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6 戲謔詼諧中蘊藏嚴密的邏輯思維

戲謔詼諧中蘊藏嚴密的邏輯思維

——《儒林外史》中的“范進中舉”解析

作者 徐向順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是我國十八世紀中葉出現的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鉅著,是一部有意創作而為的諷刺小說,開啟了我國諷刺小說的先河。魯迅先生特別推崇《儒林外史》,指出“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戚而能諧,婉而多諷”。《儒林外史》於獨特的諷刺藝術中,彰顯冷峻的現實主義創作傾向與嚴謹的邏輯思維能力——不僅忠實於生活的本質的真實,而且處處尊重生活的細節的真實,努力追求客觀事物形貌的極度精確,使人從看似平常的人生圖畫中體味到生活的真諦;而且、戲謔誇張之間,不違事理,具有極強的邏輯思維。我們不妨以“范進中舉”情節為例,領略作者在極具詼諧、戲謔筆墨下演繹著嚴密的邏輯思維。

“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裡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裡想道:‘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

周進前後“三閱”試卷,每次只是三言兩語,用筆極其簡練,讀起來卻也妙趣橫生。讀者在嬉笑之餘,倘若能品味出作者在敘事中的機智,或許會拍案稱奇!此中值得我們深思玩味的有兩個問題:第一,周進對范進試卷的評價為何前後不一?第二, “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隱含怎樣的推斷?這兩個問題均涉及演繹推理問題。“演繹推理它是從一般原理推出具體結論。動用演繹推理,我們可以達到兩個目的:第一,檢查事物之間有無邏輯矛盾;第二,得出新的判斷。”《儒林外史》雖說是文學作品,但它卻遵循嚴密的邏輯推論。

1

語言描述中演繹著三段論

我們首先探討:周進對范進試卷的評價為何前後不一?

要比較三次評卷結果的差異,必須建立在一個穩定的參照物上,這樣才具有可比性。這裡,范進的文章是穩定的,有了不變的中間項,周進評卷標準、態度就成了評價結果的關鍵。雖然我們無法知曉范進的文章屬於優、中、差中的哪一類,為便於簡潔、清楚地識別吳敬梓在表述過程中所用的思維,我們暫且取優、劣參半的中等水平罷。

周進第一遍看范進試卷時,採用的評判標準應該說是:凡符合八股文要求的文章便是好文章!否則,便不是好文章!周進雖然也同情這個衣衫襤褸的老童生,畢竟初入仕途,乍任“學道”,不諳官道,豈敢失卻奉旨衡文的職責。此刻,他評判文章的好惡觀、自我情緒多半是被壓制著,沉澱在潛意識之中而不敢外洩,於是,他會更多地留意於文章對“宗經”的背離之處,剔除離“經”的心理較為明顯;因而,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為便於識別周進的判斷過程,我們不妨列出其完整的推理程式:

大前提: 凡符合天子定立的八股文要求的文章才是好文章!

小前提: 范進的文章優、劣參半(有好、有差)

結 論: (范進)“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

第二遍看范進試卷 眾所周知,人的自我意識、好惡之心雖被壓抑,但不能長久,它總要活躍起來。周進潛意識被激活,原先的心理狀態不知不覺地發生變化,開始影響其行為,於是,他的評判標準漸漸地發生改變,此時抱定:“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可見,其提攜心理明顯增強,批閱起來會越發關注范進文章裡的貌合之筆。第二遍得出的結論是:文章有些意思。這裡的邏輯推理程式表現為:

大前提: “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

小前提: 范進的文章優、劣參半(有好、有差)

結 論: (范進)“文章有些意思。”

第三遍看試卷 周進採用的標準與心理基本是尋著第二遍閱讀標準和心跡差,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文章熟悉的加強,原先的心理因素在加強。第三遍的結果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綜合考察,我們就會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由於前提、標準不一,即使是對同一篇文章的評價,也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果。此刻的邏輯推理程式為:

大前提: “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更強烈)

小前提: 范進的文章優、劣參半(有好、有差)

結 論: (范進文章)“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

從上面的分析以及補充完整的推理形式看,我們不難發現這樣的一個事實,即整個推理程式與邏輯思維中的“三段論”是一致的——“三段論”是一種基本的邏輯思維形式,要求具有大前提、小提前、結論,“可是用自然語言表達三段論時,由於語言表達要求簡潔經濟,所以在具體語言環境中,一些表達依靠上下文完全可以不言自明的內容的語句,常常被略去,於是,人們見到的自然語言中的三段論常常是它的省略式。”《儒林外史》就是一個鮮活的例證,作者用自然語言給我們展示了三段論的演繹推理過程。說真的,而能夠像吳敬梓這樣在文學作品中嫻熟地展示嚴密的邏輯思維實在是罕見。

2

歸納推斷中隱含邏輯悖論

通過解讀周進三評范進考卷的推理程式,有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這一推斷。周進是這一推論完成者,其推論的前提是認定:范進的文章“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范進堪稱為八股英才!然而,正是這位“英才”,二十歲便開始應考,考了三十四年,經歷二十餘次考場洗禮,結果總是不被試官看中。於是,周進從中得出一個結論:“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從推理形式上看,它符合三段論的推理形式。也即倘若前提真實——范進真的如周進所料想的那樣有才學,而推理過程又準確無誤,那麼,“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的結論,正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八股制下,政治腐敗、官吏昏庸、人才遭屈的社會現實。

