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7 莫西子詩:蘇尼和畢摩仍在行走的土地,淌出流水的命運

莫西子詩的上一張專輯《原野》過去了四年,新專輯《月光白得很》才出版,而他本以為自己出專輯的頻率應該是一年一張,“沒想到幾年一晃就過去了。”

在忙什麼呢?“帶樂隊演出很累的,有人說帶一支樂隊比管理一支軍隊還難。”去年演了多少場?“大的(演出)大概二三十場吧,也沒細數過。”

2014年莫西子詩在《中國好歌曲》唱紅《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裡》之後,沒有走簽約廠牌、頻繁上音樂節、推單曲攢人氣的路。首張專輯《原野》裡只有他的母語彝語和一些囈語,未沾一點媚俗和功利的氣息。

2017年年底莫西子詩簽約草臺回聲,第二張專輯《月光白得很》漢語和彝語摻雜,彝族音樂的調調依然很正。在北京十年,莫西子詩是羈旅之人。也正是北京街頭潮水般的人群,讓他寫出人生第一首歌《路》(原本是彝語,後被改編成漢語歌《不要怕》)。

莫西子诗:苏尼和毕摩仍在行走的土地,淌出流水的命运

莫西子詩

故鄉是他恆久的創作源泉。北京對他來說也很好,“能學到看到太多的東西”。但彝族的文化持續不斷地像一顆小星星在他的腦袋深處發出光亮,令他“永遠被一份遠程的善良、溫和、平實包裹,能將頭顱枕在故鄉溫和的土壤。”

莫西子詩歌裡的故鄉,或者說故鄉透過他化作的歌謠,都有一股夢幻氣息氤氳。他很少唱日常而俚俗的家鄉人事,故鄉更多地藉由特殊的調式出現。

誕生這調式的土地上,蘇尼和畢摩仍在行走,萬物有靈留存人心間。

這片山林裡,歷史通過《勒俄特衣》這樣的民族史詩流傳。莫西子詩把它改編成一首歌,取名叫《關於彝族火把節和天地演變史的一些詞語》。

莫西子詩音樂裡的詩性,既慰藉了他的心靈,也滿足距離他的故鄉萬里之遙的人們對遠方神秘的想象。

但他說自己不是個讀書人,“買書不看”。因為這張專輯裡用了幾首詩和魯迅、蕭紅的作品改編作詞,“大家就老愛找我談論文學,其實我的理解可能很膚淺。”

或許是這樣,畢竟漢語不是莫西子詩的母語,但他有敏銳的感知力。而文字和語言只是表象,背後詩歌的神性卻是人類共通。

他喜歡讀魯迅,愛他文字的鋒利冷酷,筆下人物的根源性和親近感,“在一成不變的生活裡是悶頭一棒”。 “我是南方的/跨過那石拱橋就進入雨季/以往是煙雨樓臺/以往是在泥濘中奔跑哭喊”(《南方像莎士比亞一樣》——俞心樵);“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月光白得很》——王小妮),他唱成歌的詩們也都瘦削而閃耀金屬的冷光,能迅速把人帶入豐饒底色的情境。

為原創音樂人提供服務的街聲團隊參與了專輯從製作到企劃發行的全過程。資深製作人賈敏恕認為,“莫西的作品在這個時代跟商業是逆向而行的,但它樸素而真摯,非常值得投入努力幫助它誕生。”

這個說法比較悲壯。與其說是與商業背行,不如說它超前,需要流傳一段時間,才能慢慢培養出更多的受眾。

和其他根源音樂人相比,莫西子詩有一點非常好。他的心態開放,音樂是活的,隨著他聽過越來越多的東西,自己的音樂也一直在進化中。

他和樂隊排練時一時興起管自己的音樂叫“迷幻山歌”,屬性上既是“西方的、現代的、新浪潮的,很自由”,亦根植於彝族民間的傳統。

《月光白得很》裡,樂隊用的是電吉他、貝司、架子鼓、合成器和他自己的口弦、馬布為主的編制,節奏比上一張專輯緊湊複雜了很多。這一點就和彝族傳統音樂很不一樣,傳統彝族音樂是重旋律、韻律而輕節奏的。電吉他和合成器構成溼潤輕盈的基本音樂氛圍,莫西子詩的調門高亢透亮,不染塵埃。整張專輯像河流,從上游的激流奔騰,延至下游豁然開朗。

