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8 陳希米:莎拉邦德|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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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米:莎拉邦德|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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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米:莎拉邦德|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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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邦德

——“答自己問”專欄之三

陳希米

《莎拉邦德》是伯格曼拍的最後一部電影,上映的時候,他八十五歲,之後第四年安詳過世。

故事講的是約翰的前妻瑪麗安打破三十年的沉寂,長途開車去看約翰。

這三十年,不能說瑪麗安總是在思念約翰,約翰給瑪麗安的傷害,電影裡雖沒有說,卻是可以想象,且怎麼想象大約也不會過分。不然沉寂不會持續三十年。這三十年間,瑪麗安該有過多少次動身的念頭?又多少次終於沒有成行,也是我們不禁想到的。

那無從預計的重逢一定被設想過無數遍了,瑪麗安自己的,約翰的,都無從預計——就像瑪麗安直到走進了約翰門前那一刻,竟不知自己會停下來,盯著手錶,一秒一秒,數過整整一分鐘。

六十秒的猶豫與膽怯還是恐懼與顫慄?

她猶豫了,因為膽怯?膽怯什麼?怕約翰冷淡她拒絕她——無疑她曾被拒絕過。但現在,她根本不再期望他什麼,就在停車的瞬間,她還想,也許我該開回去,這次似乎不理智了,跑過來是一個衝動?——為什麼是衝動,理智要求她什麼呢?

在男女關係的挫折裡,理智要求的,往往是尊嚴。她為什麼停下來,當然是尊嚴!

三十年的沉寂,已經足以讓尊嚴高高聳立。如果在現場是猶豫與膽怯,那麼在之前,必已經過恐懼與顫慄。三十年的漫長歲月,都僅僅屬於瑪麗安自己,無情的背叛,徹底的孤獨,無盡的思緒,隻身一人的恐懼與戰慄,練就了瑪麗安的勇氣,它們是今天的瑪麗安的後盾。

理智還要求寬容和憐憫,瑪麗安如今也帶著它們。

她終於還是推開了門,鎮靜坦然地。她沒有喪失尊嚴,因為瑪麗安的尊嚴已經無法喪失。——之所以沉寂三十年,就是為了種植尊嚴,讓尊嚴長大,讓尊嚴再也無法喪失。

約翰迎接瑪麗安時,只有喜悅,只有輕鬆和愉快,沒有愧疚,也沒有尷尬,更沒有感慨。約翰甚至擁抱了瑪麗安,感覺得到他還記得過去——過去他們曾經擁抱。

約翰的輕鬆喜悅一下子擋住了瑪麗安滿心滿眼的感慨,幾十年的隱忍和祈盼終於張開、走近,卻顯得那麼不和諧。感慨在輕鬆面前總會選擇掩蓋,眼淚在輕鬆面前是不合適的,也要忍住——於是瑪麗安回應以愉快。好在她的感慨和眼淚只屬於自己,跟約翰無關,也更不需要約翰知道。

現在,一切都很好,不是嗎?

約翰可能早已忘記自己過去曾經的背叛,當然更不記得瑪麗安的痛苦。他甚至都忘記了瑪麗安的年齡;他還理所當然地認為瑪麗安會留下吃晚餐,會在這兒住一段,甚至住下去……

瑪麗安卻沒有忘。她的目光告訴我們她沒有忘,她在約翰的房間裡無限感慨地慢慢走著,聽到咕咕鳥的鬧鐘響,抬頭凝視著牆上的畫,站在鋼琴旁邊,甚至輕輕摁出了琴聲……這都洩露了瑪麗安什麼都沒有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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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如此輕鬆地說:“我打算抱抱你。”

瑪麗安卻幾乎淚下:“我們就要開始擁抱了嗎?”——我們過去曾經擁抱……

瑪麗安剋制著,保持了與約翰的輕鬆的同步,他們像親人一樣地親吻……

看到這裡,我卻想要這樣拍:

她終於站到了他的身邊,她和他,終於可以擁抱了,她無助、孤獨了太長的時間,她渴望已久……

可是她卻停了下來。

她意識到:無論怎樣緊緊相擁,無論怎樣全部地、身體每一個部位地貼近、接觸,也不能實現她的渴望。

甚至做愛,也不能。

甚至,還能甚至什麼?

