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1 吃輪供江 岸

黃泥灣的人老了,住女兒家只算走親戚,住兒子家才算正兒八經地過日子。兒子多的老人,輪流到兒子家生活,黃泥灣人將這種候鳥似的生活方式稱為“吃輪供”。

爺爺英年早逝,奶奶獨自撫養大三個兒子。三個兒子紛紛成家之後,便都分門另過。奶奶不願看人臉色吃飯,獨自艱難度日。挺了幾年,後來身染沉痾,不能自如行走,這下不得不走黃泥灣老人的老路了。

奶奶開始吃輪供的時候,大伯已然過世,大娘領著幾個孩子過著淒涼的日子。我們扶著奶奶,往大娘家送。大娘撲通跪在大門口,抱著奶奶的腿,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我的死人啊,你怎麼那麼狠心啊?撇下你的親孃你的老婆孩娃啊,叫我們一家子怎麼活喲……奶奶的臉色立即陰了,淚珠落了滿腮。

娘怕我們扶不穩奶奶,一直不遠不近跟在後面。見大娘和奶奶哭成了一對淚人,她急忙衝上來,將奶奶背到了我們家。

奶奶在我們家過了一個月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舒心日子,高興得嘴角總也合不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在我們家,爹雖然張牙舞爪,卻只是一個空架子,娘才是我們一家人的主心骨,我們對娘言聽計從。娘粗通文墨,動不動就跟我們說百善孝當先,讓我們善待奶奶。孃的話入情入理。我們家的每一頓飯,第一碗總是盛給奶奶。有了好吃的,也是奶奶碗裡最多。就是吃稀飯,也數奶奶碗裡最稠。

一個月之後,我們將奶奶往么叔家送。么叔早就躲出去了,只有嬸子在家。嬸子斜倚在門框上,寡白的刀條臉宛如深冬的水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冷森森地仰望著天空,既沒招呼奶奶,也沒招呼我們,哼著鼻子說,怕是還沒輪到俺家吧?俺家排在第三個月。

我們一聽,傻眼了。娘又急忙衝上來,說,對不起,他嬸子,是俺弄錯了,大嫂的一個月俺家替了,以後俺家兩個月,你家一個月,好嗎?

嬸子的臉色頓時冰消雪融、桃紅柳綠了,說話的聲音也泉水叮咚般悅耳起來。她笑吟吟地對娘說,二嫂,你知書達理,小妹還能不聽你的?

娘將奶奶揹回來,奶奶在我們家又過了一個月舒心日子。

奶奶終於在第三個月住到了嬸子家。嬸子家頓頓飯都不夠吃。嬸子煮的稀飯能照見人影,奶奶去盛飯時,飯粒早就撈盡,只剩下一些米湯。嬸子煮的乾飯比槍子還硬,待奶奶囫圇嚥下一碗,再趔趔趄趄去盛飯時,早已鍋幹盆淨。我的堂兄弟還會吼她一嗓子,要吃多少?想撐死呀?

奶奶去的時候白白胖胖,住了半個月,已經枯瘦如柴。一個月住滿了,天還沒大亮,奶奶就早早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挽在手臂上,坐在嬸子家門檻外,等我們去接她。

奶奶很快在我們家又住夠了兩個月。要到嬸子家的前一夜,奶奶平靜地對娘說,妮子,給我一根繩子。

娘,你要繩子做什麼?娘好奇地問。

奶奶久久不說話,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娘,你到底咋了?娘驚訝地問。

奶奶一下子抱住娘,號啕大哭起來。奶奶說,妮子,讓我去她家,還不如讓我去死呢。

娘猛地跪在奶奶面前,抱住了奶奶,哽咽著說,娘啊,我的親孃啊,你哪兒都別去了,你兒省一口,我省一口,就有你的了。

在那個困厄的年代裡,奶奶在我們家度過了還算溫飽的晚年。娘盡心盡力侍候奶奶,為奶奶養老送終。奶奶死的時候,牢牢抓住孃的手,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笑意來。

幾十年一晃過去了,娘那一輩兒人老的老、死的死。大娘患食道癌,幾個兒子裝聾作啞,根本沒有尋醫問藥,她竟被活活餓死了。嬸子住在兩個兒子比肩而立的小樓中間的窩棚裡,因痛風難忍,一截麻繩尋了短見。娘還算健旺,只是頭髮花白了,在我們弟兄幾個家吃輪供,這家住不到一個月,那家早將娘搶走了。娘常常唸叨兩個故去的老姊妹,逢年過節,我們給祖先燒紙的時候,娘讓我們給大娘和嬸子也化些紙錢。她們墳上的野草都葳蕤成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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