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7 只要玩意兒好,京劇不在乎胡說八道

京劇名家李玉聲在網上發了一束短信,主題是:京劇再刻畫人物,京劇就沒了!

象巨石投入古潭,沉寂的京劇理論界在網上掀起軒然大波。

只要玩意兒好,京劇不在乎胡說八道

京劇的玩意兒

李玉聲先生確實觸動了京劇最根本的問題的開關,可惜他還沒按下去。

什麼是京劇最根本的問題呢?答案是:京劇該如何定位。說白了就是:京劇是幹什麼吃的?它演出的最高訴求是什麼?觀眾花錢買票進戲園子的訴求又是什麼?

從清末到民國,上至太后老佛爺,下至升斗小民,都用四個字為京劇定位:“戲者戲也”--什麼是戲呀?戲就是玩意兒!供人們開心取樂的玩意兒。在慈禧心目中,無論是京劇自身還是唱戲的人,都是玩意兒。所以臺上楊四郎一口一個“番邦女子”她不在意,倘若李鴻章這麼說就麻煩了。

京劇的玩意兒即“唱做念打”,簡稱“四功”。現在有人又添了個“舞”,純屬畫蛇添足。任何角色包括龍套,一出臺簾就進入舞蹈狀態,因此有個做字足矣。論述上 將四功平列,其實是不確切的。如果把四功比做公司的四個董事,那麼,“唱”這個董事絕對居於控股地位,是“董事長”。京劇史上出過數以百計的班社,絕大部分是老生或旦角挑班,武生挑班的雖不鮮見,但難成主流。花臉挑班的似乎只有金少山一人。老生、旦角都是賣唱工為主。老北京人去戲園都說“聽戲”,誰要說去 “看戲”就算鄉下人。今天,當京劇日益被邊緣化,似乎光剩下“董事長”(唱)了。

新中國建立後,京劇戴上“藝術”的桂冠,被重新定位。它不再是賣玩意兒的了,而被賦予神聖的使命,成為教育人民的工具和打擊敵人的武器。與此同時,仿照“老大哥”的模式,用“表演藝術”代替了“玩意兒”這一不雅的名稱,“刻畫人物”的藝術要求也隨之提上臺面。但玩意兒這個詞仍在京劇界頑強地存在。

只要玩意兒好,京劇不在乎胡說八道

斯氏體系所說的表演藝術與京劇藝人所說的玩意兒並不完全相同。

老藝人心目中的“玩意兒”是鮮活的、與自己的生命血肉相連的,絕非身外之物;而建國初期那些服膺於斯氏體系的理論家筆下的“表演藝術”則是冷冰冰的,純屬身外之物。老藝人把玩意兒視為安身立命的依託,是畢生追求的目的;而理論家筆下的“表演藝術”不過是為“刻畫人物”或表達劇本的主題思想服務的,因此只是手段,絕不是目的。

老藝人們,尤其是京朝派的老藝人們個個都清楚:觀眾花錢進戲園子的目的只一個:欣賞玩意兒。因此,自己若想紅起來,只有刻苦琢磨 出能賣高價的玩意兒,才能出人頭地。“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十年練什麼功?不是讀什麼高頭講章,而是苦苦打磨玩意兒。別人有的我要拿過來,別人沒有的我要創出來,只有如此才能出妙腔,出絕活兒,才能征服觀眾、雄視同儕。

京劇演員為什麼文化素養都偏低?主要是沒條件學,也不可能耗費大量精力去學,京劇需要練的功太多了,必須全生命投入,夙寐晨興,“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李少春小時候吃飯都要把腿吊起來。所以,京劇演員只有功成名就後生活相對優裕了,才有條件接觸並掌握文化;而功成名就者畢竟是鳳毛麟角,普通唱戲的只能靠玩意兒活著而不能靠文化活著。結果呢,京劇隊伍不得不被有的人譏為“沒有文化的文化大軍”。

最近一次京劇青年演員大獎賽上,一位女演員連唐宋元明各朝的國都在哪裡都不知道,但她表演起《辛安驛》的“走邊”時,玩意兒之漂亮,讓評委們都為之心折,這種現象絕非特例。

