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見(DJ00123987)——不一樣的觀點,不一樣的故事。
最近一期《朗讀者》的主題是“十年”。
十年,的確是一個可聊、可唱、可寫的話題,它容易讓人回想漸行漸遠的往事,也會感慨越走越短的餘生。
十年,正如董卿那句開場白:在我們的人生刻度上,有多少個十年,屈指可數,而在歷史的長河裡,十年只是滄海一粟。
是啊,人活一世,即便身長健,人嬋娟,又能有多少個十年呢?
說起十年,讓我想起蘇軾。
讀蘇軾的詩詞,發現不少作品關乎時間,詩人在似水光陰中嘆喟青春易逝,人生苦短。
帶有“十年”字眼的詩作,就有二三十首:“十年何足道,千載如風雹。”“十年塵土窟,一寸冰雪清。”“五畝自栽池上竹,十年空看輞川圖。”等等。
十年,區區二字,寥寥數筆,既能蘊藏水光瀲灩山色空濛的景緻,也能包含一個人的命途中陰晴圓缺風霜雨雪的困苦。
01
- 十年,時間對愛情的追憶 。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對於後世讀者來說,這是再熟悉不過的悼亡詩,夫妻之間的深情厚意、幽幽思念,盡在其中。
對於蘇軾而言,這是仕途不順、沉浮不定的十年。
中國人自古講究先成家後立業。蘇軾、蘇轍兄弟進京趕考前,父母為他倆娶妻成家。
蘇軾娶的是同鄉姑娘王弗。那一年,他十八才俊,她十五芳華。
史書對王弗記載甚少,通過蘇軾所寫墓誌銘我們可以知道,她聰穎、文靜、孝順父母、處事端莊,是人生的佳偶良伴。
後來蘇軾金榜題名,中了進士,在願景之中,光明且無量的人生藍圖從此徐徐鋪展開來。
公元1061年,蘇軾二十五歲。他開始踏上仕途,上任的一份工作是鳳翔判官。
王弗陪同前往那裡。紅袖添香,除了提醒丈夫讀書遺忘的地方,她還會給出“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的處世經驗。
蘇軾為人豪爽,口直心快,容易輕信他人。在這一點上,王弗恰恰與他互補。
有時候,蘇軾在客廳與人說話,她會站在屏風後面仔細聽著,等人走後,將自己對對方的評價告訴丈夫,並且給予建議,什麼人需要提防,什麼人不可深交。事後,她的看法總能被驗證無誤。
十年婚姻,琴瑟相和。
王弗病逝世時只有二十七歲。她沒有機會陪他走更多路。
“十年生死兩茫茫”,是從1065年到1075年。
蘇軾被捲入黨爭,因為心直口快的性格,先後被貶杭州、密州,看過了官場黑暗、人間疾苦,想安邦濟國,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用《蘇東坡傳》的作者林語堂的原話來說,這是蘇軾最沮喪的時期。
在這樣的境遇下,有一天夜裡,他夢見了去世十年的妻子。在夢裡,他已回到故鄉,妻子正對鏡梳妝。離家多時,兩人忽而相見,卻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等他醒來,回想其中滋味,只覺得夢裡夢外,同樣的淒涼孤苦,痛徹心扉。
有一種念念不忘,叫作不思量,自難忘。
有一種幽思在心,叫作無需想起,從未忘記。
這裡的十年,是蘇軾從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的十年,有對愛情的感念追憶,也有對人世的無奈回首。
02
- 十年,歲月對恩情的感念。
公元1079年,蘇軾已進不惑,他在徐州為百姓幹了很多實事,之後被調往湖州。
從徐州向南去湖州,途徑揚州,蘇軾去了平山堂,瞻仰恩師歐陽修的手跡,緬懷恩師對自己的知遇之恩,為此寫下詞作: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
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遙想當年,娶妻成家之後的蘇軾,還有弟弟蘇轍,跟隨父親進京趕考。
那年的主考官是文壇領袖歐陽修,他熱衷於育才舉賢,深得文人敬仰。
