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4 王巨才:夜來風雨連清曉

這是渭北高原向陝北丘陵過渡地帶的一處平緩高地,方圓2000平方公里,統稱洛川塬。

春天的氣候變化莫測。薄暮時分,當我們從阿寺村出發走向與後子頭隔溝相望的塬畔時, 天空驟然陰雲密佈,黃塵漫起,隨著夜色加重,溝壑遍佈的開闊塬面如同燈光漸次轉暗的露天舞臺,看去更其空曠、雄渾、蒼莽。

王巨才:夜來風雨連清曉

塬下的深溝蒿草茂密,荊棘叢生。靠近溝掌的地方,一條羊腸小路從斜坡彎彎曲曲繞到溝底,又從溝底爬到對面後子頭塬上,是學生上學、老鄉趕集抄近道踩出來的。高專員說,這一帶他熟悉,他姐家就在對岸,多年沒去了。高專員在行署領導中算是文化程度較高的,上過邊區師範,能寫會講,工作有激情,有魄力,1970年修建王堯水庫,作為總指揮,他吃住在工地,與各縣抽調的數千民工一道,吃大苦耐大勞,奮戰兩年,建成延安歷史上第一座蓄水三億方的大中型水庫,緩解了延河下游生產生活用水,群眾至今受益。雖是副專員,我們習慣叫他專員,略去“副”字,既是通行的職務稱呼,也兼有尊敬的成分。許是看我“筆頭子還行”又能吃苦 ,下鄉調研起草文件總愛點名要我。

這次去永鄉公社阿寺村,是為拜訪李新安。這位50多歲的老農,解放前夕到河南靈寶投親,學會一套果樹栽培技術,回來時帶了200株蘋果樹苗,建起洛川第一個果園,家庭收入增加,日子越過越紅火,引來鄉親們的羨慕和政府的鼓勵。在他帶動指導下,上世紀50年代全縣掀起大辦果園的熱潮,先後有50多個村子建起果園,成為有名的“蘋果縣”,李新安本人作為省地縣和全國農民科學家、園藝家、勞動模範,受到毛主席和其他領導接見。只是後來由於單抓糧食的片面政策和“文革”破壞,洛川果業生產逐漸萎縮,被譽為“蘋果之王”的李新安也變得籍籍無名。

高專員在行署分管農業。去年初,為摸索解決群眾溫飽問題的路子,他帶領地區機關30多名幹部進駐後子頭公社,調查研究,抓點帶面。當時的延安,糧食畝產145斤,農民年均純收入不到70塊錢,職工年平均工資也只有607元,屬特困地區。1971年,周恩來總理得知延安街頭還有盲流乞討人員時,曾痛心地說:全國解放20多年了,北京這樣好,延安那樣,怎麼行呢,我做了20多年總理,陝北沒有改變,心裡很不安,我們對不起延安人民,對不起陝北人民……這既是自責之辭,也不難聽出總理對國計民生整體時局的深長憂思。我們進駐的後子頭,地處城關,又在西延公路沿線,群眾生活相當困難。好在現任公社書記車保成是一位經驗豐富、敢作敢為的幹部,此前在別的公社當過多年一把手,到後子頭後,他提出一整套塬面修渠打井,精耕細作,提高糧食產量;塬下修建梯田,營造萬畝果園,增加農民現金收入的規劃。因其牽涉廣,動靜大,縣鄉兩級拿不準與現行方針有無衝撞,一時下不了決心。縣委要我們把蹲點地放在後子頭,這亦是一個原因。

可以看出,惺惺相惜,高專員對車保成的方案是讚賞的。經過一年多時間的調研、論證、動員,縣鄉村三級和工作隊的認識基本統一,後子頭公社萬畝造林誓師大會明天就要召開。作為地區領導和工作隊長,高專員是一定要出席講話的,為此我們已一起熬了好幾個晚上。為給講話充實具體鮮活的內容,使之更有說服力,他說,還是得見見李新安。凡事認真,是他一貫的作風。見面從早上開始,談得十分投機。聽了後子頭造園計劃,李新安如遇知音,從自己的曲折經歷、經驗體會到農村政策的利弊得失、群眾呼聲願望,滔滔不絕一口氣講了半天。高專員問的也足夠詳細,果園如何整地,每畝栽多少株,產多少斤,賣多少錢,各個品種的優長特點,施肥、澆水、剪枝、疏果、防治病蟲害等各個環節的注意事項,凡所關涉,幾無遺漏。原說吃過午飯就離開,由於談興尚濃,李新安又翻箱倒櫃要找尋早年編寫的宣傳資料,告別時已近傍晚。公社陪同的人員見天色陰沉,怕會下雨,非得留我們住下來。高專員說:那絕對不行,這麼重要的會,萬一誤事咋辦!放心,走近路,用不了多長時間。說罷頭也不回穿過公路朝對面的田間便道走去。