然而,事實並非真的如周進料想的那樣:范進也自認為:“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進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第一遍,心裡也不喜,感慨“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至於范進知識疏漏,竟然不知蘇軾為何人,就更不能恭維其才學了!如此說來,范進這等才學寫出的不知“說甚麼話”的文章,竟被周進看成“一字一珠”的“至文”,豈不使真正有才學的英才少了出頭之機會,“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於此,吳敬梓為我們描述了八股制下庸才試官糊塗評卷的典型,從周進戲謔式的閱卷中,我們彷彿目睹了一個個糊塗官屈殺真才的真實情形,從而認清了封建社會扼殺人才的現實。

我們把前面的論述簡略一下,將會得出下面兩個假言的判斷:⑴如果范進真的有才學,總不被選中,可見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⑵如果范進真的無才學,偏被看中,可見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我們可以做出如下分析:

⑴如果范進真的有才學,總不被選中,可見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⑵如果范進真的無才學,偏要選中他,可見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范進或者真的有才學,或者真的無才學;

總之,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這種二難推理的形式,就是通常所說的“悖論”。不論范進是否有才學,結論都是一樣——也即對糊塗試官埋沒人才進行無情揭露,進而對封建科舉制孕育的政治腐敗潰爛、官吏汙濁無能予以深入批判。悖論在論辯中經常被使用,古代書籍裡就有大量的例子,吳敬梓自覺與不自覺地運用了悖論這一強有力戰鬥武器,顯然對深化小說主題、表現批判態度,十分有益。

3

3、情節敘事中貼合心理與事理邏輯

生活邏輯不像形式邏輯那樣可以用形式來表示,但它又是形式邏輯以外的事理的邏輯。從生活邏輯來看,首先,周進對范進懷有同情心是現實的。他年邁晚進,也期望與自己有相似經歷的范進得中,這種期望沒有邏輯根據,但有心理根據——人總是期望未來的事件與他經驗過的事件相似。其次,周進讀范進文章越讀越有味也是可能的。我們常常為周進類似的問題所困擾,比如“情人眼裡出西施”、“愛屋及烏”、“知之深愛之切”總會干擾我們的判斷,有時還會改變我們多年固守的習慣。當週進越是同情范進時,就越發想提攜他,范進文章中的亮點——哪怕就那麼一點點大,都會在周進的瞳孔裡放大成一個太陽。當然,而作為主考的周進持有這種心理是非理性的,但對於體察生活細微的吳敬梓來說,能夠正視而不迴避人物的經歷、特定身份,用文字準確地描述出來,確是非常理性的。

范進中舉痰迷心竅乃至發瘋,看似不可思議,然而,從醫理上看,絕非作者杜撰之筆,是完全符合生活現實的。中醫學認為:人有七情,七情乖僻,可致人疾;范進精神失常,就是情感變化超過了極限所致。范進中舉前的經濟非常窘困,衣著“鶉衣百結”,家裡已經兩三天沒米下鍋,考了三十多年,連秀才的青巾都不曾戴上;精神上倍受謾罵與凌辱,岳父胡屠戶說他是“尖嘴猴腮”,想中舉是“癩蛤蟆想天鵝屁吃”。幾十年的屈辱生活中,范進的情志多為憂悲思慮,神經是極其脆弱的,經受不了任何的情緒波動,稍有刺激,極易引發其精神疾患。《內經》說“思則氣結”,憂思過度,可以引起臟腑氣機的鬱結,阻滯不暢,從而導致心脾之氣納化呆滯,運作無力。所以當他真的看到夢寐以求的喜報時,脆弱的神經實在經受不住這暴喜的衝擊,精神終於失常了。要知道這瞬息之變,乃一步登天!它遠遠超過了他的心理支撐能力的限度。范進大喜過望而發瘋,確如《靈樞•本神》說雲:“喜樂者,神憚散而不藏。”——過喜暴喜,超過心理承受的限度則為失常傷心,從而使心臟神氣渙散弛緩,神不守舍。臨床多為情志失常,喜怒無度,力乏精疲,心悸失神,甚至狂亂失常,迷失本性。范進痰迷心竅、神志失常,是典型的“喜極傷心”之病。此後,範母喜極傷心,一命嗚呼,也屬此理。

諷刺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學觀念和具體的藝術方法的結晶體,追求的是道德上的完善和智力上的優越。顯然,《儒林外史》無論是在藝術風格方面,還是理性智力方面,都達到了完備的水準,難怪何滿子推崇“吳敬梓是宋明以來白話小說作家中傳統文化的學養最豐厚、理性思維最出眾的一位,” [5]魯迅更是認為“在中國曆來作諷刺小說者,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了”,“諷刺小說從《儒林外史》而後,就可以謂之絕響”,確立了《儒林外史》在諷刺小說史上“偉大”而又“唯一”的文學地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