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 我不是潘金蓮:小說的蜜糖,電影的砒霜

我想了想,這兩年看過的小說,好些都和電影有關係:

曹保平拍了《烈日灼心》,我讀了原著小說,須一瓜的《太陽黑子》;姜文拍了《讓子彈飛》,我讀了原著小說,馬識途《夜譚十記》裡的《盜官記》;徐浩峰拍了《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師父》,我相當著迷,所以現在家裡的書架上,擺著他的全套小說和雜文集。

唯獨家裡那本《我不是潘金蓮》,看書早於看電影,或者是為了書,才去看電影。但我會買劉震雲的書,也是因為電影。那是八年前的事兒了,有部電影叫《我叫劉躍進》,看時我覺得這電影氣質不一般,有人說這還沒真沒拍出來原著身上那些陰暗的,黑色的,諷刺的勾當,所以我就去買了本書,我就此認識了劉震雲。

能講一個好故事的電影,多改自一本不錯的小說。但小說和電影當然是兩回事。作者寫小說,可以任性,也必須任性,不然小說就沒味道;導演要拍電影賣票,就不能太任性,也要有商性,要對觀眾的體驗負責,所以如何把小說改成電影,真是一件有難度的事兒。

就因為先看過小說,所以《我不是潘金蓮》的電影上映前,我就說,這電影拍不好。

馮小剛和劉震雲

先說幾個人在幾部電影裡的表演。

姜文改王朔的《動物兇猛》,拍《陽光燦爛的日子》,電影裡有一段情節:兩波人茬架,但架沒打起來。架沒打起來的原因是有個德高望重的人居中調停了。這個人叫小混蛋。小混蛋是當時北京頑主的代表人物。而頑主和大院子弟的恩恩怨怨,共同構成了只屬於那個年代的血色浪漫。

《日子》裡的小混蛋就是王朔客串的。小青年們在莫斯科餐廳擺酒慶祝時,王朔在中間講了句:四海之內皆兄弟,五洲震盪和為貴。我第一次看到這場景時,驚為天人,因為王朔的表演實在太傳神,小混蛋的霸氣、痞氣、義氣、兇狠,北京爺們特有的貧和混不吝,一下子就都濃縮在了一句話裡。

如果小混蛋後來沒被捅死,長大了,甚至老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多半就是《老炮兒》裡的六爺。

六爺是馮小剛演的,他撕王思聰時,還講我就像電影裡的六爺,事來了,我不怕,可見他心裡認這個角色。那六爺是什麼勁兒呢?你看:

拉著許晴非要白天就辦事,許晴說你是驢啊,回:“震顫酒吧,顫動一下”,就透著一股混不吝的,嘲弄式的,貧的幽默感;

被小孩侮辱了,二話不說就掰手指,手黑,心狠;

住院了,戳過自己面兒的兄弟來送錢,說誰脫了褲子把他露出來了,這是執拗的矯情和驕傲;

外地人打聽道兒,先不說道的事兒,說禮貌的事兒,禮貌的事兒沒說成,也還是給指了路,這是天子腳下的優越和責任;

把這些片段穿起來,一個活生生的北京爺們的形象,就出來了。

王朔是北京大院子弟,所以他演同是北京大院子弟姜文的電影,得心應手;馮小剛……勉強算大院子弟那個圈裡的吧,所以他演北京出生的管虎,拍的老北京胡同孩子的電影,也得心應手。你看李易峰不管怎麼努力,北京孩子張一山一開口,就對比得他壓根不是北京人。

所以,王朔曾經演了年輕的小混蛋,本來不是大院子弟的馮小剛幾經努力混進了那個圈子,現在演了老年的小混蛋,沒人覺得不自然,他們本來就是在一個文化語境體系裡的同一類人。只是有的人貧了點,有的人更革命著浪漫著。

