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辛子是個小娃娃，確切地說，她是唐奶奶縫出來的布娃娃。
唐奶奶從小家裡窮，高小沒上完就輟學了。但她心靈手巧又勤快，年輕時吃大鍋飯的日子裡，她就是大隊裡最能幹的姑娘。
後來不吃大鍋飯了，她因著手藝活兒好，從村裡十幾個姑娘中脫穎而出，被選去了城裡的編織廠做工人。17歲的花季少女，用這雙靈巧勤快的手養活了腿腳不便的爹，眼睛不好的娘，還有剛上學的弟。
唐奶奶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前幾年患上了輕微的白內障，穿個針引個線再沒有年輕的時候利落，但她還是耐心地把唐辛子一針一線做了出來。
唐奶奶造出她後，每天都捧在手裡端詳，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天。唐奶奶給她講故事的時候，她就躺在唐奶奶粗糙的手掌裡專心地聽她講。
“以後叫你唐辛子好不好啊？”
“辛子啊，奶奶帶你出去買菜吧！”
“辛子啊，該睡覺了，跟奶奶去屋裡睡啊！”
“奶奶年輕的時候啊，臉上根本沒有這麼多的褶子呢，那時候追我的人排的隊都能到村口的井那裡了。後來啊，遇到了你爺爺，還是他先託的媒婆來我家跟我爹說的親呢。”
唐辛子看著唐奶奶眯起來的“三角眼”，努力想象她年輕時飽滿又水靈的雙眼皮大眼睛。
“那時候他的工資還沒我高呢，我一個月掙三十塊零五毛，他只有十六塊零五毛。別看他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可在家裡，一直都是我說了算呢！”唐奶奶笑了，眼角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唐辛子自從被造出來，就沒看到過奶奶嘴裡的爺爺。但是奶奶每次提到爺爺的時候，都會讓她覺得，爺爺一直就在奶奶身邊。
2
轉眼便是冬天，家裡突然來了一群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一窩蜂地開始打包唐奶奶的行李。
有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看到了唐辛子，一把抓起她，把她丟進了垃圾桶裡。
從臥室出來的唐奶奶看見了，趕緊邁著小碎步過來，把她撿了出來，張嘴吹了吹唐辛子身上的灰，心疼地放在了口袋裡。
唐辛子聽到那個男人說：“扔了吧，娘，這個娃娃這麼難看，你孫子都不玩。”
唐奶奶沒有說話，只是手伸進口袋裡，用起了幹皮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唐辛子的小腦袋瓜。
唐辛子聽到他說自己丑，有點生氣，可是被奶奶一鬨，一下子就不計較了——她醜不醜和其他人有一毛錢關係？只要奶奶要她就行了！
後來她從口袋被拿出來，才發現家已經換了，連窗外的植物也變了。
奶奶說，這是椰子樹，她們到海南過冬了。
“孩子們有本事啊，給我買了海南的房子，這裡冬天好，暖和，空氣好啊！”
可是唐辛子看奶奶的樣子，一點也不開心。她有點不明白，為什麼唐奶奶要一個人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過冬。
沒過多久，奶奶的腿就開始疼了。海南的氣候太潮溼了，奶奶一直有關節炎，哪兒受得了這麼折騰？
於是唐辛子很喜歡待在奶奶的膝蓋上，她想，這樣捂一捂就會好很多了吧？
