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5 為什麼那麼多人會花錢,只為來這裡“死”一回?

撰文 | 王霜霜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花钱,只为来这里“死”一回?

在“醒來死亡體驗館”,體驗者在玩心理遊戲前宣誓。

阿牛是帶著憤恨離開的,他不明白為什麼是他。當站在無常之門前,這種憤恨立刻轉變成了恐懼,他聽到呼嘯的風聲向他耳邊襲來,這股風的力量很大,有種要把人拽入黑暗深處的感覺。“嘭”一聲,門關上了,聲音消失了,世界一片漆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彷徨,阿牛在原地停頓了一會兒,吸了口氣,開始順著兩邊的牆慢慢往前摸。

穿過漆黑的通道,再抬頭時,已經是滿天“星光”,角落不時有嬰孩的笑聲傳來,他瞬間感到內心像受到洗禮般純淨,彷彿進入了伊甸園。順著文字的指示,他躺在了一條傳送帶上,背後涼涼的,他緊張地緊閉雙眼。等睜眼時,自己已經躺在一個“焚化爐”裡了。看著四周炙熱的火焰,他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身體暖暖的。一會兒,火焰轉換成了旋轉的星空,阿牛感覺自己好像在宇宙中飄蕩,他舒服地閉上了眼睛,等待在下一場醒來……

“醒來”是上海的一家死亡體驗館,由黃衛平、丁銳、何一禾三人合夥創辦,2016年清明節正式開業。在這裡,活人花上444元,就可以體驗一次“死亡”。 開館三年,“醒來”“燒”了7000多位體驗者。有癌症患者來這裡預演死亡後崩潰大哭;有被性侵者、被抑鬱症母親扔下樓的孩子把平時不敢示人的秘密安放在了這裡;也有人只是把它當作一個“鬼屋”,想在這裡找把刺激。但馬上,死亡體驗館也要面臨死亡,“醒來”將在今年清明節永久關閉。他們在網上招募了十二位絕症患者,打算在這一天,為自己舉辦一場葬禮。

無處談論的死亡

黃衛平一直想找個可以正經談論死亡的地兒。2008年,他從汶川地震災區做志願者回來,和朋友成立了一家叫做“手牽手生命關愛發展中心”的公益組織,為壽命在6個月之內的末期癌症患者提供臨終關懷服務。在常年與瀕死病人及其家屬打交道的過程中,他發現,多數中國人並不會面對死亡。

在醫院的安寧病房裡,常有這樣一個景象,病人渾身插著管昏迷在床上,家屬圍在旁邊,滿臉的凝重和焦慮,“也不知道該幹嗎好”。“你就看家屬跟病床的距離就明白,很少人敢於參與到你親人的死亡中,”黃衛平說,“你知道嗎?就這個畫面很有意思,病人就躺在那裡,其實你什麼也不用說,就陪在他邊上,握著他的手坐著就好了,但大家都在做一些和病人毫不相關的事情。他們說的是你的事,但好像一切又與你無關。”

在黃衛平看來,在一個人生命的最後關頭,家屬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現實問題的處理上,生命指標多少?還有沒有希望?是不是該準備後事了?葬禮要邀請哪些親戚?甚至病床前充斥著各種算計,兄弟姐妹因為爭家產打架、打病人的都有。很少會有人和自己的親人做一個正式的告別。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花钱,只为来这里“死”一回?

2017年的2月20日下午,重慶歌樂山的一個山坡上,6名女性躺入了墳墓,用體驗死亡的方式和過去告別。(東方IC 圖)

而當生命被預告進入倒計時,就意味著人之後會不斷地失去自我做主的能力。當你失去意識了,要不要插管?掛不掛呼吸機?你都做不了主。“中國人常說死者為大,但真正在最後關頭,有幾個決定是真正貫徹當事人意願的?”黃衛平問道。

對死亡的恐懼,讓我們習慣了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裡,假裝它是一件很遙遠,甚至不存在的事情。之前,黃衛平以為在醫院天天見生死的環境下,醫生對死亡的認知會更深刻一些,但在接觸之後,發現也並非如此。“醫生只是在處理身體方面的經驗多,在心理和精神層面的建設同樣是不夠的,包括殯葬領域,做業務的人也從來不跑停屍房。”

