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 散文丨楊廣虎:咥碗削筋面

來碗削筋面

文丨楊廣虎

小時候,我就早早就咥上了削筋面。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初期,西府關中農村大地,聯產承包責任制剛推行,人們大多還停留在土地到戶之後豐收的喜悅和肚子剛剛能吃飽的初級狀態,每天兩頓飯,實在餓得不行了才在晚上喝湯,粗糧細糧搭配,頭腦簡單,一心耕田,心裡也沒有多少曲曲彎彎,在“勞動致富”的感召下,起早貪黑、忙忙碌碌,勞動積極性特高,那種對勞動充滿神聖的自豪感,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的臉上洋溢著青春和陽光。

早上先下地耕作,九十點回家吃飯,小米稀飯加黑白相間的饃饃,就著地裡剛剛拔出的酸辣紅蘿蔔絲,還帶著泥土的清香,感覺真是過上了人間的幸福生活。吃完飯,婆(奶的意思)在灶房收拾完畢,去地裡幹活,順便拔些青菜或菠菜,大約十二點回來,用水、麵粉和少量鹽手工和好面,然後擔水、摘菜,等著擀麵。記得婆是三寸金蓮,一家上十口人,需要擀一大案板面。老梨木大案板長二米,寬一米二,離地高八十公分,實木擀麵杖有一米多長,婆踮著小腳,先在瓦盆裡用鱉蓋小心翼翼地瓦好面,雙手反覆搓揉,揉好面,然後拿出麵糰鋪開,中間夾的是高粱灰面,兩邊裹著的是麥面,婆是六七十歲的人了,揮動著擀麵杖,翻滾著一大片面,來去自由,技術嫻熟,黑色粗布連襟來回擺動,衣袂飄飄,好似舞蹈演員,不用健身,也一直保持著修長的身材。面要硬軟合適,一般偏硬一些,擀的厚實一點,有一小拇指厚,然後切成粗一些均勻的麵條,長度在一柞,有時候寬一點,扯麵那樣,一般和筷子粗細差不多。擀麵、切面的同時,已經用柴火燒著大黑鍋的水,面切完,水要滾開,以保證撒上玉米麵撲的削筋面沒有粘連,連滾三開,出水利落,這才“倭也”。莊稼人實在,沒有菜,一老碗乾麵,放上油潑辣子、鹽和自家釀製的陳醋就行,筋而不硬,滑而不嫩,油而不膩,辣香爽口,鹹酸適口,咥的胡里拉海,痛快極了!有時候,攬些臊子,主要是素臊子,是一些常見的土豆、豆腐、胡蘿蔔,用菜籽油炒在一起,加少量水,不油不幹不硬,和削筋面配在一起,更是軟硬有度,色澤鮮美。自己調好,還沒有動口,涎水不自覺流下來了!有的人笑著,拍打著自己的臉頰,心裡暗罵著:青天白日,餓死鬼掏腸子了。後來,在西安上學,除了節假日回家,偶爾吃一回削筋面,加上婆歿了。母親喜吃穰和(陝西方言,意思為柔軟)的岐山臊子面,這面以“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為特色,在西府流傳千年,紅白喜事必上。而我這個碎小夥,從小胃寒,不喜歡吃那些涼皮、醋粉等涼東西,喜歡咥撈出的乾麵,然後“原湯化原食”喝上面湯,留在鋼鐵般的胃裡消化;不喜歡吃連面帶湯,軟不唧唧的麵食,胃脹得難受。三秦男人就要咥硬麵,說硬話,乾硬事,㞎硬屎。

散文丨楊廣虎:咥碗削筋面

削筋面,主要源自鳳翔一帶,我家蟠龍塬隔著千河和鳳翔陳村、長青相望。相傳春秋時,秦穆公之愛女弄玉,擅長吹笛;而英俊小夥蕭史,則擅長吹簫,蕭史吹曲《鳳求凰》於華山之巔,天作佳緣。後二人笛簫唱和時,龍飛鳳舞於庭,夫婦遂乘龍成鳳而去。蕭史在秦都雍城(今陝西鳳翔)鼓簫時,弄玉為之舞。衣巾隨簫聲而動,甚為壯觀。公主化舞技於飲食之中,做出筋道、滑爽、香辣之麵食獻於穆公。公嘗之大喜,賜名"蕭巾面"。後該技藝傳於民間,錯訛為"削筋面"。因更貼近此麵食特點,遂流傳至今。另一說,傳秦穆公大壽,愛女弄玉欲獻父王長壽麵,遂親自下廚。但公主何曾入廚過,一番手忙腳亂,一團面翻來翻去,擀杖上下,卻也香汗淋漓,終不得要領,仍一案厚面,再也無力繼續,拿起菜刀一番切削,條條筷箸狀麵條倒也入鍋,終成一老碗麵獻父。秦穆公見面狀甚多驚奇,但女兒拳拳孝心,強忍入口嘗之,只覺麵條特筋道而不與眾同,遂大喜,命御廚照樣做來眾大臣分享,卻贏得贊聲一片。後此做法傳出宮闈至雍城各地,民間爭相效之。因其切削而成,又特別筋道,被稱作削筋面而流傳千年不衰 。

