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 張岱《湖心亭看雪》:文雖“短小精悍”,亦可窺晚明文人之大貌

引子

《湖心亭看雪》一文收錄於《陶庵夢憶》集,實屬“晚明小品文”之範疇。此文為張岱所書。張岱,字宗子,號為陶庵,明亡而入清之人,恰如《陶庵夢憶序》言:“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駴駴乎如野人……”是亡國舊臣也。故,文雖成於“清初”,盡顯晚明小品之流風餘韻,所憶皆為昔日繁華如夢,所言晚明之士大夫之“趣”。而,“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張岱之文,於歡顏之中多有一份落寞失魂,如細咀嚼碗中白飯之味。此是晚明人之“心”也。

張岱《湖心亭看雪》:文雖“短小精悍”,亦可窺晚明文人之大貌

水墨

正文

張岱之《湖心亭看雪》描繪了一幅“雪夜遊西湖圖”:湖心亭人鳥聲俱絕、“痴子”乘舟渡湖、三人圍爐賞雪。此文是屬張岱“小品文”中狀寫士大夫審美情趣的文章,不同於《陶庵夢憶》中其他注重城市之美的“小品文”,其風格大抵清新可喜,不沾染俗世氣。文章雖“短小精悍”,總於細瑣之處,傳達出張岱對於人生的體悟,頗耐人尋味。

本文便試著從張岱《湖心亭看雪》中所體現的晚明小品文的風格特點、情節內容,以及小品文背後故國之思,探微“晚明文人”這一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尤為獨特的群體,其文人之精神世界。

張岱《湖心亭看雪》:文雖“短小精悍”,亦可窺晚明文人之大貌

張岱“畫像”

一、從《湖心亭看雪》一文,發掘其“文人閒趣”,以及藏匿其中的“晚明精神”

1、說“趣”:“任情而發之”的生活美學

在《湖心亭看雪》一文中,是這樣子說道: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這是張岱的“趣”,夜中乘舟賞雪,是“率心而行,無所忌憚”之文人姿態。昔,袁宏道《敘陳正甫》言:“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夫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晚明文人眼中,“趣”分兩類:書畫、古董、煮茶等等,皆是皮毛之趣味,是為了“趣”而擬之,倒像是一門學問,而真正的“趣”是從心而發,若孩童、若山林之人,身處無邊自然之“趣”而渾然不覺。

《湖心亭看雪》一文,張岱選擇在“

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出發,遠離人間煙火,這恰恰是士大夫雅趣得之深者:晚明思潮倡導“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大雪三日之際,圍爐擁被取暖乃是生活之常態,而張岱放情極意於自然山水美色,文人之心不為俗世觀念所羈絆之態,恰恰體現了一種愜意的生活美學觀——是一種超脫功利的“本真”意識。

張岱《湖心亭看雪》:文雖“短小精悍”,亦可窺晚明文人之大貌

書法《湖心亭看雪》

從“賞雪”這風雅行徑來看,這種“趣”雖生髮於“心”,卻多於生活細瑣中出,多有靈動、輕快之貌。古之狀寫山水之祖謝靈運有《與朱元思書》一文:“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從中可見山水之“奇”,讓人歎為觀止,忘歸俗世。又如李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之語,多從世間罕有景象生髮。古之山水詩文,若非陶淵明之輩,多有獵奇心理。而晚明文人為一大變何故?世人眼裡尋常之事物,於晚明文人眼裡便是有了“趣味”。同為“賞雪”,張岱之文,非在“千樹萬樹梨花開梨花”之大漠邊塞“奇景”,而在“湖中人鳥聲俱絕”之時,正是“性靈”流露山水之間,善於捕捉日常所看不見之美,方才有了如此體悟。而文人融入大自然之美色,追求天與人之間的“和諧”關係,自然不會有老杜“沉鬱頓挫”之風。 故《湖心亭看雪》看的是“雪”,非“人間疾苦”。

張岱《湖心亭看雪》:文雖“短小精悍”,亦可窺晚明文人之大貌

江南雪景

2、說“真”:尋回生命的本初之貌

《湖心亭看雪》一文,於此處狀寫了晚明文人之“真”,如下: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