究竟還能夠怎樣?她已經深深地知道,用身體(物質)終究是不能完成的;心靈之間,已是永生永世的隔膜了。

鏡頭的解釋該是這樣:

也許,就用目光相擁吧,有一種目光會讓你赤裸,猶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然而卻只有對面的那一種目光可以看得到;來自這樣的目光當然是更加肆無忌憚的撫摸,更加教人顫慄和眩暈!就讓他們這樣相遇吧,不要再走近一步,不要觸碰,不要說話,之間的距離是永遠都不能走完的,在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動,就一直停在那裡——彼此看見。剩下的交給眼睛和心靈,交給獨自顫抖的身體,交給由此而來的熱淚,交給凝望的定格。

——當你實現不了完美的時候,就不如退一步,退到起點。不做,不去做一件無比渴望的事,卻最切心裡的意。

不如停在渴望的邊緣,讓那渴望繼續,讓那渴望不斷成長,成為不可企及,成為完美。

一觸碰,就碎掉,就會墮落成像飢餓一樣的需求,像飢餓一樣瞬間可以滿足,像飢餓一樣,發生一次滿足一次,循環往復從不往高處走,像飢餓一樣不高貴。

當然,上面的解釋是給扮演瑪麗安的演員的。但是約翰不會配合,隔膜的,甚而永世隔膜的兩個人之間,怎麼會有目光相擁?怎麼會有凝望?

重逢,或抹掉恥辱,或放下尊嚴,或溫情重現,或漠然陌生,或重燃激情,或平靜禮貌,或虛假偽善。重要的是仍有愛情還是已經沒有愛情?儘管有那麼漫長的沉寂,終於沉寂還是被打破,因此,瑪麗安的重逢裡還有愛?我說,瑪麗安的重逢裡沒有愛情了,只有對愛情的回憶。只是那愛,因為被封存,所以沒蒸發掉。

先要有沉寂,之後才能有打破沉寂。藉助漫長時間的力量,在沉寂中,獨立和尊嚴才能成長。就是說,真正的寂靜無聲,真正地獨自一人,那樣才能升起純粹無雜質的尊嚴。培育它的,是驕傲,不是居高臨下;是憐憫,不是輕視;是愛護,不是愛情;有溫暖,但沒有激情,不會因為對方的態度和作為而有所改變,不會被對方的反應所影響。並且,沉寂,必定準備永遠沉寂,才是沉寂(一如亞伯拉罕那無邊的沉默)。為了最終會有一天打破的沉寂是假的,也無法沉寂。所以它必須不是要求而是願望,必須是需要而不是被迫。

瑪麗安隱約感覺到約翰需要他,就答應小住下來。

瑪麗安看到了約翰晚年生活的孤單、焦慮,以及跟兒子和孫女之間的種種糾纏與矛盾。

約翰依然任性肆意,比如對待自己的兒子恩裡克,依然總是懷著仇視——而恩裡克的不可救藥與惡習難改某種程度上讓觀眾覺得約翰與其如出一轍;瑪麗安則以自己的智性、善解人意,努力做著說和、勸告。

恩裡克的妻子安娜是電影裡的一個偶像,一個女神人物!她一定比恩裡克高尚、溫柔、明智,然而她死了。而讓人不可解的是,這樣一個漂亮高貴的女人,何以與恩裡克這樣的人相愛——這恰恰也是約翰心裡的問題。但這問題約翰只是向著恩裡克去問。

當約翰質疑說恩裡克(這個混蛋!)怎麼有權愛安娜,而安娜竟也愛恩裡克時,約翰沒有去看坐在一邊的瑪麗安的臉。他覺得這樣的事實很諷刺。於是他(猜想)說:你笑得很諷刺——瑪麗安說:我沒笑。我在剋制我的哭泣。約翰說:你沒理由哭啊。

——有,但我不想說。瑪麗安回答說。

因為瑪麗安知道問題的答案。她的答案就是她自己——她何嘗不就是活著的安娜?!她的答案就是她與約翰的真實經歷。沒有理由,只有事實。

這事實,讓她以至於要哭泣。

她不想說。——她在約翰面前說她不想說,就是說她變得有力量了,她明白又堅定,寬厚又善良。安娜死了,定格在完美的瞬間。瑪麗安卻活著,終於活到了坦然。那坦然更美,更讓人羨慕,讓人欽佩。