多少次青年京劇大獎賽,賽的都不是戲,是玩意兒。

名家名段演唱會為什麼票賣得最火?答案只一個:因為是玩意兒的精品大薈萃。

樣板戲為什麼至今仍然有市場?一句話:玩意兒精美。即使你十分厭悪它的編劇理念,也無法拒絕它的玩意兒。

無論是舊時代的科班還是新時代的戲校,孩子們絕大部分精力都是用於學玩意兒、練玩意兒,這既是勢之所需,也是無奈之舉。因為學不成玩意兒就活不成,學不好玩意兒就活不好。

演員的玩意兒由兩大要素構成,一個是天賦,如嗓子、扮相、悟性等;一個是學養,如師承、勤奮、氣質等,二者缺一,也不可能鍛造出出類拔萃的玩意兒。

玩意兒只屬於演員,不屬於京劇本身。所有的旦角都唱《玉堂春》,劇本大同小異,最後決定演員身價的是各自的玩意兒。

京劇因玩意兒而存在,沒有玩意兒的京劇劇目,不過是失去靈魂的行屍走肉,吹不起、捧不活,癩狗掇不過牆頭去;有玩意兒的劇目卻是砍不掉、禁不了,《鎖麟囊》、《烏盆記》便是例證。

名角兒也因玩意兒而存在,同樣一出《長坂坡》,誰也唱不過楊小樓。李玉聲先生說觀眾看的是角兒扮演的趙雲,而不是趙雲這個“人物”,就是此意。

現在可以回答京劇是幹什麼吃的了:京劇是賣玩意兒的!

京劇的人物是用玩意兒刻畫的

李玉聲先生說京劇不需要刻畫人物是一句氣話,他自己扮演過那麼多角色,哪一齣不是刻畫人物?他反對的是:由京劇體系外的新派專家,運用斯氏體驗學說指導京劇演員去“刻畫”人物,這沒錯。

任何劇種都要刻畫人物,但京劇的人物必須用玩意兒來刻畫。一個演員如果玩意兒平庸,即使他滿腹經綸還精研過斯氏“這一個”的體驗理論,也休想成功地“刻畫人物”。你演《擊鼓罵曹》,必須依靠兩套玩意兒:唱工和鼓套子。唱得講究、敲得漂亮,彌衡這個“人物”才立得起;少年陸地園和享有盛名的王佩瑜都演該劇,論 唱,王出色當行;論敲,王則明顯稍遜一籌,有次鼓槌還脫了手,一下子就砸了。此刻再講“刻畫人物”還管用嗎?

玩意兒磁實、文化修養深厚像李少春那樣,當然有利於刻畫人物。但是,李少春多少年才出一個?《野豬林》把四功都用全了,也都用絕了,以致成為連他自己也終生無法逾越的高峰。所以,一般演員只能單靠自己的玩意兒演戲,玩意兒到位了,人物也就基本出來了;何況京劇的人物概念是很模糊的。以周瑜為例:他是史有記載的人物,比諸葛亮大六歲,赤壁之戰 那年孔明 27歲,而周瑜己33歲,本該掛黑三,卻用小生扮演,用小嗓,黑三倒讓孔明掛了,周瑜這個“人物”居然是小青年了!(難怪《轅門斬子》也胡唱“十 三歲為東吳水軍元帥”,真是無獨有偶。)更荒唐的是:周瑜至死( 36歲)都是小生,而且兒子也是小生。這叫什麼“人物”?是按什麼標準“刻畫”的?

尚派《出塞》有“翻死馬僮、做死王龍”之譽,王昭君原是村姑,後又深藏後宮,但她卻騎了一匹比赤兔馬還暴烈的神駒,以致累得馬僮差點翻死,而她卻駕馭自如,這又叫什麼“人物”?

