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詩意(八章)
黃恩鵬[北京海淀]
在蒼坡古村
小雨紛揚。我不打傘,讓身體沾染更多的植物味息。
軒廊、甬道,以江石鋪墊;宅院、房屋,以黛瓦與蠻石砌築。樸素溫暖,圖案吉祥。樹和樹,被風雨撫摸,像溫潤的筆墨速描的絕世美境。
石頭間的絨草、碎花、綠苔,像記憶的細節。
進入蒼坡古村,就進入了時光隧道。
池塘是盛裝故事的器皿——南宋。李氏祖先。“文房四寶”意象格局。
屋裡,我背依山和山;屋外,我迎迓水和水。
一些廓柱、木椽。一片尖簷、瓦楞。一種構築、榫接。黑白搭配,橫亙湧疊的屋宇。明晰,古樸,富有質感。
故里輪廓,鄉愁色澤。
雨水收攏了光線,填滿了審美空間。我邊走邊唸叨:蒼坡。蒼坡。像唸叨我的故人莊。
家園在側,我在山水間。
坐一塊石墩子上,觀想著一朵蓮。
佳詞吟誦。婉約也好,豪放也罷,反正我要留在這裡。
——那一朵蓮,認出了我的前世。
嶼北,千年古村
族譜蟄伏,籍貫堅實。蠻石寨牆,從小石橋下伸展。我邊走邊撫摸那些石頭。每塊石頭、每棵草,都跟其他地方的石頭和草一樣:虎爪花、酢漿草、蕨苔、毛茛、鼠尾草,從圓潤的石縫裡長出。野草莓熟得鮮紅,伸手可摘,饜足味蕾。
溪河的紅魚習慣了寨人的戲弄,靈巧躲避罩來的網罟。
太陽炎烈,庭院涼爽。小黃狗兒顛顛地跑來跑去,熟人般迎候。寨人晾曬的梅乾菜,空氣也能擠出酸汁兒來。仙人掌綻出了金黃花蕾,似從牆隙裡溢出的光茫。
俊鳥高飛、低徊。我對它的懷念,是因了一部崑曲《琵琶記》就藏在了它的歌嗓裡。
倒是蜜蜂慷慨,它們把大團大團陽光與一小片兒一小片兒花香,快速運進體內。
村子空地處,有大茶臺,上置大桶一個、大盆兩隻,盛著涼茶。走累了的人在此歇腳,取杯自飲,怯暑清火。好喝,好喝。
尚書祠神情凝重,不言不語。“耕以致富,讀以榮身”,不僅僅是永嘉的農耕理想,更是稼穡時代所有民生的本態。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樂德堂、軒賢堂、毓秀堂、嫻存堂、慶餘堂,都是蘊含深邃的農家庭院。
嶼北古村,千年榮光,並不止息於一個朝代。
陶公洞,一隻大貝殼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
香客稀少,洞室空曠。大概只有雲朵隨意出入罷?
