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 老照片、印象派與畢加索:電影《泰坦尼克號》的隱藏彩蛋

《泰坦尼克號》是一部優秀的電影,票房和11項奧斯卡金像獎說明了一切。它也是一部語言非常豐富的電影,在音樂語言上,哪怕是完全作為背景的樂隊,在不同場合下演奏的音樂都很有講究。當Jack在餐廳時,演奏的是《藍色多瑙河》,當樂隊奉船長之命到甲板上演奏歡快的歌曲時,他們演奏了《婚禮進行曲》。當他們發現大家都在忙著逃命時,演奏的是奧芬巴赫的歌劇《奧菲斯在冥府》,最後,樂隊中三個人離開時,唯一一位留下的小提琴手演奏起一首聖歌《與主更親近》,這是影片中最令人感動的背景音樂。這首歌曲聲名大噪於1901年美國遇刺總統威廉·麥金萊,據說他在臨終時輕唱此曲,後來成為他的葬禮音樂。

相比音樂語言,泰坦尼克號中使用了各種各樣精彩的圖像語言,包括照片和繪畫。如果離開對這些圖像語言的品味,就很難真正理解這部卓越的電影作品。


老照片、印象派與畢加索:電影《泰坦尼克號》的隱藏彩蛋

(一)Rose的那些老照片

照片在《泰坦尼克號》中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有多少人注意到Rose對照片的迷戀呢?Rose第一次出場已是老年,鏡頭轉給Rose之前,先掃過了一排相框(很好笑的是,這一排相框後面居然擺著一箇中國古代的青銅爵)。Rose通過直升機到達打撈船之後,她在安排給自己的房間中擺滿了照片。我們看到大約六七個相框,Rose說,“I have to have my pictures when I travel.”(出來旅行時我一定要帶上我的照片)。

老照片、印象派與畢加索:電影《泰坦尼克號》的隱藏彩蛋

影片即將結束時,Rose已經把故事講完,海洋之心也被她扔進海里。她躺在床上,彷彿睡著了,鏡頭從她床頭的相框慢慢閃過,我們看到她床頭林立的相框,好像是記述她一生故事的書。有一張彷彿和印第安人在一起,有一張穿著學位服,大約在美國又繼續學業深造,接著鏡頭掃回來,在第三張照片上短暫停留:

第一張上的動作和神情,總讓人想起夢露。這大約在暗示Rose的職業:演員。在前面的部分,確實有一位技術員大聲抱怨“She was working as an act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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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張照片上,Rose滿臉笑容地站在飛機旁邊——她終於獲得了想要有的解放,這和她在泰坦尼克號上參與的那些貴族禮儀的討論有天淵之別。她的命運被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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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張照片,鏡頭停留時間最長。照片內容很簡單,Rose跨坐在馬上。這意味著什麼呢?在船上時,Jack教Rose一些男性化的動作,Rose說,“Teach me to ride like a man”,

教我像男人一樣騎馬吧!這個夢想終於實現了,當她來到美國之後。這張照片擺放的位置離她最近,在床上的一個提箱上,而其他照片統統在她床頭。她始終記得和Jack的對話,在影片結束時,Rose夢見重新回到泰坦尼克號上富麗堂皇的大廳,也正是從這張騎馬的照片進入的。


老照片、印象派與畢加索:電影《泰坦尼克號》的隱藏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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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照片起碼在影片中發揮著這些作用:

首先,在電影中出現的那些發黃的舊黑白照片,意味著Rose對青春年華的懷戀,這是最直觀的。其次,泰坦尼克沉沒的時候,Rose只有17歲,而現在她已經101歲了。除非強烈而持久的感情,除非這個故事曾經劇烈地改變了她的人生

,否則難以解釋為什麼一個百歲老人會記得八十多年前的故事細節。因此,這些不斷提醒Rose她曾經人生的照片,是講泰坦尼克號這個故事必須的解釋。再次,電影中幾乎沒有談到Rose在美國的生活經歷,我們只從對話中知道她和一個叫卡夫爾的男人結婚,生兒育女。現在我們能通過這些老照片發現她在美國的生活:她繼續讀書,結婚,成為一位演員,她沒有忘記曾經在泰坦尼克號上說過的話,她突破了那些屬於英國老式貴族的清規,做了很多長久以來一直想做的事,比如駕駛飛機,和像男人一樣騎馬。