一天夜裡,約翰被突如其來的一陣害怕驚醒,從床上坐起來,跑去敲開了瑪麗安的門,大聲叫醒瑪麗安。懷著恐懼的約翰無助地站在瑪麗安房間的門口,然後慢慢地,一覽無餘地脫去了自己全身的衣服。——徹底袒露了自己的軟弱和恐懼。然後約翰對瑪麗安說:“你也脫了。”(約翰要求瑪麗安的是什麼?是想說,我們是一樣的肉體的凡人?是軟弱要求軟弱?赤裸的意味是什麼?是彼此交出一切?)瑪麗安看著約翰,慢慢地鎮靜地下了床,坦然脫去衣衫。瑪麗安以坦蕩和赤裸回應了約翰:於是他們赤裸裸躺在一起。沒有性,只有慰藉。也許該說是互相慰藉著——我卻說,是瑪麗安更勇敢更寬厚,是她慰藉了約翰。

約翰的軟弱,約翰的恐懼,約翰的無奈——現在,全是約翰的負面!瑪麗安看得清清楚楚——她甚至憐憫他。但她關懷他,幫他,甚至還敢於給他慰藉,接住了他的墜落——接他躺在自己身邊。三十年之後。她沒有跑來宣洩多年來的委屈,沒有哭泣,沒有埋頭依偎,她是平靜的,微笑的,她是平緩的,親切的——尊嚴已經鑄在她心裡。

她會陪伴約翰一陣子。但是她要回去,她肯定要回到從前的生活——回到沒有了約翰之後的三十年那樣的生活中去。她不會因重逢而重新沉溺。

瑪麗安可以回去了,比起來的時候,步履更堅定,沒有膽怯,沒有恐懼與顫慄。不是沒有慾望,而是慾望高起來——竟是要做女神(安娜)的意思。她當然會寂寞和孤單,但她學會了順從,學會了以愛去順從。她一步一步地接受著約翰的離去,直到最後離去。沒有悲傷,沒有遺憾,只有坦然,和祈禱。

她成了一個溫和又堅強的老太太,熱烈不息的愛情與深邃清晰的堅定使她老得那麼漂亮!那麼令人豔羨!

瑪麗安的生活會井井有條。雖然她仍舊會偶爾感到孤獨,那偶爾的孤獨,可能是因為約翰,也可能不是,那是生活的自然。瑪麗安早已經懂得這個道理。那孤獨絕不會大到再一次打破沉寂,這不僅僅是因為那時瑪麗安太老了,而是重逢已經發生過了。

大提琴演奏的“莎拉邦德”舞曲漸漸響起,一再響起,緩慢,沉重,卻不悲傷。

結尾的場景是,瑪麗安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大堆往日的照片,拿起安娜的照片,她想到的是安娜的愛——何嘗不是她自己的愛;她還說,她(終於)去看了自己在療養院裡患精神疾病的女兒(她多久都沒有去了?也許她一直沒有勇氣?)她說,她第一次意識到……感覺到,她在撫摸女兒,她自己的孩子……

瑪麗安一定是在回顧生命——想起我們的一生,就想起我們愛過的,那是我們僅有的和最寶貴的。

我把這個電影看成一個重逢的故事,一個女人終於有勇氣也有能力去赴“重逢”的故事;我把這個電影看成一個成長的故事,無論多麼老,我們女人,還都有成長的空間,還可以去做我們曾經、長久沒有勇氣做的事——因為我們心裡總是有愛,那愛,竟會隨著年齡,越來越堅定、寬廣、深邃。

如果這個電影是一個女人拍的(看起來簡直沒有破綻),也許到此就該看完了。

可是,這電影不僅是一個男人拍的,還是一個八十多歲的男人拍的,就是說,這是一個老男人看到的和想表達的。這不能不讓人有了感慨,從而對伯格曼心生敬意。

偶然讀到伯格曼的生平,讀到有個叫麗芙·烏爾曼的真實女人,我才知道,她不僅曾經是伯格曼的情人,也是這個電影裡的女主角,以及:在伯格曼八十二歲那年(麗芙·烏爾曼六十二歲),他們分別三十多年之後,麗芙·烏爾曼到法羅島上去看伯格曼。伯格曼說:“晚上我送她回去。沿著斯德哥爾摩寂靜的街道,我們走了很久……人世早已無可留戀……”伯格曼一生結過多次婚,子女不少,卻大多跟他不熟悉,甚至有的都不認識,伯格曼自己說:“作為一個人,我是徹底失敗的。”