其實,這正是京劇的高妙之處。正因為把歷史上的周瑜徹底“整容”,弄成“人造小生”,又經過葉盛蘭大師等的苦苦打磨,才創造出那麼多漂亮的玩意兒來,使得舞臺上色彩那麼絢爛、衝突那麼強烈,倘若讓周瑜也戴上黑三,滿臺三個老生,戲就玩完了。同樣,王昭君若總是緩緩執轡而行,做畏葸狀、悲慼狀,不編排出一系列高難度的玩意兒,倒是符合“刻畫人物”的上諭了,但《出塞》這出尚派優秀代表作也可能早就胎死腹中了。顯然,尚先生正是瞄準了這折戲可充分展露他拿手的玩意兒才編排的。

只要玩意兒好,京劇不在乎胡說八道

楊寶森的《文昭關》是經典之作,但是,若將《史記.伍子胥列傳》 中的描述和晚年楊寶森有點窩囊的舞臺形象一對比,哪裡有一點將楚平王鞭屍三百、剛烈燭天的氣概?但是一旦開唱,一種穿透歷史時空的英雄失路、忠良投荒、淚眼扣天、慟問蒼冥的悲情噴薄而出,令人覺得:一段“一輪明月”,百代蒙冤者都在失聲痛哭,整個傳統文化都參與共鳴!難怪李少春第一次聽這段唱時喟然曰:“千古絕唱”!

所以,京劇對人物的解釋,絕不可與寫實的話劇或影視劇同日而語,它追求的是天地之大美,萬古之大真,根本不計較什麼“這一個”的可信與否。因此,當玩意兒和“人物”不可兼得時,京劇寧可只要玩意兒而置人物於不顧,甚至不惜扭曲。比如:蘇三起解要戴一具美麗至極的魚枷,《會審》時還命令她 “臉朝外跪” 交代問題;鐵鏡公主兩口子猜謎還要丫環“打座向前”…種種荒誕不經,這算哪門子“刻畫人物”呢?然而反成為鐵定之規!此無它,不循此規,玩意兒就不能最集 中、最完美地展示,京劇也就不能順暢地在舞臺運作。

京劇是絕對唯美的,絕對浪漫的,因此對“合情合理”這類現實主義的要求敢於嗤之以鼻,這也正是中國傳統藝術思維的特色,不以為然嗎?請咂摸一下“白髮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的韻味吧!

一言以蔽之:對京劇而言,不是玩意兒依附人物,而是人物依附玩意兒;不是玩意兒因人物而存在,而是人物因玩意兒而存在。

這也許正是李玉聲先生的本意。不過,李先生就像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一樣,他敢於喊出“皇帝沒穿衣服!”卻沒有道出所以然來,原因在於他使用了語錄體。語錄這玩意兒,可謂“三寸氣在千般用”,想想“文革”打派仗時雙方都拿著同一本小紅書,就可理解李先生的語錄為何帶來混戰局面的原由了。所以希望 他還是寫成文章好。

多少年來,京劇演員在理論面前都處於失語狀態,李先生這一聲喊,可謂春雷第一聲,它標誌著:演員也理直氣壯地登上發言席了。

只要玩意兒好,京劇不在乎胡說八道

賣玩意兒,是傳統京劇演出的最高的、也是唯一的訴求。京劇理論界某些老先生,將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中的一段話提煉成“以歌舞演故事”用來為京劇定位,這句話如果針對某些新編劇目似無不可,因為絕大部分新戲就是按照這一定義編寫的;但若針對骨子老戲,不但是張冠李戴,也是本末倒置。王國維說的不錯,宋元戲曲確實以演故事為目的,以歌舞為手段。而傳統京劇則相反,它以展示歌舞(即賣玩意兒)為目的,故事僅作為載體而存在,只是平臺,因而也只是手段。一出《四郎探母》唱了近二百年,有幾個觀眾是為了看故事而不是為聽玩意兒而進戲園子呢?當然,故事好玩意兒又精采如《鎖麟囊》能夠“戲保人”固然好,故事平庸而玩意兒精采如《文昭關》靠“人保戲”也照樣抓觀眾,且照樣歷久不衰。實在編不出好故事,而玩意兒又特精采,怎麼辦?京劇不惜胡說八道!

