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2 父親的棗樹

父親的棗樹

夏清/文

看著老屋門上的那把鎖,有了些鏽蝕,心中便是一陣痛,然後,眼睛也開始刺痛。我轉身逃開了,沒有打開那把鎖,沒敢走進那扇門。——儘管我知道鑰匙還在門頭那塊磚洞裡,儘管我是那麼的想念它。我回到它的身邊,卻不敢面對它。

散文/父親的棗樹

我轉身走到屋後,卻迎面撞上了那棵棗樹。

那是父親的棗樹,是父親親手栽種的棗樹,有多少年了我不得而知。在我記得它的時候,它已經很粗壯了。每年一到季節滿樹就會開嫩黃細碎的花朵,微風拂過,那些小小花兒擠在綠葉間,發出窸窣絮語,好像在商量結出一個什麼模樣的果實來討主人的歡心。父親對這棵棗樹傾注了很多的心血,按時培土、剪枝、施肥。而每次剪枝對父親來說都是一次揪心的取捨,躊躇再三才會修剪掉多餘的枝杈。有一年,由於父親的不捨,一根樹杈長到了屋脊上,把房上的瓦掃了下來,父親才在母親的嘮叨聲中忍痛鋸斷了那個惹禍的樹杈。父親給棗樹施的都是天然有機肥,在離樹約一米遠的地方挖一個坑,每隔一段時間就把發酵好的尿液倒進坑裡,讓樹根慢慢吸收。所以,這棵棗樹結的棗比別人家的都要甜。父親對棗樹的愛惜和精心曾讓我的心裡都起了一些妒意。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對我們沒有給予太多的關注和寵愛,而對這棵棗樹卻傾注了他很多的心力和情感。朦朧中依稀記得一次看露天電影,人很多,我站在板凳上也看不見,父親把我扛在他的肩上,雖然屏幕上激烈的槍戰和熊熊燃燒的大火嚇哭了我,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坐在父親肩上的感覺讓我覺得好幸福,那被寵愛的溫暖一直儲存在我的記憶深處,永遠也不會消失。

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棗樹枝繁葉茂,一年比一年掛的果多。那些棗除了解我們的讒和供鳥雀們啄食外,還能換回一些錢貼補家用。對於這一點,母親很滿意,隨著賣棗的錢一年比一年多,母親也默認了父親對棗樹的這份“閒情”。

散文/父親的棗樹

每年來收棗的是一個外鄉人,四十歲左右,中等身材,黑瘦,眼神裡沒有生意人的狡黠和精明,一副老實木訥的樣子。他和父親互相遞一根香菸,說上一個價錢,一般是他出價,父親並不討價,雙方認同後就開始摘棗。摘棗是一項很費力氣的活,因為手摘不著,也不能用竹竿子敲打,那很傷樹。每次都是父親親自爬上樹用力晃動樹幹,棗就會像冰雹一樣落下來。聽到響動,孩子們快樂地飛過來,不顧腦袋被砸疼的危險,衝進“棗雨”中,老母雞也領著雞仔蜂擁而至,但立即又轉身落荒而逃。我戴著一頂舊草帽,揀著棗,眼睛還不時地瞥一下外鄉人裝棗的麻袋,心裡揣測著棗的份量和錢的多少,遇到個兒特別大、顏色特別紅的棗就揣進兜裡,留著自己享用。

父親和外鄉人過秤非常認真,連幾兩也要算清楚,惟恐不這樣就對不起那些棗兒了。這時候母親已經做好飯,照例要留外鄉人吃頓飯。父親不會喝酒,外鄉人自斟自飲,酒足飯飽之後,帶著感激之情挑著棗上路了。父親則坐在門前的屋簷下,抽著煙,迷著眼,目送著外鄉人遠去。

散文/父親的棗樹

我想,父親對棗樹傾注了心血和愛,而棗樹給予父親的除了豐收的喜悅之外,也給了父親很多我無法理解的慰藉吧?每當黑夜來臨,勞累了一天的父親終於有了安靜的時光,他便坐在棗樹下,點燃香菸,默默抽著。一直到很晚,家裡的人都睡了,父親掐滅煙火,站起身看看門窗、雞宿是否關嚴實了才摸黑上床睡覺。父親和母親是老式的包辦婚姻,一輩子吵吵鬧鬧磕磕碰碰沒消停過,但他們從未說過要分開的話。他們選擇廝守一生,默默忍耐,除了有他們自身的原因外,更多的是他們有了我們這些孩子。父母每一次的戰爭都以父親的讓步而偃旗息鼓,而這樣的夜晚父親總會在棗樹的身邊坐得更久些。幼時的我對黑暗中那一點菸火有過強烈的好奇,但終因無知未能走進父親的世界裡,我無法解讀那忽明忽暗的煙火後面的隱痛和喜悅。現在,人已經走遠,樹還在,煙火已滅,溫暖和氣息已被風帶走,我似乎才明白了那煙火的意義。——雖然我看不見父親的身影,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只要有那煙火在,我就會睡得踏實。——那煙火是父親為他尚未成年的孩子在黑暗中點亮的一盞油燈。

散文/父親的棗樹

我撫摸著粗糙的樹皮,抬眼望去,藍天烈日下,棗樹的模樣卻是那樣的淒涼,軀幹雖然挺立,但樹葉稀疏,果實廖廖,那一簇簇蒼虯的枝杈像灰鹿角一樣茫然地衝天發出一串串無人能答的問號。我知道,棗樹還活著,按時開花掛果,但它的精神氣沒有了。父親走了,他把棗樹的氣場也一併帶走了。

倏地一陣風吹過,一粒棗落在我的身邊,我撿起放進口中,一股酸澀的滋味直逼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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