我無法不把電影裡的人物跟以上真實聯繫起來。我想象著,是他們見面之後,伯格曼起了拍這部電影的心(從時間上說,似乎很合理),這個電影,是獻給他們兩個人的,更是伯格曼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對自己與女人的關係,與子女的關係,以及對自己的一生所做的反省。

這反省,是大膽的,無情的。

我似乎讀到了導演伯格曼的喃喃自語:

我寫安娜這個角色,象徵的就是瑪麗安。女人向來在我這裡就像偶像和天使,一直是我的創作源泉。想想瑪麗安為什麼曾經愛我,就知道安娜為什麼愛恩裡克了,說得不好聽,這就是女人的盲目。這種盲目不一定是一件壞事。有時候她就是一種生命本能,一種情感的本能。其實女人身上的所謂煙火氣,就是情感的力量,這樣一種最人間的力量使她們煥發出巨大的承受和擔當力,使她們忍耐、寬容、堅定。見到瑪麗安,我(就是約翰啊)真的很高興,她是親切的。但是我忘記了曾經給過她的傷害了。我連她的年齡都忘記了——約翰都不會意識,那擁抱會“觸動”瑪麗安。但她不會洩露自己,她一貫都遷就別人,你看她,就是有“滿心滿眼的感慨”,她還是隨著我的輕鬆,輕輕回抱了我。但是我知道,這一刻對她意味著什麼。所以我要求演員“幾乎淚下”,但是剋制著——那才是瑪麗安。說到安娜對恩裡克的愛,瑪麗安不會覺得諷刺,她肯定會想起自己,想起自己與約翰,但是她不想也不會對約翰說。因此我要讓瑪麗安輕輕地、清晰地說出那句話“——有,但我不想說。”這句話後面有瑪麗安的力量,一種極度的隱忍以至於終於坦然的力量。

那天夜裡約翰的恐懼與無助,拍出來是有些殘忍,但我想那一定真實發生過。也許,總是老女人比老男人更堅強?我在瑪麗安身上明顯地看到這一點。其實約翰知道無法依賴她,也知道不用擔心她的孤單和寂寞,你看她坐在堆著一大摞老照片的桌前的姿勢多麼溫柔、寬厚,多麼坦蕩、雋永。她還說,她終於鼓足勇氣去看了自己患精神疾病的女兒了,她似乎越老越勇敢了……

我相信,以上不僅是我一個女人的臆想。伯格曼真的說過的話是:“烏爾曼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演員。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充滿情感,洋溢著悽楚又平常的人世感。”某種意義上,烏爾曼就是瑪麗安。伯格曼不僅是細膩的,在這裡不是細膩的問題,只有一個真正愛女人的男人,才能看見瑪麗安被抑制的眼淚,感受到沉默背後的寬容,才敢於洩露男人的“無情”和軟弱,也才能真正在女人那裡得到慰藉。如果說約翰身上的種種印證了我對男人的某些印象,只想遠離他們,那麼,伯格曼卻使我重又尊敬男人。

伯格曼在八十二歲那年與麗芙·烏爾曼見面之後說:沿著斯德哥爾摩的大道,我八十歲的身體變得前所未有地充滿渴望。我深信,那渴望是更高意義上的愛,是創造之慾。如今我們看到的這部電影,就是明證。

現在,我把這個電影看成一個老人的故事,每一個老人都是倖存者,每一個老人都可能遇見“重逢”,每一個老人都會回顧生命,重要的在於,要如何誠實,要有怎樣多也不過分的愛意,以及無邊的寬容與無情的自省,我們才能像老伯格曼一樣,像瑪麗安一樣——老了,還能創造,還能成長。還能做一個棒棒的老男人和老女人。

2015年初稿

2017年6月30日改訂

陳希米,作家、編輯,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讓“死”活下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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