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6 風雪裡殺年豬

1

蒼涼的桑樹頂著寒風,時而微顫著枝條。繁華落盡,夏日裡的綠,紫紅色的桑葚,都不見了蹤影。雪飛舞著,在川東北山區上空盤旋搖曳,漸漸染得群山碧玉。

70年代的老土屋,在地震的洗禮後仍舊挺立,淡青色的炊煙徐徐飄出青黑色的煙囪。無數個田埂連著田埂,田埂的盡頭,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望向白雪皚皚的小路。

吳老太帽簷未遮擋的白絲,被寒風撩起,劃過滿含皺紋的臉頰。被留守多年的她,一直忍受著孤獨,在無數個清晨,她靜靜坐在門檻上,端著一碗稀粥,指揮著雞鴨狗吃喝拉撒,這些飽含生命卻無從溝通的牲畜,是她唯一的夥伴。

眼下遠方的兒子與媳婦終於歸來,此刻夫妻二人正在磨面房磨面返家的途中,老人家卻受不了那長期作伴的清冷,希冀他們快些出現在小路上,另外也希冀另外一個身影出現,可那影子卻像巢中驚飛的鳥,再也未歸過。

子強揹著磨好的麵粉邁著沉重的步子,慢悠悠地走著,一聲不吭,老婆翠蓮緊緊跟在後面,一時只聽得腳踩在雪地上的吱嘎聲。

“你咋不吭聲呢?你媽吧,雖說我們在外面跑,但從沒少過她錢糧。她倒好,遇著事也不跟我們商量,讓村裡人說閒話,還有板有眼的!”

“她是我媽,跟我商量啥!有那個必要?”

“是!是你媽,你要曉得,現在全村都曉得你多了個後爹,但你自己不曉得。啥時候上門認個親?那個老傢伙,年輕時可不是個好貨色!”

子強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子盯著翠蓮,他整張臉暗沉,目子裡冒著光。

“婆娘家家的少嚼舌頭!”

一路無話,到家時吳老太已經在門外田埂上候了很久,她一邊笑,一邊挪著佝僂的身子幫兒子卸下背在背上的麵粉,兒子卻冷著臉不曾正眼瞧他,媳婦徑直鑽進了灶屋,靠著溫暖的火堆獨自取暖,也未曾搭理吳老太,她似乎察覺到什麼。

2

臨近過年,縣裡讀高中的小孫子放了寒假,得知父母回來,一早就回家了。可隱約感覺家裡的氛圍有點不對。

雪更厚了,天也更寒了。灶屋裡的火堆未曾熄滅過。一家四口圍攏著跳躍的柴火取暖,屋子裡很靜,只聽到柴火噼裡啪啦的聲音。

沉浸終將打破,兒媳婦用火鉗傳了柴火,讓它燒得更旺,她最終忘卻了丈夫的話,有些話似乎一直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媽!我和子強這些天可被人說笑夠了,都是你老人家糊塗啊!”

吳老太沒有說話,她像個小孩,雙手頂著下巴,昏花的眼睛望著跳動的火苗。子強沒有阻止老婆,翠蓮突然發起的家庭談話得到了默允。

“媽!我們知道你一個人孤單,你孤單了可以打電話給我們嘛!電話費我們出!”

“你們幾時又想起過給我這個孤老婆子打電話,你們娃娃一丟,一走就是這麼多年,我一個孤老婆子守著這土房和荒山……”說著吳老太有些哽咽了。

“那你就不打個商量,就和那個老傢伙好上了?”子強拉高了嗓門叫到。

“我們在民政局登記,扯了結婚證,合法夫妻,需要打啥商量……”吳老太一邊說,一邊用手帕擦著眼角划向皺紋裡的熱淚,委屈讓她哭聲變大,老淚縱橫模糊了眼前一切。

自小跟著吳老太的小孫子見最疼愛自己的奶奶哭得這麼委屈,心中不是滋味,眼中一熱。

“自由戀愛有什麼不好?你們這樣就是忤逆不孝!”