莫西子诗:苏尼和毕摩仍在行走的土地,淌出流水的命运

《月光白得很》

澎湃新聞:專輯錄了多久,以什麼方式錄的?

莫西子詩:加上混音製作母帶後期大概半年吧,因為我樂隊的五個人不在一個地方。戰線就拉得比較長,時間拖得有點久。有些是同期錄的比如《彷徨》,有些是分軌,同期的感覺好,希望以後多錄同期的,這樣效率高,效果也好。這張專輯原本去年四五月份就要出的,感謝街聲團隊的寬容和幫助,讓我拖了那麼久。

賈老師(賈敏恕)提了不少很好的意見,《南方的莎士比亞》裡的唸白本來是沉在後面的,老賈建議把聲音放在前面。我採納了,效果很好。

我和街聲蠻有緣分的,據說Landy(張培仁)有四分之一彝族血統,他覺得我的音樂和臺灣的一些音樂相似。

澎湃新聞:你覺得像嗎?

莫西子詩:我覺得不一定。也許是我沒有聽到,感覺臺灣很多少數民族音樂人現在沒在唱那些他們骨子裡的東西了。而且他們一唱漢語就變成老的港臺歌的感覺,在做新的東西方面好像少了些東西。(完了,我說了這段話之後,可能要引來罵聲一片了)

中國有一些少數民族音樂人味道很正。不管唱的漢語還是自己的民族語言,那個調調是對的,比如野孩子、山人、趙牧陽等等。

澎湃新聞:這張專輯的編曲和《原野》明顯不一樣了,節奏性更強,音色也不一樣了,電吉他和合成器很出挑。如何確定這樣的編曲基調?受哪些音樂/音樂人的影響嗎?

莫西子詩:很多人都把我定義成民謠,我非常榮幸,但是我其實希望和更多的人去合作、碰撞,做更多的嘗試和探索。

這張專輯的編曲大都是我和樂隊在排練的時候定的,我們給它取了個搞笑的名字:“迷幻山歌”,我個人很喜歡迷幻。我聽的有點雜,The Doors、Radiohead、Blur、Neil Young、Wilco、Bob Dylan、Nine Inch Nails、Nirvana等等,亂七八糟,什麼都聽,最近也在聽一些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但是我的作品好像和他們都八杆子打不著,哈哈應該是還夠不著。

澎湃新聞:最近在聽什麼?

莫西子詩:

後搖、電子和純音樂。新的東西好,會讓你耳目一新,聽一耳朵就會讓人去好奇這是什麼,這算是一種刺激吧。現在這個階段我很想接觸新的東西。如果一直是原生的,就那麼吆喝嗓子,多了,可聽性就沒有那麼強了。

Radiohead現在做的東西很多人說聽不懂,可是我覺得他們越來越好了。

莫西子诗:苏尼和毕摩仍在行走的土地,淌出流水的命运

澎湃新聞:你是如何結合迷幻與彝族傳統元素的?

莫西子詩:

我寫的第一首歌用的是母語,後來寫的歌即使是漢語,怎麼變也都是這個調調,這個東西是深入骨髓的。

後來提出“迷幻”,意思是說它可以是西方的、現代的、新浪潮的,很自由,可能接觸之後慢慢的有些想法就無形中被你吸收了。但前提是要有自己的東西,不然迷幻做得再好也只會被別人說像這像那的。

我現在做的東西其實還是偏向於迷幻多一些,而不是民謠,或者其它。山歌正好也是我區別於其它人的一個東西,山歌即我作品裡這些彝族的、民間的、傳統的、根源的元素。

澎湃新聞:隨身還帶著口弦和馬布嗎?編曲裡經常用到口弦,為什麼沒有管樂?