散文丨楊廣虎:咥碗削筋面

這些美麗的傳說、故事,告訴我們削筋面歷史悠久,深受宮廷江湖,各路人民喜愛。“攪團要好,七十二攪;攪團要然,溝子擰圓!”這是對打攪團的贊言。麵食要做好,也需要付出很大的心血。褲帶扯麵靠“扯”,搓搓面靠“搓”,驢蹄子面靠“硬”,山西餄餎面靠“壓”,蘭州拉麵、新疆拉條子靠“拉”,削筋面靠“揉”,它要比刀削麵軟和,容易消化。

在古城西安,紅衛、陳倉等朋友領著我咥過“老鳳府削筋面”,在鐘樓店、緯二街附近的店,開始覺得面不錯,素臊子也很好,裡面還有黃豆,後來慢慢地,感覺面有點軟了,吃不出勁道的味道。我們就在西安大街小巷去尋,凡是有削筋面的店都嘗一遍。有一回,在一個城中村裡,老闆一聽是鄉黨,讓我等了半個小時,親自現做,咥得我直喊過癮。後來再去,已經被拆除,空留遺憾。那些突然興起的洋快餐、中式快餐,自動加熱泡麵等等,我的胃一直拒絕著,極度不適應。削筋面,在“大海子”也咥過,尋不到兒時的美妙之味了。人生無常,一個人,從吃簡單的削筋面,到歷經山珍海味,又想去咥削筋面的時候,卻很難尋到原始的印象。或許與物質生活豐富有關、或許與自己閱歷有關、或許沒有飢餓感,或許……人生就是這回事,輪迴不了,無法可逆,每時每秒每天沒有彩排,只有直播。

散文丨楊廣虎:咥碗削筋面

當我回到生我養我的鄉村,夜晚的寂靜讓人感到幾分恐懼;村裡除了老弱病殘,基本沒人了。要想找人做一碗削筋面,比在城裡吃大魚大肉還難。村裡的地基本沒人種了,草比人高,勞動致富的村民們在城裡安營紮寨,千方百計尋找著掙錢的辦法和途徑,享受著生活的美好。鄉村沒人了,大地沒有了靈魂,我們的小麥還有自然的靈性嗎?我們咥的面還有土地的清香嗎?

三秦大地,黃土高坡上的陝西女兒們,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聰明和賢惠,每天想著法了,變化著不同的面味,讓男人們享受著“麵食”的誘惑,滿足著他們咥面的喜好。儘管面這種原材料很單一,但是她們不乏創造,包餃子、手擀各種面、包包子,做麵糊糊、疙瘩湯(也叫“老鴰顙”(sa二聲)”)……各式各樣,讓單調的生活充滿生氣,千百年來,讓生命在原始的圖騰和血汗的勞作中,不斷繁衍和傳承。

如果拿一個人的一生作比喻,驢蹄子面是少年,搓搓面(也叫“棒棒面”)是青年,削筋面就是中年,那岐山臊子面、燴麵片、旗花面就是老年了,雖然不盡確切,但面的硬軟適合於不同的年齡和胃口。一個人的歷經吃麵的歷史,就是成長成熟的歷史,一個人的成長史在咥面的日常生活中逐漸完成。陝西岐山雖是農耕文明的肇始之地,禮樂之邦的源頭,但在咥面上,關中人不太講究,也有一些吃相、坐位等規矩,喜歡遵從自然和內心,坦誠面對,天然本色。經常可以見到圪蹴在門墩上的吃麵者,衣衫隨意,矇頭大吃,吃的滿嘴辣子油,吐著大蒜味,打著飽嗝,連喊著:咥美了咥美了,這碗麵撩咋咧!這種受活,這種舒服,只有咥了面的人知道。

陝西有句話講:“一天不吃麵,走路顫三顫。”每個陝西楞娃都是從咥面開始,開始了自己人生的啟程。“來一碗削筋面”,聽到這句方言,我就感覺回到了家鄉,溝溝壑壑,處處留著溫馨可口的面味和慈愛的光芒。

2019年10月9日匆於長安

散文丨楊廣虎:咥碗削筋面

楊廣虎,1974年生於陳倉。著有歷史長篇小說《黨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說集《天子坡》《南山·風景》,詩歌集《天籟南山》等。曾獲西安文學獎、首屆中國校園詩歌大賽一等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理論獎,第三屆陝西文藝評論獎、首屆陝西報告文學獎、全國徐霞客遊記散文大賽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等。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等。現為某上市公司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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