“自由,自由個屁。自由不是丟人現眼,不是讓人背後指著說笑!送你讀了書,你還教育起老子來了!書讀滿了?”子強聲音提得更高,眼睛瞪得更大,似乎黑白部分就要蹦出眼眶,整個手臂的青筋暴漲。

懾於父親的威勢,孩子哭了起來。吳老太顧不上眼淚縱橫,一把將孫子攬入懷裡。孫子抽泣著抱緊奶奶的手臂,熟悉而溫暖。

“別嚇著孩子!”吳老太哽咽著說。

家庭會議不歡而散,幾日裡兒媳與兒子並不與吳老太交談,吃飯時間,也僅僅是多擺上一副碗筷,未曾熱情招呼老孃吃飯。

夜裡,望著裝滿穀子的糧櫃,還有盛滿雞蛋的竹筐,吳老他獨自落淚。這一切都是老太太為兒子歸家忙活,積攢了大半年存下來的。

這些都有新老伴的一份功勞,這個老傢伙應該是收到了風聲,已經快半月沒有露面了,平日裡他總是在清晨或是日落時分造訪,忙完這邊一家事務便又返回山後自己家去收拾,為他的兒女存留一些驚喜。

3

離年三十還有將近半月,川東北的家家戶戶都忙著宰殺年豬,醃製臘肉。吳老太喂的一頭兩百多斤的肥豬也即將過完它的一生。

老太太不與兒子媳婦說話,但並沒阻止他們張羅著殺自己養肥的豬,那殺豬的是子強的堂兄。這人是個天生的碎嘴子,東家長西家短,他都要拿到檯面上來嬉笑一番,如若不然似乎那對準豬的刀子便扎不準。

“子強,二爹呢?不幫忙來殺豬麼!離了他你可是沒有這麼好的年豬吃了”

“哪個是你二爹?”

“子強,你娃兒,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全村人都曉得的哦!你還要好好感謝人家呢!”

村子裡殺豬,都需要幾個壯漢摁住豬的四腳讓它躺平穩,殺豬匠才好從喉頸處一刀直至豬的心尖。

聽了堂兄的話,子強放開豬腳,那豬靈性的蹬了堂兄一腳,整個人摔倒在地,手中寒光閃閃的殺豬刀,險些紮在了腳背上。

“子強,你搞啥子,豬能好好摁住咯?”

“你再信口雌黃的胡說,今天就不是殺豬了!”子強面色凝重。

“玩笑跟玩笑,豬你倒是好好摁住了!”

那豬一聲慘叫,淒厲聲在山谷裡迴盪,吳老太拿著臉盆來接豬血,不料手一滑洋瓷盆摔了個滾,那瓷花子碎了好幾處。

“真是人老,眼瞎了!快我來,你一邊去耍。”子強沒好氣的說著。

吳老太心裡不是滋味,躲回了自己的房間。

4

夜很深很靜,呼呼的北風,揚著漫天的雪花。吳老太病了,冷風從破窗戶的縫隙灌進房裡,但那滋味卻不比兒子媳婦的臉色更冷。

她開始迷糊,似乎看到死去的丈夫從墳裡爬了出來,在找她,也怪她鬧了笑話。她又看見子強摁豬的場景,那分明是一頭豬,又好似有一張人臉,湊近了看那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慘叫聲變成了自己的慘叫,卻沒人聽得見。

她開始閉門不出,似乎聽到兒媳說村裡傳出消息,子強兩口子將老太太逼瘋了。翻過二十九就是年三十,這個年似乎她過不了了,一切都索然無味,一切都是冷的。

二十九的夜裡,她沒敢拉開電燈。點上了一隻蠟燭,在床下翻出了剩下的半瓶耗子藥,那是家裡鬧耗子的時候,新老伴到集市買回來毒耗子的。為了保護給兒子留的存於不被耗子敗光,她擰開瓶蓋,眼角仍舊掛著淚,轉而一口氣喝光了它,慢慢閉上眼睛,唯有眼角的淚還有餘溫。

5

風颳著翻飛的紙錢,撕扯著送葬隊伍的衣衫,花圈被風拽來拽去,似乎吳老太的魂兒正在戲耍它們。

矮矮的土堆,吳老太被葬在了離死去丈夫很遠的後山上。子強拿出那張結婚證,他使出全身力氣撕碎了,丟進化紙錢的盆子裡,心中似乎平靜了許多。

漸漸地墳頭青草濃郁,吳老太終於安靜了,終於還是個孤獨的老婆子躺在孤山的背後,偶爾會有個佝僂的背影前來祭拜,總是偷偷摸摸,趁著月光化些紙錢,卻不敢點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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