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時候，祁連山下的石嶺鎮出了個人物，人稱何二。
何二父母早亡，是兄長何大將他養大成人。他雖然生在鄉野，卻體格俊健，聰明靈秀，像是個可造之材，何大因此對他寄予厚望，省吃儉用將他送進私塾。無奈他對讀書毫無興趣，又常常惹是生非，最後被私塾先生趕回了家裡。
村裡有個外來的中年人孟三，據說曾經是涼州城一個大戶人家的護院，有一身好武功，何二對他甚為崇拜，屢屢上門懇求學武。孟三見他心誠，又是個學武的好苗子，於是收他為徒，悉心教授。
孟三膝下只有一女，名喚秀蘭，長得體態婀娜，相貌清麗，一來二去，與何二互生欽慕。孟三看在眼裡，有意召贅何二為婿，然而何二隻願娶妻不願入贅。孟三思來想去，便將女兒嫁給了何二，心想反正就在一個村上，老了也還是有個照應的。
何大曾經兩次娶妻，卻都因病而亡，自認為是克妻之命，從此斷了娶妻念頭。他原想只要弟弟安分守己，就靠祖傳的十來畝地，過個日子還是沒啥問題的。孟三也有買來的十來畝良田，遲早只能傳給女兒女婿，因此也抱著與何大同樣的想法。
孰料這何二對兩家的田地壓根就不放在眼裡，莊稼地裡的活兒更是看都不看，而是整日裡呼朋喚友，耍拳弄棒，一心只想著做什麼大事。果然，婚後不久，他與幾個朋友互相幫襯，在鎮上開了個武館，自任掌門。孟三暗自後悔，當初不該給他教授武藝，這小子怕是要惹事了！
好在，何二開了三年的武館，雖說有過一些打架鬥毆的小事，卻也大體安穩。反倒是他的收入見好，出出進進越發像個場面上的人物了，孟三父女與何大適才慢慢放下心來。他們更未曾料到，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裡，何二竟然發了大財！
當時，不知何人發現，祁連山腹地的臥龍溝竟是個天然金礦。消息不脛而走，各地淘金者蜂湧而入，數月之間，竟開出上百個井口，臥龍溝熱鬧非凡，許多人迅速暴富。
何二聞風而動，去臥龍溝“視察”了幾次回來，對家裡人說也要去開礦。何二、孟三、秀蘭明知何二吃不了那個苦，也沒那開礦的本錢，所以奉勸何二還是不要去湊那個熱鬧了。然而何二哪能聽得進去呢，最終還是帶著一幫兄弟開進了臥龍溝。
其實家裡人說的對，何二壓根就不是開礦的料，更不是挖沙淘金的料。然而他既然胸有成竹地來了，必然就有他的目標，那就是——賭場！
荒山野谷難免寂寥，因而在夜晚或閒暇時，金窩子的掌櫃和沙娃常常聚眾賭博。賭博方式簡單粗暴，就是“搖碗子”一類，然而賭注不小，畢竟是出產黃金之地，何二瞅中的，便是這個。
何二派出耳目，只要聽到哪個金窩有賭場，就會帶著弟兄們趕去。何二進了場子，滿臉笑意抱拳行禮後，掏出錢袋放在桌上，眾人自然明白，這是趕場子的。
以何二的聰明伶俐，贏錢是常有的，然而賭博就是賭博，所以輸錢也是常有的。但是他要玩兒的不是運氣，而是實力，要不他帶著一幫弟兄何干呢？
要是贏了錢自然好說，屁股一抬，抱拳行禮，轉身走人。要是輸了錢呢，就得找個藉口和破綻，比如說這個骰子有問題，這個罐子有問題，甚而這個桌子有問題，要求贏錢的人把錢吐出來。你敢不吐？那得問問我何二的拳腳和那幾個兄弟。
如此情形之下，大多人懾於何二的氣勢以及他那幾個虎視眈眈的兄弟，只好忍氣吞聲，吐出贏來的錢，以免惹火上身。
然而也有遇到硬骨頭的時候，那人非但不吐錢，而且對何二破口大罵。何二怒火頓起，直衝那人面門揮拳而出，不料被他輕鬆躲過。何二側身一翻，一條腿直挺挺橫掃過去，又被他向後一仰躲過。何二心知遇到會拳腳的了，於是身體一振，迅速使出霹靂追魂腳，將他逼到帳篷一角。
正在此時，幾個兄弟揮刀而來，那人一看情勢不妙，只好乖乖就範。何二氣極之下，反手將他壓在桌子上，衝著腮幫子就是兩拳，只見那人口角流血，噗地一口吐出一顆帶血的牙齒，連連求饒。