只要玩意兒好,京劇不在乎胡說八道

京劇的胡說八道太多了,僅以長期霸佔舞臺、歷演不衰的部分劇目為例:

一:為了賣玩意兒,置歷史事實於不顧:

《大登殿》中薛平貴滅掉唐朝坐了皇帝,純屬揑造;

《打金磚》裡劉秀幾乎殺絕了功臣,純屬誣陷;事實是:劉秀登基後對那些草莽出身的功臣都厚愛有加,《明史》對此寫得十分請楚。

《大探二》的情節來源於五臺山羅?寺的民間傳說,而其故事中的人物《明史》無任何記載。有專家說戲中嬰兒是萬曆皇帝,實屬望風捕影。

等等等等。

二:為了賣玩意兒,可置起碼的邏輯於不顧:

《跑城》中老徐策急於上殿奏本,當然越快越好,以相爺之尊他既可乘馬,也可坐轎,都比他跑步前進快得多。但他非要跑,幸而沒鬧出心肌梗死,這不是胡扯嗎?是。但不跑怎麼會出那麼多精彩的玩意兒!

《二堂舍子》中兩個孩子在學校打死權貴的獨子,可謂塌天大禍。狀元出身的劉彥昌卻不慌不忙,讓兩個兒子坐下來聽他講伯夷叔齊的故事,這不是瞎掰嗎?是。不瞎掰能欣賞到那段優美的“昔日裡”唱段嗎?

《探母》中鐵鏡公主抱著嬰兒去銀安殿盜令,臨時把孩子擰了一把,哇哇大哭,公主說孩子要玩金鈚令箭,蕭太后就給了。試問:剛才還在娘懷裡撒尿的嬰兒會吵著要令箭嗎?誰都知道豈有此理,但誰都不追究,為什麼?省事兒。省出時間賣玩意兒。不然派一個時遷式高手去盜令,葉盛章倒有活兒幹了,也亂套了。

《三國演義》中寫空城計原是:司馬懿“遠遠望見”諸葛亮在城頭瀟灑飲酒,唯恐有詐,急忙下令撤了軍。小說這麼寫就夠玄的了,而搬上舞臺卻改為城上城下,面對面地 交談。試想:司馬懿是大軍事家,既然來到城門口外,只消派個營長級的偏將:“命爾領一哨人馬殺上城去活捉那孔明”幾分鐘就結了,但他卻在城下磨磨蹭蹭,猶猶疑疑,還要聽諸葛亮數落夠了才想起其中有詐,下令撤軍,簡直比胡傳葵還傻冒兒。如此胡編為什麼?為的是讓角兒(諸葛亮)賣那兩大段玩意兒。

猛將經過一場激戰之後,敵人暫退。此時人困馬乏,本該利用戰鬥間隙下馬喘喘氣兒,但小夥子卻來勁了,歇斯底里般獨自耍起武器(或槍或棍或錘或鐧),耍得讓觀眾眼花繚亂、掌聲四起,比打仗還累。這不是裝瘋賣傻嗎?是。但這是賣玩意兒、露絕活,是武戲的最亮的賣點,也是檢驗演員玩意兒高低的關鍵所在。

等等等等。

所以,京劇與其他任何劇種的最主要的區別就在於:它認為:只有玩意兒必須真、不能假;其他麼,真的固然好,假的也無所謂。

齊如山說得更甘脆:京劇不需要真實。

樣板戲的製作者深諳此理,那些三突出、高大全,假得都不加掩飾;但玩意兒卻研磨得真的很精美。是玩意兒支持了樣板戲,樣板戲又成功地支持了“文革”。

名角兒們創造了玩意兒,玩意兒又成就了名角兒。整個京劇的金字塔是由玩意兒砌成的,而將玩意兒砌上金字塔的卻是一代代戲迷。玩意兒只有經過廣大戲迷接受、著迷、傳播,達到“滿城爭說叫天兒”的地步,才能被砌到金字塔上。那些讓戲迷愛不起、迷不上、也傳不開的玩意兒,不管多新潮、多氣派,只能曇花一現,成為過眼煙雲。

三:只要有玩意兒,不依賴文學支持:

截止到清末,京劇己積累了數以千計的劇目,但沒出現一個專業劇作家。顯然,這些大部分看上去很粗糙但卻有玩意兒的的劇目,都是角兒們自己創作的。老藝人文化水平低,況且只盯著玩意兒,對辭采便只能草草處理。這樣,高度公式化、概念化的劇本以及“ 女娘行”、“馬能行”、“用目觀定”之類胡說八道的水詞兒就全來了。

水詞兒一直遭專家垢病,也算它命該如此。但垢病之餘,專家們卻忽略一點:有的水詞兒同樣承續著傳統文學的混沌美。比如“馬走龍”就隱含著“跑起來像龍一樣的馬”這種意識流式的修辭方式,如果拿杜甫贈畫家曹霸的詩中“一洗萬古凡馬 空 ”對比一下,會發現其中有相通的東西。另外,水詞兒還有個特點:現成兒,拿過來就使,戲迷們又普遍無障礙接受。正為此,一些老名家如齊如山等寫的本子並不完全摒棄水詞兒。

京劇界素有“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之說,“門道”即以唱為主的玩意兒,“熱鬧”多指情節及附加成份。地方戲曲因唱腔貧乏,多依賴熱鬧吸引人;京劇不然,它依賴的是玩意兒,並不刻意追求熱鬧,甚至連幽默感都沒有。“三小戲”雖不乏熱鬧,但畢竟只是 “蔥薑蒜”,只能做開胃小菜。儘管如此,《小上墳》、《小放牛》等也是用難度極高的玩意兒構成的。

“劇本乃一劇之本”的提法,對傳統老戲而言是不確切的。應該說:玩意兒乃一劇之本。《大登殿》的劇本是胡編的,卑劣至極。薛平貴叛國投敵,又當上還鄉團長,兩口子濫施刑賞,一副小人得志派頭,格調極低。但因玩意兒精美,竟能營造出大團圓式的喜慶氛圍,至今仍活在舞臺上。《大保國》用一唱到底來表現激烈的宮廷鬥爭,並不因有大量“七九六十三,先王趕大元”之類胡說八道而沖淡劇場氣氛。《赤桑鎮》,一量身定做的小戲耳!玩意兒是角兒自己安排的,單看本子,說是公式化、概念化怎麼挑剔都不為過,然而一開唱,中華民族忠孝節義、清正廉明的道德張力,排山倒海般迫使劇場沸騰!這是玩意兒的魔力使然。至今它仍列演出頻率最高劇目榜首,足以讓那些耗百萬巨資的“ 大製作”汗顏!

梅蘭芳第一次訪蘇時,大戲劇家梅耶荷德對大師的表演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對梅的劇本卻失望至極,認為太過粗率簡陋了。不客氣講:梅耶荷德只能欣賞京劇的羽毛類的玩意兒,即意象化、虛擬化、顛覆時空的表演程式,而並不懂其神髓,即唱工。這是洋人包括洋大師們最難通過的玄關。《醉酒》中那些用曼妙的舞姿表現的失望、嫉妒、破礶破摔,洋人們可以擊節歎賞,而對唱腔,至多隻覺得倒也新鮮,至於唱腔中蘊含的深厚的、中華傳統文化的豐富內涵,比 如說“宮怨文化”,恐怕就難以參透了。

多次看洋人參加京劇比賽,做還有模有樣,開口一唱都是一團糟。

這麼多年總哴哴說京劇“成功地走向世界 ”,其實洋人欣賞的只是京劇熱鬧類的部分,而對其神髓即唱工知之其少。什麼時候《四郎探母》、《大探二》轟動百老匯,那才真叫走向世界呢!不過,這恐怕要等到中國強大到讓西方普遍“崇中媚華”、像我們今天崇洋媚外一樣才有可能。慢慢等著吧。

京劇史雄辯地證明:只有百聽不厭的“門道戲”;沒有百看不厭的“熱鬧戲”!

京劇史無法證明的是:不知有多少不錯的劇本,僅僅因為沒有好玩意兒的支持,得不到“上帝”們認可而短命夭折了!