這種過度禁忌化、避諱的後果是,當我們真正面對死亡時,缺乏應對的經驗。當一個臨終的人起“我不行了”“看來這回是躲不過去了”這樣的話頭時,我們只能用“你別瞎想了,好好聽醫生的”等這類話強行給他封住。“因為你自己沒做好準備,不知道如何去接。”黃衛平說。人在臨死之前,總希望整理下自己的人生,給自己的精神做一次安頓。但據黃衛平接觸臨終病人的經驗來看,很多人在臨終前其實是找不到一個人探討這些問題的。

臨終關懷的目的之一是安頓人的精神。但在實際的工作開展中,黃衛平發現這並不是一件易事,“一個人臨終的時刻,無論是當事人還是家屬已經壓力山大了,我們的介入變得非常困難”。

採訪中,黃衛平接到了一個推銷話費套餐的電話,掛斷後,他自嘲“自己跟這些騷擾電話一樣”,“人家不願意聽這種消息,覺得你怎麼跟我談論這個事兒,所以只能屏蔽你”。

另外,慢慢地,他也發現,在臨終時,再談死亡這個事情其實已經有點來不及了。“我們中國人喜歡以處理事情為導向,那個時候你再跟他們說,坐下來思考‘你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生活得有沒有意義’這些人生的終極問題,是不可能的。”

於是,2012年,黃衛平和一起做臨終關懷服務的朋友丁銳商量“不如把生死教育前置”,設置一個生命教育理念的產品,讓人在還沒有死亡威脅的時候,就開始對死亡的思考和探討。

花錢來“死”的那些人

“醒來”藏在上海普育西路公益新天地園區的最深處,穿越一幢幢民國式樣的二層小磚樓,找到“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黑板,上面寫著一道填空題:Before I die I want to…

很多體驗者在後方橫線處填上自己的答案。有的人的回答現實且具體:“吃很多好吃的”,“找到愛的人,有完滿的性生活”;有的人回答終極且抽象:“找到真正的我自己”,“遇見自己更完整的真實”;也有情侶在上面秀恩愛,左邊一條橫線上寫著“buy an island”,右邊一條箭頭打過去,認認真真地附上“Live a peaceful time on her island”。只是三年的時光流轉,這些心願也多已痕跡模糊。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花钱,只为来这里“死”一回?

志願者在安寧病房陪伴著臨終者。(東方IC 圖)

阿牛第一次去“醒來”是在2016年,當時他已經工作了七、八年,但卻一直沒找到自己的方向,每天都覺得“很不開心”“很累”,內心有很多困惑也不知道和誰交流。“別人不感興趣,自己也不敢說。不像在‘醒來’,只要你敢想敢說,都會有人接招。但在現實生活中,有時,你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往往會招來別人的白眼。”

“醒來”死亡體驗館由10個空間組成,每場死亡體驗遊戲有12個參與者,“生花”空間是遊戲的主區域,參與者會在這裡玩一個社會心理遊戲,類似於“狼人殺”,每輪投“死”一名同伴,被淘汰者要被送進模擬死亡的環節:進入“無常之門”,穿過象徵陰間的“彼岸”空間,通過傳送帶進入一個模擬的“焚化爐”,最後體驗者將在一個形如子宮的純白通道里醒來,迎來“新生”。

阿牛還記得自己是在戀愛那一題被場上的人投出局的。這一輪的題目:“當你28歲時,有一個和你相戀七八年之久的戀人,當兩個人決定了要舉辦婚禮,走入婚姻,在婚禮的前期發現對方是艾滋病毒攜帶者,這時候選擇是堅持下去還是放棄婚禮、從長計議?”社會心理遊戲的12道題目根據人不同階段面臨的人生考驗來設計,包括親情、愛情、友情、權力、孤獨等,當作一個人一生的預演。在阿牛玩的這一局中,剩在場上的九個人,三個人選擇了“堅持”,六個人選擇了“放棄”。但選擇了“堅持”的阿牛,卻被投為“最口不對心的人”,被送到了無常之門。