據說當年陶公在此閉洞不出,潛心撰著《真誥》。天下第十二福地洞天,風調雨順,好山好水。
別有洞天的大若巖陶公洞,似一隻大貝殼。那一枚精神珍珠,令後人反覆瞻仰。
天海浩蕩,波詭雲譎。
陶公隱居不仕,他的願景不在廟堂,而是蒼生。
甘於躬耕的人,一定有一個好家園。
遠方有車喧囂有馬蹄雜沓。遠方有君王的呼喚。遠方有食客的高談闊論。
遠方有砰然關門的聲音。
靈魂之門關上了,並不一定是黑夜。
小大固無殊,遠近同一緣。十二峰就在近旁呢。
上道如山、如崖。那些錯落的峰巖,高過白雲,低過蒼穹,卻不曾踡伏過窪地。但無論是茂盛的,還是荒蕪的,只要將襟懷敞開,就能感受施洗心靈的潮水,踏著天風,轟然湧來。
林坑聽雨
午後,林坑古村。闊綽的初夏。
想象的鳥鳴已經隱遁,偶爾有一隻大嗓門鳥兒,蹲伏一株粗壯的老樹杈上,指引我行走。
快看,這是你的故人莊!簫風喊我。
果然看見了高懸簷楣下的三個大字。
要下雨了,烏墨般的雲團壓著陣腳從山林圍裹而來。先是隱隱雷聲,接著是旋地而起的大風,再接著是漫天搖曳的大雨——
來的人都有身手,就以大風大雨開場。
溪前印月。高居山岩上的客棧。樓下溪澗,瞬間濁流滾滾。各種樂器一齊登臺:大提琴小提琴黑管巴松長笛長號圓號小號電貝斯,鋼琴主奏。呈示、展開、再現。鼓槌密集,敲擊山林、竹篁、箐澗、崖坡,每塊石頭都被敲出水來。
白晝的燠熱,被一場冷冽的大雨,快速降溫。
亂石狂溪有江山。雨箭傾瀉,水湍流急。聽得我心旌飆飛,直想披袍荷戟,出征鏖戰。
老風、簫風、明德、亞楠、勁松、語傘,卻是寧靜,生怕不小心踩痛了難得體驗的意境。
老風說,風是君子,莊子大塊噫氣,列子御風而行,宋玉的風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風,自由不羈,讓精神漂泊、讓靈魂飛揚。狗眼看人低的、裝瘋賣癲的,不配叫風。我們啊,都是有理想有溫度有遠方的人,生命靈魂,不能沒有風。
是啊,沒有風的,要補上——瀟湘風、西北風、崑崙風、吳越風……我這老傢伙啥風,實難琢磨?人世苦修啊,又怎能無風?一生沉湎山水的我,就叫漁隱清風吧。
女主人不管不顧,什麼這風那風,大熱天的,能帶來一場好雨的風,就是好風!
香噴噴的燉土雞出鍋了。鮮美美的林坑細鱗魚燒好了。熱騰騰的炒素面端上來。村裡的瘦老漢冒雨送來了滿滿一大壺自釀土鍋老酒汗,被豪氣沖天的瀟湘風一口灌進了腹中。
真的捨不得離開呢。
亞楠有福了,一個人留下。他不言孤獨。大水已從谷底醒來。聽完了雨,接著聽水!
楠溪江,我看見的清澈
所有的水,坦陳、明亮、清澈。就連光線裡僅存的一點兒灰塵,也不知了去向。
水。從內部,到外部,光潔得可以打磨鳥鳴。
那些迷人的啼囀,水一樣的,從身邊滑過。
楠溪江,到處是清澈的流淌。隱沒了神蹟和凡人的視線。伸出雙手掬了一捧,然後洗臉。我觸到了風的柔軟,雨的纏綿,雷的幽遠。
隱沒的光啊,為何我沒有發現她編織的美妙曲調,就在身邊蟄伏?
