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5 李元洛 ‖ 生命品格與高遠襟懷——劉禹錫《秋詞二首》

李元洛 ‖ 生命品格與高遠襟懷——劉禹錫《秋詞二首》

李元洛 ‖ 生命品格與高遠襟懷——劉禹錫《秋詞二首》

(李元洛)

生命品格與高遠襟懷

——劉禹錫《秋詞二首》

唐代的朗州即今日湖南洞庭湖之西的常德市,如今已然是一個現代化的都會。大道縱橫,車水馬龍,白天市聲囂囂,夜晚華燈灼灼。沅水傍城而過,憑堤而建的是長達三千米的中國常德詩牆,鐫刻古今詩人包括港臺與海外華人詩人的上選之作於青崗石上,臨水而歌,宛如陣容超豪華的合唱團。領唱的當然是文章為百代之祖的屈原了,時至中唐,劉禹錫也以他的《秋詞》加盟,讓五湖四海絡繹不絕的遊人觀賞江城勝景時,也傾聽他清剛豪放的千古歌聲。

在中唐的著名詩人中,元稹是鮮卑人的後裔,白居易是龜茲(qiūcí)人的後代,劉禹錫則是匈奴人的遠支。祖籍河南洛陽的劉禹錫(772—842),出身於詩禮簪纓之族,家學淵源、名師指點加之刻苦自勵,他成長為一位胸懷鴻鵠之志的青年才俊。貞元九年(793),二十一歲的他通過禮部考試進士及第,接著通過“博學鴻詞科”這一皇帝親自制舉的特別考試,隨後於貞元十一年登吏部取士科,也就是通過了吏部舉行的選拔考試,較杜牧兩登科第後自詡的“兩枝仙桂一時芳”還多出一枝。“安史之亂”後的中唐,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朝政腐敗,民生凋敝,唐帝國如日中天已成往事,現實狀況是弊病叢生、江河日下。永貞元年(805)唐順宗李誦即位,銳意革新,王叔文、劉禹錫、柳宗元成了革新集團的核心人物,共同拉開了“永貞革新”的生機勃勃的序幕。然而,這場政治革新不及半年便黯然收場,並非中途夭折而幾乎開始就是結束,原因是革新的對立面守舊派也就是既得利益集團的拼死反對。順宗先則因病內禪,隨後突然崩逝,暗箱操作上臺的憲宗李純登上權力頂峰剛過三日,對革新派的反撲打擊就如雷電驟至: 王叔文貶為渝州(今重慶市)司戶,翌年賜死;其他被宋代王安石譽為“皆天下之奇才”的八位骨幹分子無一倖免,均被貶為遠州司馬,史稱“八司馬”。剛過而立之年的劉禹錫,官階由獨當經濟財政重任的正四品上的朝廷大員,直線降黜為從六品下無職無權且非正式幹部編制實為管制人員的“朗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如揚波擊浪的征帆突然被風暴掀翻,如振翅長飛的鷹隼突然被暗箭射落。於是,朗州的山山水水,就有幸陪伴了不幸的詩人整整十年艱難歲月。