從考生泥沙俱下的試卷中,歐陽修讀到一篇文章,被其思想與文采深深吸引,對此讚賞不已。
他以為是自己朋友曾鞏所寫,為避包庇之嫌,把這份試卷第一名改為第二名。就這樣,蘇軾與本應得的第一名擦肩而過。
當歐陽修發現這篇文章由蘇東坡這位年輕人所寫時,更是興奮不已,並且竭力薦拔。
歐陽修對蘇軾的賞識毫不掩飾。有一次,他對同事說,讀蘇軾的書信,他會全身喜極汗下,自己應該退隱,讓這位年輕人有機會出人頭地。
古人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事實上,千里馬只有得到伯樂賞識,才可能發揮潛能,向前奔騰。否則只能是鬱郁不得志的黑馬。
懂得自己、看見自己光芒的人,就是我們的知己與伯樂,值得一輩子銘記在心。
蘇軾遇到歐陽修這樣的伯樂,實屬人生大幸。所以,只要有機會,他都會前去平山堂拜訪恩師。
十年,從人物傳記的年譜上看,只是很短的一段距離,還原到蘇軾的人生旅途,實在是山重水複,滄海桑田。
蘇軾去過三次平山堂。上一次去,是在十年前,歐陽修尚在人世。這一次前往,恩師已經去世多年,只有牆上留著他氣勢磅礴的墨寶。
靜立平山堂,面對恩師留下的字跡,回首剛剛過去的十年,乃至過去的半生,遠離眉山,待過鳳翔、杭州、汝州、密州、徐州等地,父母雙親、結髮妻子,還有恩師,都已先後去世,而自己,依然走在貶謫的路上……
十年,說起來彈指一揮間,人生卻會遭遇很多拐角,發生很多轉折,距故鄉漸行漸遠,從不知道前方還有怎樣的柳暗花明等著自己。
真正的樂觀,來自深刻的悲觀。看透人生如夢、到最後萬事皆空,才能坦然面對人生種種困苦。
03
- 十年,光陰對夢想的渴望。
公元1085年,蘇軾向朝廷請辭歸隱,獲得批准。
走在從河南迴常州的路上,再次途徑揚州。這一次,他在竹西寺駐足逗留,為抒發多年願望終將實現的快慰心情,在寺廟題詩一首,名為《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三首》,其中有這樣兩句:
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
蘇軾最大的偶像是陶淵明,在貶謫期間寫了一百多首“和陶詩”,藉助文字與自己精神領袖隔空對話。
他和陶淵明一樣,都在心裡做著歸隱夢。他在詞作中寫道:幾時歸去,做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不同之處在於,陶淵明四十歲那年,因為不甘為五斗米折腰,決然裸辭,從此歸園田居,安貧樂道。雖然有時困頓到揭不開鍋,至少選擇了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不違心,不苟且,隨心而活。
蘇軾以儒家思想為本,一直猶豫著不告別仕途,並非迷戀功名,而是想以己之力,大濟蒼生。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這是蘇東坡特有的人格魅力。
不妨在人生刻度表上後退十年——從1075年到1085年,這十年,蘇軾活得既精彩又驚險:
調離密州後,擔任徐州太守,從此成為行動派,興建工程,積極賑災。
林語堂認為,這一時期,詩人找到了自我,變得完美、圓整、成熟、活躍忠貞、幽默練達,成為百姓的朋友和鬥士,也成為偉大人格的偉大人物;
因為嫉惡如仇,又是反對新法的活躍分子,蘇軾經歷了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後來峰迴路轉,從這場無妄之災中死裡逃生,從此被貶謫黃州;
在黃州的四年,躬耕東坡,自食其力。從此,他多了一個名字:東坡居士。
就像網上一句話:前半生,蘇軾;後半生,蘇東坡。
蘇東坡帶領家人種植黃桑、搭建雪堂、築水壩、造魚塘,閒下來時,他登赤壁、遊廬山、月夜訪友,還因地製材鑽研美食,發明了東坡肉、東坡羹等佳餚。
從這時候開始,蘇東坡關注佛道思想,還閉關煉丹,為此,他後來寫有詩句:東坡先生無一錢,十年家火燒凡鉛。