劉震雲也客串過電影。我估摸你們要提《甲方乙方》了,但我想說的不是它。

有部電影叫《桃花運》,主演之一是葛優。葛優要費盡心思騙一個離了婚自己帶孩子的女人,演女人前夫的,就是劉震雲。

我沒記錯的話,劉震雲有兩場戲。

第一場,女人給前夫電話,說孩子病了。前夫一連串的河南話就冒了出來,沒半句髒字,就把女人氣得砸了手機,可見何等連珠炮式的尖酸刻薄。電話前,葛優剛送孩子進屋,電話後,劉震雲還沒現身,就壓了葛優一頭。

第二場,前夫小媳婦身體不舒服,讓女人來幫忙看看,然後送她出門。前夫本來是一副眼裡只有小老婆的壞勁兒,但聽女人說要重新開始後,又忍不住嫉妒地蹦出四句話:這麼快就繃不住了?太不可思議了!你怎麼覺著是溫馨和愜意,我覺得是危機四伏呢?這一定要用劉震雲的口音聽,再配合他那頭“飄逸”的長髮和皮笑肉不笑的嘴臉,這一幕實在成了乏善可陳的電影,最大的亮點。

和馮小剛那種典型北京爺們的幽默感不同,劉震雲小說裡的幽默是黑色的,透著底層人民的狡黠、尖酸和刻薄。就如那個前夫,一肚子小人,但說起來話還貌似無懈可擊,氣死人但讓人恨不上。

比較前夫和六爺,你說馮小剛和劉震雲的氣質是一樣的嗎?

我們知道馮小剛有大師情節。別說《集結號》、《唐山大地震》、 《1942》,就是《非誠勿擾2》,都是他自我嘗試突破的努力案例。描繪中國官場眾生相的《我不是潘金蓮》是個好題材。姜文在《讓子彈飛》裡說“站著掙錢”,其實《讓子彈飛》也是個精緻的商業電影。馮小剛如果把這本書挺住壓力拍好了,突破了某些東西,那實現“站著掙錢”的希望很大。

可是就算兩個人的幽默都有皮笑肉不笑這個雷同點,但馮小剛拍劉震雲,兩股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幽默摻和在一起,結果一定是擰著的,沒錯,我說的,就是《手機》。我仍然認為馮小剛最渾然天成的作品是《甲方乙方》,那是他的起點和巔峰,那是改編自王朔的小說;我一直認為馮小剛最有思考層次和深度的電影是《非誠勿擾2》,那還是人到中年的馮小剛和王朔的合作結果。

小說和電影

從小說到電影,一定要改。

馬東說姜文改過的小說,基本就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對的。《夜譚十記》裡十個故事,《盜官記》只是十分之一,單獨拿出來看,就是個短篇小說。相比電影,小說情節有點平淡:

劫富濟貧的土匪張麻子抓了個師爺和會計。知道師爺會計陪著新任縣長上任,但縣長意外落水死了,於是兩個人冒充縣長,走馬上任,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如果不是被張麻子抓了,今後免不了逍遙快活。

張麻子砍了二人,動了心思,也去冒充縣長上任。上任期間做了些好事,懲治了黃老爺為首的土豪劣紳,最後自己的事兒暴露了,被抓起來處死了。

姜文的《讓子彈飛》大家應該很熟,不用多說,只說一些關鍵的改編辦法:師爺和張麻子的經歷合起來——師爺沒被張麻子處死,而是和他一起去上任了,增強黃老爺的狡猾和武力值,這樣故事一下子從劫富濟貧變成了三國演義,相互之間的試探、博弈,一下子就立體和豐富得多了。你看本來張麻子輕鬆就把黃四郎給抓了,但現在多了個心懷鬼胎的師爺,黃四郎多了個一模一樣的替身,還有碉堡,這個戲劇衝突就緊湊而強烈了。

然後是做加法,只把小說還原,確實太淡,必須加料。料分兩種:一種明擺著就是去賣票的,比如周韻的無間道、張默的刨腹找粉,姜武的武瘋子,再就是結尾,張麻子順利脫身,給了觀眾一個算是團圓的結局;一種有姜文自己的革命浪漫情懷,比如張麻子曾從軍,真名叫張牧之,這個名字是致敬誰不用說了吧,黃四郎有兩顆辛亥革命時期的手榴彈,這背景身份的衝突一下子就從土匪和土豪昇華了;再一種是又要賣票又要情懷,比如結尾張牧之用計調動底層暴動,既有賣票的場面需要,又有點對底層暴力革命的反思。