白天或者夜晚,我只要一個詞:純淨。
東雁蕩,西括蒼。流入甌江的楠溪江,襟懷坦白,光明磊落。與清流、碧潭、灘塗、草地、村落、遠山,一起散步。我想留下來,做一株草也行。或者長成江邊的一株油桐,讓清澈的夢,開成一朵潔淨的花,隨清風飄到江裡。
坐著竹筏子,我會被迎面跳來的一朵浪花撞到。隱痛在身,彷彿一滴水也會斫傷靈魂。
靈魂至上。那位一千六百年前的詩人,將三百里的江流,釀成了盛大詩意。面對永嘉,他堅持草木精神。面對楠溪江,他堅守山水理想。面對詩歌,他堅定自然中心主義。
竹筏子,我聽到的水聲
輕霧纏繞山嶺,細霰遮罩江流。馬尾松、毛竹、水竹、樟樹、楓楊、溪柳、楓香、板栗、烏桕、香榧……楠溪江灘岸的草木,有著比都市的大樹還高的高度。
來到楠溪,就想看看,靈魂的居所孕育的一群清澈靈魂。
披戴簑笠的漢子。筏子上的鸕鷀。橫江獨釣的老者。徽弦泛起的小調。淺淺江面旋起的漁歌。還有:油茶、香魚、素面、粉幹、麥餅、嫩筍,怡養人的好日子。
沉浸美境與美食裡的永嘉人,簡靜、純潔,與世無爭。
我聽到了堅硬的狹窄,也聽到了柔軟的闊綽。
光芒是淨界的秘密。
在楠溪江,塵埃也會化作水土的養料。祖宗救世的陶罐,盛滿了曠世的清流。
所有的水,需要潔淨。所有的山,需要淨美。
但是,這個世上,沒有絕對乾淨的水,總會有一些汙泥混跡其中。而在楠溪江,要做一個徹底的、與水一樣的從內向外都乾淨的人,是多麼的容易。
水邊,我放逐閒愁
浸透了細潤的風雨,沾染了漸寬的衣衫,漂過了閒愁的春波,漫溢了傷心的石橋和漠漠輕寒的小樓。比梨花還鮮潤的女人,迎著月光,走上了一條曲折的山路。
楊梅。枇杷。桑椹。楠溪江,好水澤育的果實,養身養顏,養心養情。
哦,肯定有一個柔情的夜晚,迎接一種嫵媚。我享受著這被賜予的力量,品嚐她奇異的香味兒。水清如透。大櫻桃的汁液橫流,似她的憂鬱、我的焦渴。
我遲遲不肯登岸,我願受刑于溫柔的裹纏。
她是山中仙子,踏著矴石而來,手裡提著一尊雙耳尖底甕。那水清亮、淨透。
謝公來了。“永嘉四靈”來了。他們也不能躲過,這噬魂齧魄的雌性刀鋒!
風消融,雨流逝。串串腳步,逶迤遠走。層層疊疊的青山,在心裡畫出了曼妙的弧線。
迎迓清澈,我灑掃庭除。
為那些花草,為那些閒愁,為那些把我的靈魂與軀殼徹底填滿了的青山和綠水。
慢慢打開的意境
沿岸有人吹奏竹笛,若是再有一匹牛就好了。
掬一捧楠溪江的水喝。一些詞語,在我身體四處遊走,滲進了每一處骨骼。
山水佛陀,靈魂婆娑。
寧謐孕育靈感。白天、黑夜,住著水的子民。他們是悲憫的眾生,他們是仁慈的靈魂。他們,不在意鳥王與鳥王誘發的一場場戰火。他們在萬物的幻變裡,感受初心正覺。
雷聲激狂。水聲吞沒殘破。俗世之弊,全部流逝。只有山水永生。
而我,仍執念於一種理想主義:啄木鳥的時代正在來臨,蛀蟲的時代正在隱退。
荷鋤除草,扶犁耕種。勞動,是血脈裡的榮耀。水光瀲灩。那些清涼的石頭在水裡奔跑。天邊響起了行進的鼙鼓。大片青草倒伏,大片森林長高,大片光芒覆遮大地。
一溪江流,一脈山嶺,一支槳櫓,一片樹蔭,一個村落……山水秘笈,漸次打開。
我的寶藏珍存這裡。我的佛靈隱藏這裡。山,時間的迷宮;水,空間的秘境。它們相互提攜。我不能完全走遍,就讓一隻大雁替我飛過。
永嘉詩意,楠溪美境,永駐我心。
修改於2018.5.25凌晨
黃恩鵬,1967年生。解放軍藝術學院藝術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論著有:《黃州東坡》《發現文本——散文詩藝術審美》《中國古代軍旅詩研究》等;著有散文隨筆集《慵讀時光》,長篇非虛構散文《到一朵雲上找一座山》《撒尼村寨》《黔地扶貧筆記》;散文詩集《過故人莊》等。獲第五屆解放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首屆中國散文詩大獎、《中國詩人》25週年優秀詩評家獎、2017年度詩歌獎。有小說、散文、散文詩及詩歌作品收錄各種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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