自此以後，何二的名氣傳遍臥龍溝，大家只要看到他來了，雖然心中叫苦，卻還得陪著笑臉，只願他早點贏些錢走開。
因此何二每天都“贏”，多的時候有個十來二十兩銀子，最少了也有兩三吊銅，給弟兄們發點幸苦費，大多揣進了自己的腰包。一晃大半年時間過去了，就連何二自己都有點吃驚，兩千兩白銀的積蓄了！
然而何二的發財之路很快斷了，而且還差一點丟了小命。
何二在臥龍溝的霸王賭，說到底就是變相搶劫。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何二的剋星來了。有一個金窩子，掌櫃本也是混過江湖的，誰知遇到了何二這麼個混球，先後從自己窩子捲走了幾百兩白銀，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日，何二的耳目報告，此人窩子上有賭場，而且場面不小。何二大喜，連忙帶人趕了過去。誰知今天的手氣太臭了，押一把輸一把，不到一個時辰，差不多三百兩就沒了，這讓何二心裡有些發毛，這種狀況從未有過。
又一把押了個一百兩的大注，還是輸了。何二慢悠悠拿回自己押出去的銀子，然後從碗裡抓起一隻骰子，揚手拋進嘴裡，只聽得“嘎嘣”一聲脆響 。
何二臉色一沉說到:“大夥兒來看，這個骰子有毛病，裡面是空的！誰搗的鬼我不追究了，只要把贏我的三百兩給我吐出來，咱們以後還是朋友，誰要是不講規矩，別怪我何二不客氣！”
此時，坐在何二對面的一個大鬍子站起來，冷冷看著何二道:“何老闆！江湖上講的義氣，何必如此下三濫？輸得起你就玩，輸不起你就滾蛋！”
何二哪裡受過這等羞辱，跳起來大罵道:“你個老雜毛！看你嘴硬還是老子的刀硬！”說著伸手從腰間拔出短刀，嗖的一聲紮在桌子上。
大鬍子冷笑一聲，輕蔑地掃了何二一眼，突然臉色一沉，喊道:“來人啊，打死這幾個狗日的！”
話音未落，只聽得帳篷內外忽楞楞一陣嘈雜，隨即門口圍了黑壓壓一群人，一個個虎視眈眈，揮舞著鐵鍬棍棒之類。
何二心中一沉，知道大事不好，於是大喊一聲，“弟兄們快撤！”說話間縱翻身一躍，倏然揮刀割破帳篷，縱身而出，撒腿就跑。
身後傳來一陣喊打聲，不時還飛來幾塊呼呼作響的石頭，何二顧不得許多，只顧沒命地瘋跑。直到確認身後沒有喊打的聲音和亂飛的石頭了，他才癱在地上大口喘氣 ，心中暗自慶幸，還好沒有被亂石頭砸中腦袋！
經過這一劫，何二再也不敢踏進臥龍溝了。何況抱頭鼠竄，威信掃地，去了又能如何呢？好在已經有兩千多兩白銀了，享受著再說吧。
何二回到家裡，翻修宅院，購置傢俱，買了高頭大馬，出入十分威風。何大與秀蘭只當他是開礦賺來的，心下自然喜歡，還勸他購置些田地才是正道，何二卻對田地毫無興趣。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孟三還是知道女婿霸王賭的事了，又氣又憂，專程叫來何二，訓斥道:“你個孽障！賭博尚且不可沾染，你竟然霸王賭！臥龍溝開金礦的，哪個沒有來頭？江湖結怨，終是隱患！知道我當初為何遠離涼州城，來到此處麼？就因為少主人胡璉耽於賭博，輸光了萬貫家財，而且被債主追殺，我為了躲避糾葛，才帶了秀蘭來到石嶺鎮種地為生。我勸你就此完全收手，安分守己，否則小心我廢了你的武功！”
何二從未見過岳丈師父如此震怒，於是恭恭敬敬道:“師父放心，小婿不敢了！”
然而，何二哪能耐得住寂寞，宅院還沒有修好，就交代給何大，說是要出去找點生意。何大與秀蘭苦苦勸留，然而他哪能聽得進去。之後便約了之前的兩個兄弟，騎了棗紅馬，直奔涼州城。
何二帶的兩個人，一個叫王六，拳腳不錯，一個叫馬明，腦瓜子好使，被何二看做左膀右臂。尤其馬明，在涼州城有親戚，對城裡的行行道道比較清楚，何二希望用他開路，在涼州城打一片天下。
馬明帶著何二出入茶樓酒肆、青樓戲院，好一翻花天酒地。而且還給他引薦了一個戲園子的花旦，姿態妖嬈，風情萬種，直令何二樂不思蜀，一高興買了個小宅院安了個小家。