曹保平改《太陽黑子》,卻是做減法。

相比電影一開場就是兄弟三人強姦殺人、極富衝擊力的場面,小說是娓娓道來,最後才揭示真相的懸疑劇。小說裡的人物線索多:警察、警察的妹妹、變態房東、被撿來的小女孩、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三兄弟。每個人在小說裡都有豐富的故事和內心衝突。甚至小女孩和房東可能才是小說裡最重要的“工具”,就是他們一步步主動或被動的,讓三兄弟過去犯的事兒,暴露在臺前。就像我看書看下來,他們撿的小女孩一步步“被動”地把他們的故事帶到臺前,真有點宿命和因果的味道。

但兩個小時的電影,是不可能把這麼多的人物和人物交織的線索與故事講清楚,所以我們看到小說裡很多故事和線索,到電影裡就被砍掉了。電影聚焦在辛小豐和警察的衝突上,也就是鄧超和段奕宏在電影裡是上下級,但又是朋友,又相互猜忌和防備的衝突上,甚至段奕宏對鄧超還有點不清不楚的曖昧。影片最後,鄧超的敗露與內心救贖一定是由段奕宏親手解決的,否則觀眾看了兩個小時段奕宏破案,最後是被變態房東告發的,那估計觀眾不答應。或者說,要讓觀眾接受,那劇本的處理會更難寫,表達的命題又文藝了些,不如這麼處理,最保險。

小說往往像一張網,但電影要讓觀眾看懂,就要把這張網變成一條線。但有的小說可以這麼改,有的小說這麼改,味道就沒了。

電影一般都要有個主角,《我不是潘金蓮》的主角應該是不停告狀的李雪蓮。但我們都知道,劉震雲經常被批評的一點是:他不太尊重女性,書裡的女性往往像個工具,只是為了寫那些男性。所以《我不是潘金蓮》小說裡的李雪蓮說到底只是個工具,就像一個針,遇到一個一個的人,勾勒出一幅眾生相,這些人相互掣肘,相互作用,構成了整個故事,就如一個針穿來穿去,最後支成一件毛衣, 缺了哪個部分,毛衣都不完整。

劉震雲的語言有個特點:繞。這個繞在《我不是潘金蓮》的小說裡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李雪蓮在小說開始想找秦玉河做個了斷,讓秦玉河道個歉就算了,但萬萬沒想到秦玉河當著許多人面,說她結婚時不是處女,於是有了長達三頁的心裡活動:

今天之前,她折騰的是她和秦玉河離婚真假的事,沒想到折騰來折騰去,竟折騰出她是潘金蓮的事;本來她折騰的是秦玉河,沒想到竟折騰到自己身上……沒想到這事一直存在秦玉河心裡,八年之後又舊事重提。還不是舊事重提,是張冠李戴。潘金蓮與武大郎勾搭成奸是在於武大郎結婚之後,李雪蓮與人發生關係是在結婚之前,那時與秦玉河還不認識;更何況,李雪蓮並沒有像潘金蓮那樣,與姦夫謀害親夫,而是秦玉河另有新歡在陷害她……潘金蓮這事兒,可比離婚真假有趣多了;離婚真假,馬上就顯得不重要了。比這些還重要的是,如果李雪蓮成了潘金蓮,不管秦玉河與她離婚真假,都情有可原,誰願意跟潘金蓮生活在一起呢?換句話,有李雪蓮成了潘金蓮墊底, 不管秦玉河與她離婚真假……

好了,我都沒耐心抄書了,這才是半頁,讀書的時候,因為劉震雲獨特的語言魅力和尖酸刻薄的狡黠肉麻兒勁兒,我看得過癮。但你能想象看電影時,如何呈現一個人物這麼複雜的、繞來繞去的內心旁白嗎?即便呈現出來,觀眾有沒有耐心看,有沒有精力去理解,還是個問題。