首先,《湖心亭看雪》一文之中,晚明文人嚮往著雅緻、淡泊的生活,人跡早已罕至,依然圍爐受凍賞雪,附庸風雅乎?非也。當然是“真心”之流露,絕無做作。其次,晚明文人之隨意適性,只要志同道合,“相逢何必曾相識”?與“友”談心,自當是出於“真誠”。再次,一句“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其於俗世之人不同流合汙,在晚明工商業發達的時代,於喧譁熱鬧之中尋求自己內心深處的寧靜,是生命之“本真”之態也。

張岱《湖心亭看雪》:文雖“短小精悍”,亦可窺晚明文人之大貌

圍爐夜話

此文亦然可見張岱之創作態度:不隱諱,不虛飾,寫出真實之自我。《湖心亭看雪》一文:“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此處,既然陌生人拉“我”,便一同飲酒。“我”飲酒賞雪完畢,便就匆匆告辭。“我”雖然不會飲酒,也要強飲三大碗。此處全無以往風雅之士須得歌頌幾句、吹捧幾下之語,例如某某隱士、某某大儒,所寫既所見所聞所想,僅此而已。晚明思潮之下的“小品文”一大的特色,便是還原“真我”,一改之前如《出師表》“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之類傾向完美人格的散文面貌,缺點、優點都浮現在字裡行間,頗為親切可人

二、比對《陶庵夢憶序》和《湖心亭看雪》二文,探微其蘊含的人文情懷

1、從“亡國之悲”和“夢憶”的角度,味《湖心亭看雪》中的文人之“落寞”

《陶庵夢憶序》中言:“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

可見,但凡《陶庵夢憶》之文,無論歡喜、落寞,都是飽蘸著張岱的“懺悔”之意的。如此一來,品讀《湖心亭看雪》須抓住“懺悔”二字,有一句頗耐人尋味:

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為何張岱問友人姓名,回答卻是“金陵人,客此”?首先,此文一去數十年,張岱自然不記得萍水相逢之人的姓氏,但是答非所問,卻是刻意為之,為何?是“亡國之痛”難去之故。“金陵”,現南京也,明朝之故都,“金陵人”在“杭州西湖”,是“客此”。從“夢憶”的角度看,驀然回首,大有今夕對比,物是人非之感,張岱已經非“明朝人”,在“清朝”的土地上,何嘗不是“客此”?

張岱《湖心亭看雪》:文雖“短小精悍”,亦可窺晚明文人之大貌

《陶庵夢憶》舊書封面

筆者以為,此一句答非所問,是在強調,呼應著《陶庵夢憶序》所言:“因《石匱書》未成,尚息人世。然瓶粟屢空,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裝點語。”不能以死殉節,自然無比懊悔自責

是故文末一句,是全文最能體現文人“落寞”之句,可以此觀晚明此類人之心態: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這個“痴”,便是文人之“落寞”,唯有幾人,堅守自己的內心,無論是如張岱的亡國之思,還是“金陵人”的寒夜賞雪,都是如此一般,遺世獨立。

2、從《湖心亭看雪》中“白描”部分,見文人“精神世界”大貌

《湖心亭看雪》雖敘寫為“崇禎五年十二月”,但是屬於《陶庵夢憶》的其中一篇,故時間之上,跨越兩朝,與作者而言,文中“張岱”富奢風雅,寫作者“張岱”多懺悔、悲苦之心,故品味《湖心亭看雪》,不得不從整本出入手。

從《陶庵夢憶序》的視角下觀察,《湖心亭看雪》一文依然保持自己獨有的“風骨”,這部分即使是亡國之痛也無法改變的,這也是最為人所稱道的,莫過於一下描寫: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張岱《湖心亭看雪》:文雖“短小精悍”,亦可窺晚明文人之大貌

霧凇

此段描寫一方面如上文所述,是文人賞雪之趣所在,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是文人內心中和自然“冥合”的一種美學境界。首先,白描的手法下,呈現的是一種樸素的美:天、雲、山、水皆為白色,為一大幕布,長堤、湖心亭、小舟、人都是墨色,故中國水墨畫式的描繪,一種“和”的美學意境——人“物化”為自然。這種超然物外,是文人審美體驗之一大特色。其次,從外界的角度,由外朝內看,《湖心亭看雪》所呈現的是是一個完全和世俗世界所不同的世界,簡單地世界構造,象徵著書寫者內心的高潔品格,這也是文人自我表達之一大傳統,尤以求“真”之晚明小品文為最

故,張岱《湖心亭看雪》雖小如“蒼蠅之微”,亦可窺得晚明文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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