林林總總,依然借用林語堂的話:這是蘇東坡最可愛的時期。
公元1085年,他上表請求歸隱太湖畔的宜興。獲得批准後,自以為從此終於能夠結束東飄西蕩的生活,歸去做個閒人,任天邊雲捲雲舒。
卻不知,世事難預料,變化總比計劃快。還沒來得及成為田舍翁,接到復官消息——被任命為登州太守。
於是,一家人又要重新上路出發。
這樣的十年,蘇東坡從四十不惑到五十而知天命,過得大概就像一生。
04
- 十年,流年對人生的回首。
蘇東坡似乎註定是顛沛流離的命。
一輩子不斷遭受貶謫,去往各地,年輕時候如此,到了年老依舊如此。
公元1097年,蘇東坡六十歲,陪伴他在嶺南謫居的朝雲已經去世,現在成了鰥寡老人。
因為這裡除了優美風光,還有荔枝等亞熱帶水果,他本打算,在此定居終老。在給朋友的信件中,他這樣寫道:南去北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明年築巢做惠州人矣。
新居剛落,新一輪貶謫調令傳來,這一次,被貶謫到更加偏遠荒蠻的儋州,只有兒子蘇過陪同前往。
古時的天涯海角,沒有今天的熱鬧浪漫,那是被拋棄被忽視的一座孤獨。
關於那裡的生活環境,蘇東坡有一段文字:
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唯有一幸,無甚瘴也。
一個人,要有一顆多豁達多知足的心,才能從這番疾苦中找出幸運來?
到儋州第二年的元宵節,當地太守張中設宴邀請蘇過飲酒、賞燈。蘇東坡興許已無興致,寧可獨處。
枯坐家中,看窗外明月,朗朗月光下,蜥蜴爬行,風帷飄動。
此情此景,激起種種回憶,去國離家,佳人已逝,如今,面前的燈火已無人去挑,自己也懶得去挑,結了的柑橘無人可贈……
幸好還有文字相伴。蘇東坡就此情境,提筆寫下詩作《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戊寅年)》,其中有這樣兩句:
搔首淒涼十年事,傳柑歸遺滿朝衣。
從1088年到1098年,在這十年中,幾經貶謫,一直飄蕩,流離失所 ,朝夕相伴的朝雲去世,庇護他的太后駕崩,精神上的依靠逐一失去。
行至暮年,日薄西山,蘇軾為自己畫像題了一首詩,是自嘲,也是自謙,更是其坎坷又精彩的人生總結: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蘇東坡活到六十五歲,死在從儋州回常州的路上。
生命中那些十年,坎坷苦難時,苦中作樂,際遇不順時,隨遇而安,每一個十年,每一流年,應該說都沒有辜負。
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言:蘇軾是在苦難中完成自己的一個人物。
05
- 十年,一大運。
世人喜歡講“命運”,好事、壞事,但凡想不通的地方,就歸咎為命運,嘆一聲,命中註定,運之使然。
《易經》上說,一年一流年運,五年一小運,十年一大運。
所謂運,跟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卻無時無刻緊跟我們人生,從不停歇。
蘇東坡生命中那些十年,組成他人生的盛宴,多姿多彩,品味不盡。
很喜歡一句話:種一棵樹最好的時間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
錯過了十年前,固然遺憾,至少還能把握現在。因為現在,終會成為將來的十年前。
人生百年,沒有多少個十年,身為凡人,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時間,珍惜每一流年,走好每一步大運,像蘇東坡那樣,不負己心,詩酒趁年華,活出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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