電影裡的人物心理活動一般要簡單直接的告訴觀眾。比如李安新片,關於120幀談到一個問題:過去要表現人物渴了,要讓人物著急地喝一杯水,用簡單直接的動作來呈現人物的內心活動,而李安要嘗試的是,通過120幀,讓觀眾明白人物渴了。這是電影與觀眾溝通方式的革新。但《我不是潘金蓮》這種中國式的算計和劉震雲特有的彎彎繞,實在沒辦法簡潔地告訴觀眾。

要命的是,這種複雜的內心活動是整本書劇情向前遞進的基礎,而不是動作與場景。再舉個例子,李雪蓮第一次到北京,誤打誤撞遇到了老首長,老首長就在開會時提了一下這個事兒,順便批評了一下某省沒做好群眾工作,其實老首長自己並沒太放在心上。

但當事的省長就不這麼想了,他私下和秘書說了句:這是有備而來。接著省長的邏輯是秘書揣摩的:老首長本來不來,但為什麼來了?為什麼在省長處在升遷關鍵時刻提這個事兒?下面的人是怎麼做的工作?……一連串的問題,李雪蓮告狀倒不是最重要的事兒了,所以省長髮了狠,把相關負責人撤職了。

這個邏輯在書裡可以用大幅度的心裡描寫解釋,但電影裡就很難處理,即便不審查,你讓首長自己開口對秘書把這個邏輯解釋清楚?讓觀眾看明白?那就不真實了,領導講了一句話,秘書心裡揣摩明白了,直接提出一個解決方案,這才真實。這背後的衝突和精彩不在於領導說了什麼,秘書做了什麼,而是秘書如何在心裡揣摩領導的心思,偏偏這部分是電影語言最難表現得,想清楚這一點,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很多人覺得電影的中國官員都像傻子,但其實真的不傻,每個人都有複雜的內心活動和活動背景,李雪蓮只是駱駝背上的那根稻草罷了。只是電影真的沒辦法一一呈現出來。

電影裡,馮小剛有大段的旁白解釋劇情,我估計也是考慮到這個因素,不得已為之的辦法。

圓畫幅和圓話幅

最後說個我自己的猜測。《我不是潘金蓮》一個創新的地方是圓畫幅,好些媒體也解讀了這個設計的用意,非常有高度,但從我自己的感受來說,在電影院裡透過那麼一個洞看電影,實在是非常糟糕的體驗。我最開始只是個別場景會用圓畫幅,但沒想到的是,這居然佔了大半。

我在前面說過,《我不是潘金蓮》小說改電影,除非像姜文那樣大刀闊斧,面目全非,否則是吃虧的,因為這個靠人物內心推動的故事,場景實在是太單調,我猜測圓畫幅設計的初衷可能是轉移一下觀眾的注意力,克服這個弱點。

另外,也有人評論過,圓畫幅這種“節約”屏幕空間的辦法,可以減少演員的表情特寫,換句話說,就是減少對演員演技的依賴。至於演員的演技如何,我以為一幫男性老戲骨是這個電影最大的價值。

但問題出在女主角。范冰冰的演技如何,我說一個場景:有一場李雪蓮需要情緒大反轉和爆發的戲,書裡李雪蓮大哭大嚎,說自己出來告狀搞成了個笑話,狀沒告到,還被人上了身,接著打砸,才走,這是個彪悍的農村婦女應該有的樣子;但電影裡自始至終都沒有范冰冰的表情特寫,也沒臺詞,只是藉助音效、動作(摔暖瓶)來表現人物情緒,這到底是馮小剛的創新,還是對范冰冰的演技不放心,讀者見仁見智吧。

一般來說,如果演技不夠,可以在化妝和形象上彌補。雖然冰冰被叫範爺,但她相比李雪蓮還是過於美麗、乾淨和嬌弱了,書裡的李雪蓮在年輕時,可是讓搓澡的都吃了一驚:好大的泥卷子;二十年後李雪蓮,頭髮白了,腰和胸一樣粗,可鏡頭裡的冰冰,還是那麼美麗、乾淨和嬌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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