苦難對於有志之士是磨刀石,也是試金石。劉禹錫存詩約八百首,多諷興之作,與柳宗元並稱“劉柳”,與白居易並稱“劉白”。朗州十年,劉禹錫創作了二百多首詩詞和三十餘篇文賦,不僅佔他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強,而且其中有不少佳篇勝構,匯為他創作的第一個高潮。不同凡俗、秀出群倫的《秋詞二首》,就是這一高潮中的巨浪: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在第一首詩中,“自古”與“我言”對舉成文,相激相蕩,相反見意,是中國古典詩論所謂的“矛盾逆折”,西方現代文論與詩論稱之為“矛盾法”、“牴觸法”或“反證法”。悲秋,不分族別也不分國界,是普遍的人所共有的人性人情。19世紀法國象徵派詩人馬拉美的散文《秋》,將孤獨寂寞的悲秋之情寫得哀婉之至;美國現代著名詩人弗羅斯特在《我的客人,十一月》中,也說秋天是“秋雨綿綿的晦日”;在中國,秋天,特別是深秋的蕭條肅殺,從生理與心理上總是引起多愁善感的文人的愁苦之情,而文人往往命運多舛,於是“悲秋”便成了古代詩文的一個母題,也成了中國文人詩歌的一個源遠流長的意象傳統。早在屈原的《九章》中,凜冽的秋風至少就有三處起於紙上:“欸秋冬之緒風”、“悲秋風之動容兮”、“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因為宋玉《九辯》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之句,歷來宋玉就被認為是中國詩文的“悲秋之祖”,這實在是後人上錯了香火,本應供奉在老師靈前的牌位,卻錯給了學生。直至劉禹錫之前,文人們的詠秋之作無非天下一統、輿論一律地悲秋,“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潘岳《秋興賦》),“秋風起兮寒雁歸,寒蟬鳴兮秋草腓”(蕭繹《秋風搖落賦》),“蒼茫望落景,羈旅對窮秋”(庾信《秋日詩》),“水流寒以歸海,雲橫秋而蔽天”(李白《悲清秋賦》),“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杜甫《秋興》),即使如大詩人李白與杜甫,都未能免俗。總得有人出來抬抬槓、唱唱反調吧?儘管眾士諾諾,終於有一士諤諤,“我言秋日勝春朝”,這位唱反調的持不同詩見者,就是被白居易讚譽為“詩豪”的劉禹錫。

劉禹錫有足夠的資格與充分的理由悲秋。他從風雲際會的政治舞臺的中心長安,淪落到朗州這一僻遠荒涼的下州小郡(當時只轄武陵、龍陽兩縣,僅有9360戶,人口不足45000人),而且是一貶長達十年,其間結婚不久的妻子薛氏因病早逝,嬰兒嗷嗷待哺,他自己不僅內心鬱悶痛苦,而且因不服水土而多疾相侵,纏綿病榻。然而,他卻始終也沒有承認那些何患無辭的強加之罪,始終沒有寫什麼“檢討書”、“認罪書”,而是堅持人格的獨立與尊嚴,並且以《秋詞二首》一以歌秋日晴空,一以頌秋日山野,張揚自己的生命價值與人格力量。第一首前二句議論,所論精警,後二句寫景,以景結情。第二首以大小結合的手法,進一步表現秋日何以勝於春朝: 空間由天上而地下,焦點由白鶴而紅葉,色彩明亮熱烈,境界開闊深邃。原來秋日勝於春朝之處,既在於秋日之高遠,也在於秋日之澄清。詩人就是如此另類地表現了他樂觀頑強的生命品格、豁達豪放的內在襟懷,也顯示了他倔強的永不向惡勢力屈服的錚錚風骨與人格力量。和他以後的如《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以及《再遊玄都觀》等許多作品一樣,《秋詞》既是詩人的自白自勵,也是對迫害者的示傲示威。

老詩人丁芒從南京來遊巴陵,正逢秋日,他想起劉禹錫的《秋詞》,即興作七律《洞庭詩會即將舉行,王巧書擔心陰雨掃興,作詩解之》:“輕風細雨也多情,莫道秋光只許晴。雲夢氣增千丈霧,洞庭波覆一天星。樓臺潑墨凝神重,山葉渲紅耀眼明。況是詩情如縱馬,怎因纖芥廢長吟!”前波與後浪,都是壯採豪情。不僅是中國之最也是世界之最的“常德詩牆”,其上就鐫刻有劉禹錫的《秋詞二首》,我曾作散文《秋之頌》以記,收在我的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彩筆昔曾幹氣象——絕句之旅》一書之中。長堤誰與上?長記秋晴望。當我每回捧讀《秋詞》之時,尤其是實地在常德詩牆前沅水大堤上吟誦這一詩章,劉禹錫詩中的那一隻白鶴啊,仍然高翔在千年後的碧霄之上和我的心上!

李元洛:著名詩評家、散文家。湖南省作協名譽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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