然而何二畢竟是何二，他不是專程來花天酒地的，他明白坐吃山空的道理。馬明自然明白何二的意圖，於是很快把他帶進了賭場。
逍遙館，得月樓，順金閣，如意軒，好多處茶館實為賭館，打麻將，推牌九，搖碗子，想玩啥有啥。何二別的不玩，只玩搖番，也就是搖碗子。
每到一個場子，一開始他會輸幾次，而且出手大方，賭客們以為是送銀子的來了，十分歡迎。然而接下來他會越押越大，而且連續贏錢，直到洗了場子，然後笑眯眯拱手行禮，揚長而去，再換地方。
如此一來，何二的名氣在賭博圈越穿越響，甚至有了“何不輸”的雅號。這個雅號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他為何總是贏而不輸呢？有些老賭客心中不服，多次專門約他來賭，結果還是每次都被他贏了，這事兒真是搞不透。
這一日，富鑫源老闆派人來約，說是有幾個富商頗有玩興，特意請何老闆前往一聚。何二正在手癢，於是帶了王六和馬明欣然赴約。
今兒個場面真是不錯，幾個賭客出手都很闊綽，何二心中暗喜。誰知幾圈莊家輪了過來，未曾贏過一次莊，七百兩白銀眼看打了水漂，何二心裡毛了。
最後一把，他決定孤注一擲，壓了三百兩銀票，喊了大點。誰知碗子打開，只有五點，又輸了！何二紅了眼睛，抓起骰子看了看，放進嘴裡嘎巴咬開，一看竟然是灌了鉛的！又咬開一個，竟然是個空心的！
何二先是愣了片刻，然後眼裡噴出火來，啪的一聲將骰子拍在桌上，喊道:“茶老闆滾出來！看看這是什麼？想跟老子玩這個！”
話音剛剛落下，只見從對面的雅間走來一箇中年男子，手裡端著蓋碗茶，一邊颳著碗子一邊說:“喲呵？還想霸王賭是不？睜大你的狗眼看看，爺我就是人稱老鬼的袁三爺。當年臥龍溝裡，你打掉了爺爺的一顆牙，今兒個是該爺爺敲掉你滿口的狗牙了！”
何二定睛一看，只見此人高鼻深目，正是當年在臥龍溝被自己打掉牙的人，心知今兒個中了他的圈套！然而事到如今，只好硬碰硬了，於是他倏然拔出腰刀，向後喊道:“弟兄們，準備出手！”
只見袁老鬼揚起手來，將手中的茶碗倏然扔在地上，只聽得呼啦啦一陣聲響，四周的包間裡湧出了幾十個精壯男子，一個個手持砍刀，虎視眈眈。
何二心中一沉，知道武功再好也抵不過幾十把鋼刀，於是尷尬一笑，拱手行禮道:“老兄何必如此呢？若是能用銀子擺平的事，何必大動干戈呢？”
袁老鬼不屑道:“事到如今，還想跟爺爺討價還價不成？來啊，將這小王八衣服扒下來，然後綁了，爺爺要看看他袖子裡裝的什麼，然後一顆顆拔掉他的狗牙！”
十幾個持鋼刀的圍攏過來，三兩下拔掉何二的衣服，然後將他五花大綁，王六與馬明同時也被綁了。此時誰敢反抗，弄不好會被剁成肉醬。
袁老鬼拿起何二的衣服，翻開一隻袖子，只聽得怕啦啦一陣響聲，掉出來足有十幾只骰子，大的小的，黃的白的，方角的圓角的，幾乎各樣的都有。
袁老鬼對幾個賭客說道:“大夥兒看看，這就是所謂“何不輸”！藏了許多骰子，全是做了手腳的，隨時偷樑換柱，掌控點子大小，不知騙了多少錢！諸位說說，該對他如何處置？”
有人說道:“那他自然就該賠場子！”
袁老鬼道:“賠場子那是必然的，五千兩白銀一文不可少。除此之外，我還要和他算那一顆牙齒的老賬！”
何二忙道:“哪有五千兩？我只有一千兩。”
袁老鬼道:“你哄誰呢？臥龍溝你就搶了三千兩，如今又騙了多少？你以為爺爺不知道？那行吧，今兒個爺我開個恩，暫且拿來三千兩再說，否則你別想活著出去了！今兒個在場的可都是我自己人，爺我剁了你沒人替你說話的！”
何二一咬牙道:“好吧，帶我去回家取銀票。”
袁老鬼道:“帶你去？莫非你要爺落個綁架搶劫的罪名不成？你打發人拿來，就派這個小王八去。”他指的是馬明。
何二道:“也罷，你給他鬆綁，我衣服口袋有兩把鑰匙，大的是門上的，小的是櫃子的，我……我女人也在家呢，她可以照應。”
