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推動著季節循環往復,永不停歇。
天空很高很藍,大地滄茫,微風牽來的陽光,並著冬的簌簌聲,愈發顯出萬籟俱寂。遠方稀疏的林,更遠方几抹山巒的弧線,都浸在燦爛的陽光裡。幾隻麻雀,或迅捷地跳躍在眼前地上,或倏忽飛到空中不見蹤跡。畫面雖然因了它們靈動了許多,可惜它只黑白兩色。大地也只黑白兩色,兼天地間也是肅殺空氣,這讓一切變得簡單明瞭,纖毫畢現,無隱無匿。但是,那些至簡的線條,卻飽含著蓄勢待發的內斂和睿智,彷彿跟我交流著深奧的生命真諦。冬寒就像剃刀,削去繽紛的煩惱,祛掉繁華的煩躁,讓我看清事物的本質,慢慢沉靜下來,感受清醒的安詳。
鄉間的十一月,已經是冬天。刺眼的太陽光,也帶了刺骨的寒意了。我正一個人走在靜靜的陌上,荒蕪掩去都市的喧鬧和刺鼻的異味。跫音沙沙,目清神馳,心自脫俗。不知不覺就走到一株高大老壯的槐樹前。它渾身紋理清晰,皴皸如裂,主幹須兩人合抱,這在農村的田野也屬稀有的大樹了。主幹從兩人高處就分杈,有三枝,自然是越向上分得越多,越細,直至分得高得數不清——子子孫孫無窮盡也。虯骨遒勁中密佈著細須婆娑,剛中有柔,柔中帶剛。大樹的孤傲,沉澱和厚重,讓我喜歡,也讓我心疼。它活過多少年了,經歷了多少風雨雷電,漠然了多少朋友的夭折、殞逝、砍伐,它以怎樣的幸運逃過了無盡的厄劫活到了今天。它的健壯的身軀竟然沒有引起附近人的覬覦,這真是個奇蹟。陽光透過它的細密的縫隙,被分割成碎碎的光斑灑在地上,也灑在我身上,一時恍若與老友重逢對視,涼風徐來,心扉溫潤。
一棵大大的槐樹,全裸在寒冬,還要經歷漫長風雪。我想它早已不在乎無奈,因為它早就無懼。它因了孤獨而堅強,因了清冷而高潔,因了無懼而令天地人都生了懼意了,所以它活得傲岸而自持,寬容而剛強。當然,它的夏日槐花也一定繁多怒放,也一定青春橫生,或者還儀態萬千。它給過蹣跚在田野的疲憊以濃蔭,它給過孑孓在荒蕪的迷茫以指示,它給過失望在單調的尋覓以驚喜,它給過跋涉在哲思的智人以啟迪……畢竟它經歷的太多。從萬千新苞到濃蔭密厚,再從搖曳生姿到葉盡枝窮,大樹從小到老歷經了多少酷寒烈暑,溫露嚴霜,苦雨暴雪,始屹立成彷彿亙古不變的青魆,不喜不怒,不哀不笑,漠然四季變幻。萬物生靈都有心,不須語言和情緒也能傳遞愛與溫暖,大樹共我一同感受生命之尊貴與隆重。我須學學大樹,以強大的內心,歷寒來暑往,把各種嚴酷考驗和歡喜幸福權當了過眼煙雲,顧自成長。
心情竟又沉鬱起來,無奈搖頭:我為什麼總不自禁地沉浸沉重的話題?唉,生命的內涵,萬般滋味。人生,是不能往深處走的。
或者老樹本來簡單:脈脈春風裡情竇初開,炎炎夏陽下熱烈浪漫,颯颯秋空中自由奔放,寒徹骨髓的曠野上靜待陌上春再歸來。循著天道,做該做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它活得單純,簡潔,明快。它沒有不寬恕,它沒有不原諒,只跟隨註定的命運,抽枝發芽落葉生根。這些隨緣,並不是痴聽天命,而是以豁達的心態面對紛紛擾擾。
舊山不老松竹自壯,我卻哀哀於皓首窮經,功名不得。老樹也要喝斥我:雙鬃著霜耳,還不肯聽雨在清靜的僧廬之下麼?
那時只道也尋常,如今回首沉思立殘陽。我真的是放不下!但也真得好向往:不求活百年,只求心喜歡。果腹即心安,看風輕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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