王巨才:夜來風雨連清曉

雨倒暫且沒下,風卻一路追隨。這風,起初只如裙琚擺動環佩搖曳般窸窸窣窣從背後吹來,帶著剛泛綠的麥苗和油菜氣息,新鮮怡人。只是沒多久,它突然毫無來由地煩躁起來,推推搡搡怒氣衝衝從身邊刮過,嘶聲淒厲,寒意逼人。再後來,便真像被誰激怒一般,狂吼野嘯左衝右突跌跌撞撞席捲而來,攜土揚塵,折枝摧葉,大有排山倒海掀天揭地的氣勢,吹得人目眯耳聾,矇頭轉向。所幸這風來得猛,去得也快,等我們相互攙扶走到塬畔時,也就餘威漸消偃旗息鼓了。現在,無論如何得坐下緩口氣了。高專員雖然精力充沛,畢竟也是五十大幾的人了;而我,憋了一路的煙癮此時也已忍無可忍。於是從褲兜摸出打火機,點燃早在指間捏來捏去的“金絲猴”(地產捲菸)開始滿臉愜意地吞雲吐霧了。這當兒,高專員一直靜靜地站在塬畔,一會兒望望愈益厚重的雲層,一會兒看看模模糊糊的溝底,表情不無猶疑。

正當我通身舒泰點燃第二支香菸時,身後猛地喊道 ,別抽了!快走!有雨!我立馬起身朝後望去,果見一道隱隱約約的閃電從遠方天幕掠過。而當我們剛下到溝邊,隨著一陣隆隆雷聲從頭頂滾過,猛烈的雨滴便噼哩啪啦砸了下來。許是“蓄謀”已久,這雨也是來勢洶洶,黑暗中,滿溝的野草灌木說不清是驚喜抑或惶恐,切切嘈嘈嘩嘩啦啦響成一片。空氣中隨之充斥著濃重的泥腥和野艾的清新氣息。布穀和草鴞的鳴叫高低應答,聲音格外亢奮。腳下的小路看去倒是亮晃晃的,但糟糕的是,我腳上穿的是一雙時興的白塑料底棉鞋,走在上面不停打滑,沒走多長就跌倒爬起連摔幾跤,無奈之下,只好脫掉鞋襪一步一停向下挪去。高專員本已走到前頭,見我戰戰兢兢哆哆嗦嗦的樣子,又回頭走了上來,將一截楊木棍子遞給我當柺杖使,又攙著胳膊,說不用緊張,“飄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現在已開始退雲了,這雨不會太久,咱到底下先避一避,別把身體凍壞。我低頭一看,他那雙千層底布鞋也早已灌滿泥漿,挽起褲管的腿肚上,有明顯被劃擦出血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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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有湊巧,快到谷底,左手坡面下還真有一孔破敗的小土窯,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位攔羊漢的遺作,進去頓覺暖和多了。高一邊讓我 “抽你的吧”,一邊連聲自責:都怪我,都怪我,遇事總著急。我說著急算什麼毛病,總比應付差事敷衍塞責強。他長出一口氣,說,也是,不急不行啊……說罷雙手抱膝,盯著外面的雨絲,陷入沉思。我揣測,他此時又是想起毛主席1949年10月4日給延安的《覆電》中所講的,希望延安和陝甘寧邊區的人民“繼續團結一致,迅速恢復戰爭創傷,發展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並且希望,全國一切革命工作人員永遠保持過去十餘年間在延安和陝甘寧邊區工作人員中所具有的艱苦奮鬥的作風”。想起周總理1973年6月回延安時關於“三年變面貌、五年糧食翻一番”的指示和說過的“你們五年糧食翻番了,只要我不死,只要我不犯錯誤,我一定再來延安”。想起李先念、王震等諸多黨和國家領導人每當提到延安和老區群眾時那種一往情深的眷念與牽腸掛肚的關切。因為這些都是他在作報告或寫文章時經常講到的,每見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雨住了,風停了,上坡的路好走多了。上到塬畔一看手錶,12點一刻。高專員說,現在離城還有五里地,看來只能在大姐家歇腳了,不遠,就在前面村子。叫開門,點亮燈,專員的大姐滿臉驚訝,責怪道,不要命啦,這麼大的雨,黑天半夜,怎敢過溝來著,自個兒不打緊,同事有個閃失咋給組織交代……專員連忙攔住話頭,別囉嗦啦,趕快打攪團,最好再蒸幾個雜麵窩頭,有客;你先做,我得到前炕上歇會兒。剛躺下,又朝裡喊,記著,明早7點必須走!畢竟是弟弟,50多歲了,在老姐姐面前總還要撒撒嬌。