莫西子詩:好像我的包裡總是會帶著一些很小的,可以隨時拿出來玩的小物件。彝族口弦是我比較鍾愛的一種,音色比較原始,最主要還是它方便隨身攜帶。馬布也算是管樂的一種吧,以前會用到笛子、簫、嗩吶、笙等管樂,但是這張裡基本上沒有用到,好像沒有想過為什麼,這些歌裡沒有想過。

澎湃新聞:彝族的傳統歌舞場景是什麼樣的?像《回》這樣的嗎,還是像歡慶那套田野錄音裡的那樣幾乎是清唱?

莫西子詩:一般是在節日裡,大家一起圍著篝火轉著圈跳特別簡單的動作。歌的話主要是吟唱比較多,就像歡慶老師的田野錄音裡一樣。

澎湃新聞:那套錄音裡還聽到畢摩誦經,誦腔的印象很深。你小時候聽過嗎,有沒有可能用到自己的音樂裡?

莫西子詩:在彝族人的生活中,有兩種人從事祭祀的職業,畢摩和蘇尼,兩者都有溝通神鬼的能力,都通曉巫術,職能卻不一樣。

畢摩是彝族的祭司,主持祈各種祈福消災等祭祀活動,除此,又掌握較多的文化、歷史等,是世襲制度,主要是男性。我們在祈福、消災等等的日常中都會請畢摩來。蘇尼是彝族的巫師,和薩滿差不多,以驅鬼消災祛病辟邪為主,男女都可以。蘇尼在儀式中會敲著鼓,念著經詞,像中邪了一樣,你可以說那是舞蹈。

澎湃新聞:你小時候聽到的彝族音樂體系是什麼樣的?

莫西子詩:我們彝族沒有音樂體系的說法,就分為說、唱和跳。

比如祭祀活動中,畢摩和蘇尼的吟誦,還有在婚喪嫁娶時說的克哲(類似對對子),絲毫不亞於西方的純正嘻哈RAP,有一定的節奏和調調,但大部分都很自由即興,中國有嘻哈就有點太弱了,哈哈。我不太會說,所以也沒怎麼用在自己的音樂裡,希望以後有時間去好好學學。

澎湃新聞:《關於彝族火把節和天地演變史的一些詞語》的詞曲改編自民族史詩《勒俄特衣》。它是以什麼形態被傳唱的,小時候父親給你講它的時候會唱嗎?

莫西子詩:《勒俄特衣》是彝族創世史詩,長短不一,除口頭流傳外,民間也有手抄本。它基本是五字的詩句構成,沒有音樂,主要是吟誦,節奏特別鮮明,我覺的那才是比較純正的東方的說唱啦。

澎湃新聞:你的調門常常起得很高,家鄉的人都是這樣唱歌的嗎?做職業音樂人之後,有沒有調整過發聲方式,或者說思考過這樣的發聲方式?

莫西子詩:彝族有一種吟唱方式叫“高腔”,確實是高山流水的感覺。但新專輯裡有些歌比如《遠處》《南方像莎士比亞一樣》,我就用了比較低沉的方式。

沒有思考過發聲方式,但是我在想可以換一下,之前我在網上聽過一個蒙古族大姐唱《我可以抱你嗎寶貝》,真假聲切換得非常自然,特別銷魂,也會試著這樣唱,但是我那麼唱有點作怪的嫌疑哈哈。

莫西子诗:苏尼和毕摩仍在行走的土地,淌出流水的命运

澎湃新聞:新專輯裡有三首歌改編自文學作品,都有一股狠勁,文鋒犀利奇崛。喜歡的文學作品都是這樣的嗎?

