸嬸。傑德昨天發高燒,現在還沒退;他走不了。並且我認為上帝的旨意不是叫我們回去城裡面對逼迫和危險。”
她把孩子們聚在一起。她沒告訴他們村長的信,只帶著他們向上帝做了特別的禱告懇求保守。然後她去了村長家裡,很有信心相信上帝會解決好的。
讓她失望的是他的態度十分堅決。“很抱歉,哈瑟太太。”他說,“每個人都得離開,絕無例外。”
海倫心情沉重地回到家,告訴孩子們要幫忙收拾東西,因為他們第二天就要回法蘭克福了。三個孩子開始哭泣,他們的心都要碎了。
“我們的小彼得怎麼辦呢?”洛蒂抽噎著。“哦,媽媽,我們不能把他留在這裡。”
海倫想了一會兒說,“我們帶他一起走吧。”
這個小小的好消息使他們暫時止住了眼淚,庫特和洛蒂很快收拾好了他們的東西。同時,菲希爾嬸嬸很快出去跟送奶員商量,第二天送他們一程去車站。傍晚前所有東西都打包好了。
“菲希爾嬸嬸,您有沒有不用的舊籃子?”海倫問。
“當然有啊。”菲希爾嬸嬸快步去了儲藏室拿了一隻回來。
海倫取了一塊長長的布,沿籃子的邊上織上一圈,然後在布上弄上一條繩子。把它拉直,布就收在一起成了籃子的蓋兒。
“知道這是什麼嗎?”她問洛蒂。
女兒的眼睛睜得大大,一直看著。“是給我們的小彼得做的旅行箱。”她猜著。
第二天匆匆吃過早飯,鋪蓋都綁到一起了。送奶員趕著栗色的雌馬駕著車也到了。他幫他們把東西放到車上,把彼得的籃子就放在他的座位邊。
“再見,菲希爾嬸嬸。”孩子們齊聲說。
“再見,”她回答,用圍裙的邊角擦著眼淚。
“謝謝您的好心和慷慨。”海倫熱誠地說。
“我會為你們禱告的,海倫姐妹。去吧,上帝保佑你們。”
馬車一啟動,小貓彼得在籃子裡就開始不安了。他尖聲叫著,狂躁地撕扯著布。他們聽到他的小爪子在藤條上抓的聲音。
最後郵差受不了了。“哈瑟太太,”他嚴肅地說。“你不能把這隻動物關在那裡,他受驚了。把他取出來用手抱著。”
海倫聽了他的建議。當然,彼得立刻安靜了下來,心滿意足於可以看到周圍了。在火車站,海倫把他塞在大衣胸前的口袋裡,他在那裡立刻就睡著了。
車站擠滿了人。轟炸已經是很嚴重的事了,坐火車旅行變得危險起來。有傳聞說這是最後一趟從黑森林開出的列車了,並且不但所有的戰區疏散人口要離開,而且附近方圓幾英里的當地人也想乘機去其他地方處理一些事。所以當列車終於到站時,已經滿滿地都坐了人。
“就站在這個月臺上。”海倫對孩子們說。“洛蒂看著傑德。我很快就回來。”
海倫儘量多地帶上了他們的行李,爬上火車,失望地從一節車廂到另一節車廂找著位子。她看到一個空角落,就把東西丟下,然後跑回孩子們站的地方。
“庫特,洛蒂,上去。”她把他們推上車,然後抱起還在發燒的傑德爬了上去,列車剛剛開始啟動。
他們在車內走著,海倫發現所有的車廂都滿了。在過道里只剩站的地方。海倫讓傑德躺在角落裡,他的小腦袋靠在帆布揹包上。他太虛弱了幾乎無法照料。
其他的乘客惡意地瞥了她幾眼。
“這個女人帶了所有的家當。”有人嘀咕著。“這對我們其他人來說就更難了。”
就在那時彼得把腦袋探出她的大衣。海倫縮著身子等著更不悅的評論。站在她旁邊的一個人咧大嘴笑了。
“看看那個,”他說,“你把小貓放在那裡。那隻貓真不錯。如果我能把頭靠在你的胸前我也會很滿意的。”海倫很尷尬,轉過臉去。其他的乘客都哈哈大笑起來,緊張的氣氛被打破了。
列車駛進法蘭克福時正遇上一場空襲。海倫的耳邊響著低沉如呻吟的警報聲,她把孩子們和行李匆匆帶上了23路電車回家去。
“主啊,為什麼呢?”她無聲呼求著。“為什麼我們必須離開黑森林的安全之所?為什麼我們要回到炸彈和毀滅中來呢?”
一直到幾年以後,她和兩個最小的孩子去黑森林度假,那時才知道她走後發生的事。
“記得那時你怎麼不得不迅速離開嗎?”菲希爾嬸嬸說。“就在你離開的那天,摩洛哥人入侵了我們村子。他們真是瘋了,肆虐成性,搶掠,破壞,縱火。他們按著順序到各家中找女孩子和女人強姦她們,從5歲到70歲,對他們來說都一樣。”
海倫恐懼地渾身發冷。“你怎麼樣呢?”
“聽著女人們的尖叫聲,我把自己穿著破破爛爛的,把臉用灰弄黑了。我家上面上一點,住在山丘上的農民和一群摩洛哥人開始打架,讓他的兩個女兒有機會逃到樹林裡藏著。那些人被激怒了,毀了山丘,像惡魔一樣大聲喊叫。
“我手拿短棒一步一步走出去,用最大聲音尖叫著,像個瘋女人。那些迷信的人一定以為我是個巫婆,因為他們頭也不回地就跑了。這樣我逃脫了。但那幾個月後,鎮上的醫院免費給被強姦的女人和孩子發放墮胎藥。你和洛蒂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現在海倫知道了。上帝是最知道為什麼的,祂真的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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