這一排黑白色的相片充滿滄桑,它是一條若有若無的線索,向觀眾們昭示著老Rose的生活和內心。

(二)從德加、莫奈到畢加索

從文藝復興開始,歐洲的上流社會和藝術家就有著密切的聯繫。他們喜愛藝術,資助藝術家,收藏藝術作品。藝術作品是他們身份、趣味和思想的表徵。在拍攝《泰坦尼克號》這種展現上流社會和底層社會之間矛盾的影片時,

必然會通過對藝術的不同喜好,來巧妙地反映階層之間、群體之間的差異。

很顯然,Rose和Hockley有針鋒相對的價值觀。Rose認為“畢加索棒極了,像在夢裡一樣,真實但不合邏輯”,Hockley的評價則是“他混不出名堂的,幸好還便宜”。Rose和Hockley對美的認知完全不同,Hockley眼中的美是用金錢衡量的,海洋之心是美的,泰坦尼克號是奢華的,但畢加索的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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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e手裡當時拿著的是畢加索的名作《亞威農少女》,創作於1907年。這當然是導演卡梅隆對觀眾開的一個玩笑,因為《亞威農少女》直到1916年才首次展出,1922年才出售。1912年沉沒的泰坦尼克號上,恐怕沒有一個乘客知道有這幅畫。

因為沒有獲得授權就在影片中使用了《亞威農少女》,卡梅隆被起訴,賠償了版權使用費(畢加索家人在2043年前都擁有畢加索的版權)。而被Rose放進臥室的畫是印象派著名畫家德加的代表作《舞蹈者》,這幅畫在後面的鏡頭中還出現了好幾次。德加去世於1917年,《舞蹈者》沒有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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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圈裡是德加的《舞蹈者》

Rose上船並開始佈置自己的房間時,鏡頭中出現了莫奈的名畫《睡蓮》。莫奈是印象派著名畫家,印象派的“印象”一詞即因他而來,他畫了上百幅《睡蓮》,這是西方美術史的一個傳奇。Jack為Rose畫像前,在Rose的臥室中,Jack也看到了這幅睡蓮,他倆談到了莫奈,並且都對莫奈的用色技巧感到欽佩。

當然,這些名畫並沒有像影片描述的那樣沉於海底,《亞威農少女》收藏於美國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舞蹈者》收藏於法國印象派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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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的《睡蓮》

(三)照片和繪畫,是理解《泰坦尼克號》的鑰匙

在《泰坦尼克號》中,這些老照片和著名油畫是導演卡梅隆的神來之筆。因為它們的存在,整部影片包含的信息量大大提升了。

《泰坦尼克號》是一個愛情故事嗎?很多觀眾是把它當愛情故事來看待的,但它又偏偏是一個特殊時代的愛情故事,折射出一段厚重的歷史。泰坦尼克號航行和沉沒的時間是1912年,這是資本主義的上升期,新興的工業資本家們非常迅速地蠶食著原本屬於貴族的利益。我們從影片中可以看到第一次工業革命(18世紀60年代開始,標誌為蒸汽機的廣泛應用)和第二次工業革命(19世紀70年代開始,標誌為電力的廣泛應用)的成就。1912年時,歐美主要國家已經完成了工業化。在看起來欣欣向榮的社會面貌之下,卻隱藏著各種利益和權力上的紛爭。

作為美國導演,

卡梅隆試圖在影片中強調美國觀念,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美國與歐洲的實力對比發生了變化。第一,無論是Hockley還是Molly,都是富裕的美國人。他們代表著財富,代表著美國日漸抬升的國際地位,當Jack和同伴獲得泰坦尼克號船票時,他們的反應是“I go to America to be millionaire”,我們轉運了,我們要去美國做百萬富翁了!而以Rose家族為代表的老牌英國貴族,為能夠嫁給美國資本家而心滿意足。第二,卡梅隆在影片中強行將美國和“自由”相聯繫,向觀眾灌輸“美國想象”。Jack的同伴站在駛往美國的船頭,高呼“我已經能看見自由女神像了”,而Rose念念不忘的這些老照片反映著Rose所經過的那個美國崛起的時代,她通過努力,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獲得了在英國無法享受到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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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影片也反映出在那個年代裡藝術觀念的衝突。影片中頻繁出鏡的各類西方繪畫顯得意味深長。為什麼Rose會放棄已經訂婚的未婚夫,這些繪畫作品其實是導演卡梅隆給出的答案,因為不同的藝術觀念反映出,這兩個人的價值觀不可調和。

我們可以把這個影片中涉及到的人物簡單地區分為三類:

第一類,舊貴族。他們是傳統意義上的貴族,但在資本主義上升期間,這些代表著過去的就貴族們生活日益窘困。當Rose的母親發現自己的女兒居然和一個沒出息的窮小子混到一起時,她的反應是告訴Rose:我們的情況很危急,你知道,我們沒錢了!你爹只留給我們一屁股爛債和一個好的稱號,現在我們只能靠這個稱號混飯吃。

第二類,新貴族。在影片中,新貴族又有兩類,一類是在工業化過程中發家的匹茲堡鋼鐵大亨Hockley家族,他們努力在生活方式上朝舊貴族靠攏,學習既定的那一套貴族規則,希望藉助舊貴族的歷史影響來更好地進行財富積累,舊貴族也樂於與新貴族結交從而獲得更多的利益。他們很早就互相認可,建構起新的同盟。另一類是像Molly Brown這樣在美國西部淘金而驟然發家的

new money。他們的財富積累無需維持和舊貴族的關係,因此被以Rose的母親為代表的稱為暴發戶,維持著表面認同、實際不屑的微妙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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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money來自底層,因此Molly對Jack比較友善

第三類,是以三等艙旅客為代表的廣大底層階級。他們歡樂地歌唱和舞蹈,無憂無慮,活得真實而幸福。當然,

這是電影中的美化。與試圖保持高高在上地位的舊貴族和工業化新貴族不同,Rose能夠從普通人生活中感受到樂趣。她關注Jack在素描中畫的那些巴黎的妓女們,並不排斥這些處於社會角落的小人物。她追尋的正是這種對生活的執著和歡快感,活出自己,這樣的生存方式對她來說才是真實的。

老照片、印象派與畢加索:電影《泰坦尼克號》的隱藏彩蛋

這三類人的價值觀差異如此巨大,以至於他們在每個細節都格格不入。影片開始時,Rose,未婚夫Hockley和Rose的母親看到泰坦尼克號,三個人的態度完全不同。Rose的態度很不以為然,她對泰坦尼克號這種求體量、求奢華、求壯觀的產物,並沒有什麼感動。她在乎的是自我的生活感受,對物質的追求並不狂熱。Hockley立刻說,絕對不能小看泰坦尼克號,她比毛利坦尼亞號長100英尺,而且奢華得多。對他來說,泰坦尼克號是金錢、財富可以征服全世界的象徵。他們志得意滿,關注的是“奢華”(luxurious)。對Rose母親這樣的老舊貴族而言,泰坦尼克號是令人驚奇的不沉之船,她在乎的是“不沉”(unsinkable)。

通過種種細節,影片試圖告訴我們:Rose雖然是一個十七歲的年輕女性,她沒有什麼物質財富,但她的精神世界之寬廣深邃遠遠超過了Hockley,相比Rose,Hockley的藝術品位不值一提,Hockley代表著老舊陳腐的藝術觀和價值觀。正如同印象派打破因循守舊的古典主義束縛,試圖通過色塊、光線來捕捉生活中燦爛的真實,Rose也希望把握自己活生生的生命

——沒有那麼多戕害天性的清規戒律,沒有勒得透不過氣的緊身胸衣,獲得婚姻對象的尊重而不是被完全控制,對印象派的喜愛,對畢加索的讚歎,對Jack素描作品的欣賞,都反映出她活躍、獨立的心態。


老照片、印象派與畢加索:電影《泰坦尼克號》的隱藏彩蛋

穿緊身胸衣

很多觀眾認為,Hockley非常關心Rose,但是,卡梅隆已經通過遍佈整個影片的鏡頭來告訴觀眾,他們對生命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如果Jack沒有死,Rose和Jack能過上美好幸福的生活嗎?這是個未知數,但Rose和Hockley能夠幸福嗎?那肯定不可能,他們的價值觀是對立的,Rose只會在虛假的笑容中抑鬱老去。

在這個電影中,藝術作品絕不僅僅是一種擺設、裝飾,它是影片的重要組成部分,折射著人的生命追求,反映出看不見的精神世界。卡梅隆用心良苦地試圖用藝術來解答這段突然發生卻無比持久、看起來有些荒謬的愛情:Rose對Jack的紀念,是因為她腦海中被理想化、完美化的Jack,成為她勇敢背叛過去生活的精神支撐。他們才是精神上的同路人,而這種靈魂的共鳴,是通過畢加索、莫奈和Jack的素描來體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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