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与寺山修司的后窗
廖伟棠│文
我曾戏占俳句一首：
“烤鲭鱼给人温暖，烤森山大道令人悲伤。”
因为森山大道的黑白照片大多反差极端，就像烤焦了的旧梦一样。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后一篇写森山大道，这次不一样，虐我心者除了森山大道，还有他的前辈、电影+文学大师寺山修司。寺山修司也像烤焦了的旧梦，不但烤焦而且还燃烧，最后酿成火灾了的这样的一个淋漓放浪的大师之梦。就像他在小说《被忘却的入场仪式》里所引用的一句Brigitte Fontaine的歌词：
“这个世上太冷／所以才会在什么地方／有火灾发生”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一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二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三
《被忘却的入场仪式》写到一个自诩是退隐相扑名宿、实为孤苦老人的神秘烧死，引出了如此悲凉的一句话。在《寺山：森山大道》这本独特的“书物”里，编辑町口觉为这段话配上了森山大道拍摄的一个街头巡游队少女的图，少女的表情有历尽沧桑的冷漠——这让我想起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 图为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剧照
町口觉也许是当今世界最出色的摄影集编辑，他的创意编辑就如上述——使文字与影像的碰撞产生无穷遐想。如此精彩的相遇，在《寺山：森山大道》书中比比皆是。比如说最击中我心的一页，左边是森山拍摄的黑地上的手指甲，一片片像新月，呼应左下角的“恒星之光”；右边则是寺山修司写韩国逃亡者的小说《夕阳啊，慢些走》里像短歌一样的一句感慨：
“火柴划燃的瞬间海雾蒸腾／让我殒身不恤的祖国或许还有？”
|森山拍摄的黑地上的手指甲
这当然不是森山和寺山两座日本文艺大山的首次合作。我们都知道，日本的六十年代末，地下文化的一个黄金时代，森山大道在中平卓马的引见下认识了当时已经鼎鼎大名的寺山修司，成为了后者那个“臭名昭彰”的文艺团体“天井栈敷”的周边成员：拍摄剧照的森山大道、设计海报的横尾忠则、宇野亚喜良后来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师。
《日本剧场写真帖》就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寺山修司为森山提供了拍摄后台与演员的机会，更多的是提供了这一个由头。森山拍摄了很多舞台与社会上的“死角”——它们都像犯罪侦查记录照片一样神秘饶有可猜测的细节，又像安东尼奥尼的《放大》充满假想与歧义。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四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五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六
那个剧场既是真实的剧场，也是日本六十年代社会的隐喻，那是一个大江大海的动荡时代，寺山也被这本杰出的摄影集（后来被定义为森山大道的代表作）所打动，为之写下《戏剧小屋外所见地狱四景》与《新宿阿七浪花歌》两篇长篇散文诗，作为应和，而不只是单纯的评论。
2005年的时候，町口觉也曾拿寺山修司唯一一部长篇《啊，荒野》与森山大道的作品相搭配，制造出他的第一本“书物”——他强调“书物”，是指它作为书的同时还是一件物件、一件艺术品，它在编辑的妙手下呈现出不同于原著文本的意义。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七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八
在更为自由的实验品《寺山：森山大道》里，我们看到了博尔赫斯《恶棍列传》的日本潦倒版，寺山修司的五个短篇，表面上看来都是和运动、竞技相关被摆在一起，但都来自寺山的特殊嗜好：赛马、赛自行车、斗犬、相扑等等带有赌博感与仪式感的高度戏剧性竞技。内藏寺山对人生偶然性、终归虚无的洞察（《小拇指阿辰》的假装中彩者是最佳讽刺），这些运动恰巧提供了戏剧引子与阴影罢了， 它们都是寺山窥视人世的一个后窗——寺山曾经“赠送”町口觉一句话：
“将后窗敞开绝不能关上”。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九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十
森山所倾心的那个地下日本、悸动不安的日本，正好给这些文字提供了一个后窗，无论这是文艺创作学意义上的后窗还是社会学、哲学意义上的，影像的后窗一打开就是蜂拥的隐喻和离题发散。《被忘却的入场仪式》里陪酒女娜奥米因此有了多张面孔——町口觉从不同时期的森山摄影集里找来不同的女人背影——恰好配搭寺山的浮世浪相。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十一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十二
《夕阳啊，慢些走》更是杰作，那一篇的最后图片与文字的互相催谷去到极致，影像是躺在马路中间的孩子、黑影、游泳者、最后以蝉蜕终结，文字则是流亡者与赛马、读者来信里被迫害的兄长的命运、读者的命运这四层相套的“中国套盒”，最终一切相交融成为一个激浪的漩涡。
“大概因为天冷，大家还像烤火一样，伸出手来笼在燃起的火堆旁取暖。”这是寺山修司《被忘却的入场仪式》里写那些旁观火灾的人的一句闲笔，却无比准确地道出了森山大道几十年来所见的冷暖社会，大家都在火灾旁烤火，只有艺术家心甘情愿把自己烤焦，成为另一场大火。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十三
《寺山：森山大道》内页十四、十五
閱讀更多 影像觀察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