在最初設計死亡體驗館的時候,黃衛平和丁銳考慮往物理刺激方向走,利用聲光電讓人的五感極大化,讓體驗館和死亡議題產生關係。為此,他們還拉過棺材給別人躺,但發現最後就變成一個搞笑的行為藝術或者自拍遊戲,根本不產生任何反思。直到2015年,另一個合夥人何一禾的加入,提出了這個心理遊戲的概念。

這個遊戲沒有攻略,甚至無規律可言,只要多數人看你不順眼,就可以把你投出去。大部分人在這一環節,都會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我覺得自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把全身的能量都調動起來了,像一個炮彈去燃燒,卻被人認為是假大空的想法。”阿牛感到很詫異、很鬱悶,當時他本人和女朋友結束七年的戀愛長跑,剛走進婚姻不久。

張曜是一個心理諮詢師,他過段時間,就會來“殺”一盤。他把這看作一個整理自我的儀式,“人在一個階段,就想要去通過什麼方式,把自己探一探、推一推”。他認為這個遊戲就像是在照鏡子,通過每個在場人的眼睛,在與他們不同價值觀念的碰撞中,你可以看到一個平時隱藏起來或者沒意識到的自我。

“這個心理遊戲的核心是拉大家一起來產生懷疑,至少先懷疑下你自己原來堅持的東西。”黃衛平認為,死亡最後那一下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要借用死亡這個命題去叩問生命的意義,“我們如何生?”

這裡沒有玉淨瓶

第一次被淘汰之後,阿牛開始認真反思自己,他發現自己性格中的確有一些固執、喜歡鑽牛角尖的地方,之後在生活中,他會刻意提醒自己留意這些。之後,他又去體驗了四次,“一次比一次,把自己打開得更深,更徹底地剝開那些偽裝”。

他第一次去的時候,還會給自己訂一個“做一個好人,不要害人家”這樣的目標。但慢慢地,他發覺“好人”只是自己給自己的一個標籤,讓自己顯得與眾不同,比別人更優越。當把自己內心最深層次的一些慾望展現出來,不管好與壞,你反而會更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會知道自己想怎麼做,更看重的是什麼”。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花钱,只为来这里“死”一回?

2010年12月8日,臺灣仁德醫護專科學校死亡體驗課程舉辦觀摩發表會,學生實際模擬寫遺囑、入棺、封棺、被掩埋等死亡歷程。(@視覺中國 圖)

有人是來這裡尋找一些關於自我和生活的答案,也有人是來這裡逃避現實。

三七是“醒來”的館長和主持人,她曾經接觸過一個沉迷網絡賭博的體驗者。這個人不喜歡家人給他安排的公務員工作,覺得一定要自己幹出一番事業來,給別人好好瞧一瞧,於是開始網絡賭博,輸了一大筆錢。被家人知道了,把錢還上了,跟他說“千萬不要這麼幹了”,結果忍不住,又欠下了一筆錢。交談中,三七發現,這個人有傾訴煩惱的慾望,但是求助的意願並不強烈,“他只是想找任何一個可以幫助他逃開現實的地方,我們只是其中一個”。

黃衛平認為,死亡和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息息相關。正是我們沒有死亡教育,才導致現實很多界限反而是不清晰的。很多家庭和個人正是做不到這一點,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家人永遠把他當作孩子,不讓他承擔責任,他都三十幾歲了,工作也是家裡安排的,父母就覺得你就好好聽我們的話就好了。你把孩子逼成這樣,你也得承擔這個後果。”三七說,她還曾接觸過一個從小被父母控制的女孩,長大後,被父母逼著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因為她本人很胖,在出嫁之前,父母逼著她割掉了四分之三的胃,但結婚後發現,她丈夫和父母是同一類人。

也有人抱著找一個答案的目的而來,卻沒有參悟。

“不管你設置更多的議題,換不一樣的人跟他玩,他就是沒有辦法進入情境。他還會問你,你們為什麼叫‘醒來’,我沒有感覺我突然醒來了。有的人就希望有個神仙點他一下,他就懂了,但這裡沒有玉淨瓶。”三七說。

……

以上內容節選自Vista看天下APP《號外》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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