這一躺就躺到日頭冒花。姐夫說,見你們睡得王朝馬漢,嚇裡震道,你姐沒讓叫,別誤事吧。我看看錶,說沒有沒有。再看後炕炕頭,昨晚進門脫下的外衣都已烘乾,兩雙鞋子還在灶火口烤著,旁邊放兩副棉氈鞋墊,原來老兩口整宿沒睡啊。抹把臉,吃過飯,高專員一聲 “走啦!”便徑自出了院子。

雨後的高塬碧空如洗,和煦的晨光裡,田野村莊俱有喜意。通往誓師大會現場的各條道路上,後子頭各隊的社員正掂著鋤頭鐵鍁匆匆前行。在乍暖還寒的季節和陰晴無定的氣象中,這似乎是一個人們內心懷有某種希冀和期待的時令:

1975年,農曆穀雨。人們說,倒春寒過去,氣候該慢慢轉換了……

王巨才:夜來風雨連清曉

2015年金秋,應邀參加國家農業部和陝西省政府主辦的第八屆“中國陝西(洛川)國際蘋果博覽會”。乘車從西安出發,一進入洛川地界,公路沿線,塬上塬下,視野所及全是大片大片的果園。地頭和路邊新摘的蘋果海量山積,紅豔豔分外耀眼。到賓館,翻閱會議資料,裡面介紹,洛川蘋果年產70多萬噸,銷往全國28個省市和亞歐20多個國家地區;全縣農村人均純收入15000元,16萬戶果農家修了新房,買了小車,年收入都在一二十萬以上。多年沒回延安,如許見聞 ,如許情景,感慨萬千!隨手寫了兩則俚語,以記感觸:應是秋風醉流霞,紅遍川塬廿萬家。異香盈袖君勿疑,枝頭鮮果妍如花。又:猶記揮汗斬荊棘,也曾茅廬問桑麻。當年種樹人何處,絃歌不輟思無涯。

我想到的當然不只是李新安和高專員。那些在困難年代不避風霜勞苦,不畏艱難險阻,為國家前途人民福祉在一起殫精竭慮不懈奮鬥,並言傳身教給我以指導幫助的所有領導、同事、鄉親,我都永遠感念。高專員已去世多年。1995年我調北京不久,他的在國際廣播電臺工作的孩子找我,說父親病危時有過叮囑,去世後要由我書寫墓碑。感舊之情,一至於此。在反覆斟酌運思之後,我是流著淚水完成這個任務的。這次博覽會上遇見當年一起蹲點的朋友,提到那次風雨夜行的事,都說那真是夠冒險的,擱現在,大不了打個手機,報個警,但那時候延安不少鄉鎮還沒通公路,多數鄉村不通電,所謂耕地靠牛,照明靠油,通訊靠吼,交通靠走。如此一想,這幾十年的發展變化,真可謂日新月異翻天覆地了。

很長時間我都在想,歷史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正如江河行船,只要駕馭有方,風正岸闊,那麼“朦朣鉅艦一毛輕”,無論什麼樣令世人驚歎和歆羨的速度、奇蹟都是可能的,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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