莫西子詩:我最怕人家跟我討論文學了。我其實買書不讀,不是個讀書人。

魯迅一直很喜歡,他很深,不能說能讀懂,但他書裡有根源性的東西。他的文字鋒利冷酷,沒有矯情的空間,在一成不變的生活裡是悶頭一棒。

莫言也會給我這種感覺。大學的時候讀莫言,會跑到學校後面的山上躺著讀一個下午。

澎湃新聞:現在真的完全不讀書了嗎?

莫西子詩:也有啦,最近在看詩人藍藍編的一本童話集《童話裡的世界》。

澎湃新聞:傳統彝族音樂的歌詞會有長句嗎?你的歌大部分句子都很短,難得又有很長的。作曲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用不同的方式處理嗎?

莫西子詩:我知道的傳統彝族的歌謠,大都是以詩歌的形式,多的也就7個字。我自己很想學習,但是老是學不會,我作曲好像沒有什麼章法,完全是瞎寫。

澎湃新聞:創作的時候仍然有畫面感嗎?比如《我們都是》《回》《MOMA》。

莫西子詩:其實相較於其它有具體歌詞的歌,這幾首比較有味,每次聽都會有不同的感官體驗,而不會被歌詞給框住,比如《MOMA》,我最初的本意是漢語沒有了,彝語是看不見,但是後面我在想不要把它框死了,可能會更有意思。

澎湃新聞:大部分人離開故鄉都是因為好奇,在外面這些年你的好奇滿足了嗎?

莫西子詩:我認為人離開故鄉,並不只是好奇心的驅使。西西弗神話裡,西西弗不停地往山頂上推著巨石,但是巨石始終還是會再次滾落山腳,但是西西弗不會停止。他的堅持已經超越了推石頭這一動作本身,他在推石頭的同時創造了可能。也許我們離開故鄉就是在推動這塊石頭,堅持推就會有更多的可能性,而我們的樂趣不就是為了創造更多的可能性嗎。

澎湃新聞:現在回家鄉,覺得是回家了嗎?

莫西子詩:我在《彷徨》裡面唱到過:“如果你有流水一樣的命運,又怎能嘆息回不到那故鄉哦”,有時候感覺自己像粒種子,不停地隨風飄著,落到哪裡就在那裡生根發芽,而那裡也會成為家,所以家鄉之外還會有家,但不管走到哪裡,來自原鄉的訊號源源不斷,而且越來越強烈,你永遠都會被那種溫暖輕輕地包裹著。

莫西子诗:苏尼和毕摩仍在行走的土地,淌出流水的命运

澎湃新聞:現在家鄉是什麼樣的?

莫西子詩:一年回去兩三次,每次都待不了幾天。村子雖然物質和交通上發展了,但和外面的世界還是脫節的,我並沒有覺得它很陌生。反而是市裡,現在已經樓群林立,但我覺得好像這個地方有點陌生。

家鄉的彝族人,很多小孩已經不會太會說母語了,這很不好。他們有的初中高中就出去打工,在城裡做最底層的工作,沒有自己的文化根底可依,我覺得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澎湃新聞:在北京待了幾年了?身心安定嗎?

莫西子詩:十年,沒有什麼安定不安定的,我挺喜歡北京的,在這裡我能學到看到太多的東西。

以前從來沒覺得安定,所以現在也不會覺得不安定,就像《彷徨》裡一樣。人不可能覺得安定,精神上一定是不安定的,比如你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麼樣的新問題會出現,未來會怎樣。能夠知道自己的不安定,所以才能安定。怎麼樣,是不是暈掉了哈哈。

澎湃新聞:會回去採風學歌嗎?

莫西子詩:會的,我會更多去了解我的民族,學習更多還保留的優良傳統文化,而不只是採風學歌而已。

澎湃新聞:想為涼山做的事做得怎麼樣了?

莫西子詩:“荒原計劃”的荒原圖書館項目現在因為地方政策不允許在村子裡新修房子,還沒有辦法落地,但是我會繼續努力。希望當地政府能夠給予政策支持。或許澎湃新聞能夠幫上忙,哈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