玩意兒是京劇的命根子

建國以來,我們以潑天的代價,生產出數量巨大的新編戲,真個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半個多世紀過去,塵埃落定,猛回頭發現幾乎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絕大部分新戲己了無痕跡,只有極少數頂尖級大內高手所製作的新劇還偶有存活。而今天支持舞臺演出的仍是骨子老戲。

出現這一尷尬結局,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根本的一條是:由於對京劇的定位失誤,捨本逐末,只追求熱鬧,不研磨讓觀眾著迷的玩意兒,才生產了那麼些賠本賺吆喝的失敗之作。李玉聲先生之所以痛心疾首地說氣話,其癥結可能在此。

京劇的興衰繫於名角兒,名角的興衰則繫於玩意兒。一個名角兒若想藝術之樹常青,必須不間斷地創造精美獨特的玩意兒,讓戲迷一個驚喜接一個驚喜,如此方能為自己、也為京劇“增值”(龔和德先生語)。如果清點一下己故大師們在建國後創造的玩意兒,會發現一個令人感慨的規律。限於篇幅,這裡只談馬連良、張君秋二位:

馬連良兩任“四大鬚生”,是地道的泰斗。張君秋曾長期是他的二牌旦角。建國後同入北京京劇院,張雖列為“四大頭牌”之一,開始也是敬陪末座。十餘年中,馬連良雖排了些新戲,但成果寥寥。《海瑞罷官》搭上一條老命,卻無一唱段保留下來。《趙氏孤兒》碩果僅存,也只保畄了“老程嬰提筆”一段;“在 白虎大堂”中心唱段挑戰餘叔巖(還有馬派《空城計》)實屬不智,難免敗績。《借東風》被重新改編,徒勞無功。總結他的十幾年,基本上是吃老本。加之新時期以來,楊、奚兩派東山再起,聲望急劇飆升,馬派藝術卻成舊時王謝,日益零落,其中因由可說是半由天命、半由人事。最根本的在於:老玩意兒戲迷膩了;新玩意兒又太少了。

只要玩意兒好,京劇不在乎胡說八道

再看建國後的張君秋:他深知金嗓子是自己唯一的資本,便嘔心瀝血地和京胡聖手何順信先生並肩研磨玩意兒。《望江亭》一出,劇壇震撼, “張派”由此確立。此後《狀元媒》、《詩文會》、《西廂記》、《楚宮恨》、《劉蘭芝》等新作疊出,而且玩意兒愈翻愈美,加上何先生華麗綿密、出神入化的全新伴奏,珠聯璧合,讓廣大戲迷如醉如痴,業內年輕俊彥紛紛踵門拜師,連號稱“重慶梅蘭芳”的沈福存也來“張”門立雪。張派如今己是旦行翹楚,新秀成隊,在京劇黃葉蕭蕭中風景獨好。

馬、張二位的結局具有巨大的啟迪意義,它向目前正如日中天的中年名角兒們昭示了:

一:名角兒不能總吃前人創造的老本,必須不斷創造個人專擅的獨特的玩意兒;

二:玩意兒必須主要靠自己創造,不能依賴別人為自己設計。特別是京劇體系之外的設計家尤其靠不住。

京劇體系是名角兒們託身的聖地,角兒們對祖宗的遺產都滿懷敬畏。受時代的鞭策,角兒們自然也要創新,然而他們只想重塑金身,不想拆廟,張君秋就是這麼做的。新作曲家不然,他們非體系中人,精熟於音樂,對京劇卻既無足夠的認知也毫無敬畏感,所以他們來創新就是搞“突破”,說白了就是拆廟,或者把大雄寶殿改建成天主教堂。

三:創造嶄新的、專屬於個人且為廣大戲迷抓住不鬆手的玩意兒己是刻不容緩,為自己、也為京劇。

最後,筆者要對李玉聲先生說:我實實的服了你了!服你的好見地、好文章,喏喏喏你好大的膽量哦!

作者附言:小老兒尹丕傑,離休幹部,八十歲矣。行將入土,故願以真面目示人。雖為全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但不吃戲飯。寫過一些劇本、劇評,還拿過一些獎、出過小冊子,但歸根結底仍是棒槌。使用電腦一為獲取信息、二為寫作。最近才學著上網,心虛膽怯,望網友看在滿頭飛雪份上,可批可駁,但請勿刺勿辱,是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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