他們於是給馬明鬆了綁，打發他去取錢。何二被押在一個背陰的小黑屋裡，門上裝著鐵條，看來是專為他準備的。
何二原還指望，只要交出銀子，自己活著出去，便有機會東山再起。誰知等來等去，不見馬明的消息。入夜時分，袁老鬼突然氣急敗壞進來，踹了何二一腳，罵道:“你個王八犢子，交往的什麼狗東西？兩頭通吃不說，如今就連你的女人和救命錢全都卷跑了！”
何二一聽，心頭突然發黑，一口黑血噴了出來，馬明你個畜生啊！原來我袖裡藏骰子的事也是你告密的！
其實何二哪裡知道，馬明和那唱花旦的女人一直有染，他早就想財色雙收呢，如今終於創造了一個大好機會！他的這一招，就連新主子袁老鬼也沒有想到。
何二昏昏沉沉捱到深夜，袁老鬼一身酒氣進來，手裡握著一把寒光泠泠的短刀，站在影影倬倬的燈光下，真的像個鬼。
他用冰涼的刀刃貼著何二的臉，陰森森的聲音說道:“小王八，是該爺爺親手來處置你了！”
何二恐懼道:“袁三爺，求你饒過我！等我賺夠三千兩銀子，一定會如數奉上！”
袁老鬼獰笑道:“呵呵，你要我放虎歸山麼？我袁老鬼沒那麼傻！爺我不想鬧出人命，只想打掉你的一顆狗牙，然後把你廢了，免得你往後再來糾纏！”
袁老鬼說罷，突然眼放兇光，忽的揮拳打來，何二隻覺得眼冒金星，口中湧起一股血腥。
隨即聽到咔嚓一聲，腳脖子一陣冰涼的刺疼。緊接著眼前寒光一閃，手腕處又是一陣巨疼。何二心中一沉，完了，手腳斷了！
何二在劇烈的疼痛中昏死過去，醒來後已經躺在自己小宅子的床上，旁邊的凳子上坐的是王六。
何二恍惚問道:“六子，我還活著麼？”
王六說:“唉……，一根手筋和一根腳筋被挑斷了，我已經請郎中給你上藥包紮了。”
何二眼裡滾出淚珠道:“那你為何還要救我回來？這和死了有何區別呢？”
王六嘆氣道:“活著吧，好死不如賴活著。”
何二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數天後的一個早上，王六起床後發現，何二不見了。桌子上攤著一張紙，上面寫道:“六子，煩請你將這一封信、一封休書、三百兩銀票交給我師父，就說我已經死了，不必尋找，拜託！”
六子四處尋找何二，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最後只好帶著何二託付的東西去見孟三。
孟三老淚縱橫，打開信一看，只見寫道:“師父，孩兒愧對師父，愧對兄長，愧對秀蘭，愧對幼子，只好來世回報了！一紙休書，為的是秀蘭可以重嫁，我意請求師父撮合秀蘭與我兄何大，我兒就託付他們了！徒兒、小婿叩拜。”
他在信中未寫那三百兩銀票，也許是怕王六貪墨銀子，不予送信。貌似聰明的何二，總算真正聰明瞭一回。好在，王六算是個仗義的，把那三百兩銀票也交給了孟三。
孟三後悔不迭，沒有早點廢了女婿的武功。然而事實上他怎能忍心下手呢？
何大心如刀絞，立刻趕往涼州城四處尋找，然而一月之後，還是無果而歸。
秀蘭痛不欲生，一次次想要尋死，然而看著蹣跚學步的幼子，只能忍疼苟活了。她說啥也想不通，何二會在外面養女人，這是她心中另一個痛。
兩年後，在孟三極力撮合下，何大與秀蘭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村鄰們都說，其實何大與秀蘭才是般配的一對，何大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
何大和秀蘭商量後，將日漸衰老的孟三接到家裡，一家人三世同堂，也是個幸福家庭。
至於何二，到底死了還是活著，沒有人知道。人們漸漸忘卻了他，只留下一些關於他的江湖傳說，並不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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