可是奶奶依舊很晚都睡不著覺，暖水袋裡的熱水換了一波兒又一波兒，她才能淺淺地睡著，不到天亮就又起來。
唐辛子心疼極了，她想，自己如果是個真娃娃就好了，這樣就能抱抱奶奶，給奶奶捶捶腿了。
白天，唐奶奶有時候會帶她去買菜。這裡買菜可不比家鄉，因為這一片小區剛蓋好，附近什麼商店都沒有，所以只能坐上大巴，去十八公里外的市中心買菜。
唐奶奶節儉慣了，為了省十二塊錢的大巴票，每次都會買好多菜回來。可是菜買多了就不新鮮，光唐辛子就見過奶奶因為吃剩菜拉了三次肚子。
唐辛子有點著急，自己如果能變成真娃娃，一定去幫奶奶買菜，賺錢給奶奶花。
後來唐奶奶的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奶奶的手機太舊了，漏音很嚴重，所以他們的對話唐辛子都聽到了。
他說：“房子已經拆遷完了，你在海南還習慣嗎？”
唐奶奶拿著話筒一個勁地點頭：“習慣習慣，這裡是個好地方啊！”
“哦，那就好，我要開會了，先不說了啊！”他把電話掛了。
唐奶奶盯著手機，足足一分鐘後才放下。
唐辛子突然就有點心酸。
“辛子，房子沒了，那是我和你爺爺一塊磚一片瓦蓋出來的，攢了三年的錢，才蓋好的家。”
奶奶拿出爺爺的黑白照片，這也是唐辛子第一次見爺爺的模樣。
照片裡的爺爺嘴角略勾，對著奶奶淺笑。可奶奶卻哭了，安靜地流了一行淚，吧嗒，落在唐辛子的額頭上。
她想伸手幫奶奶擦一擦，因為奶奶一哭，她也忍不住要跟著哭了。
3
春天的時候，唐奶奶帶辛子回去了。之前的房子沒了，她們便住進了車庫裡，十五平米的小空間，被奶奶打擾得一塵不染。
後來，唐奶奶女兒來了，送了幾盒口服液。她說，這是好東西。
“呸！什麼好東西！奶奶喝了它又拉肚子了！”唐辛子在心裡暗罵。
唐辛子知道奶奶的女婿是什麼樣的人，表面上跟奶奶淨說好聽的，可是奶奶半夜拉肚子，疼得實在受不了，給他打電話他都不來接。
過了一個小時，唐奶奶的兒子才一臉不耐煩的樣子，把奶奶送到了醫院。
唐辛子在奶奶的衣兜裡，聽到醫生說：“急性腸胃炎，已經挺嚴重了，怎麼現在才送過來？”
唐辛子心疼極了，真想上去給這個當兒子的一巴掌。
唐奶奶輸了四瓶液，穩定下來後天都亮了。
這一病，唐奶奶的兩個孩子吵起來了，不可開交。
兒子說：“你以後別亂送東西給娘了，要是再有這種情況，你負責，我可不管！”
女兒一聽，張口懟了回去：“誰讓小時候娘總是偏心你？每次犯錯了都只罵我，每次有好吃的也都給你，現在需要你費心了，怎麼又成我負責了？”
唐辛子心想，要是我能管，你們兩個誰都用不著！
兒子又說：“我管娘管得已經夠多了，海南的房子都是我買的！你出一分錢了嗎？”
“你獨吞了拆遷的賠償款，連海南的房子都在你媳婦的名下，你這不叫管娘，這叫投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啥把娘送到海南，還不是因為你媳婦不想管？這些事我說過什麼嗎？你別太過分！”
奶奶在廁所都聽見了，打開門走了出來，聲音虛弱地說：“別吵了，以後我不給你們惹麻煩就是了，吵什麼？”
兩個人這才閉了嘴，互相瞪了幾眼才該幹嗎幹嗎去了。
4
唐奶奶一天比一天瘦了，飯也吃得越來越少，有時半夜還會吐出來很多。
唐辛子好想替她給兒子女兒打個電話，生病了幹拖著是好不了的。
後來是唐奶奶自己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醫院，醫生告訴她，是胃穿孔。再不趕快做手術，有可能變胃癌的。
唐奶奶說：“手術就算了，給我開點藥吧。”
醫生拗不過她，但還是一遍遍地建議她跟子女說明情況。
唐奶奶笑笑說：“知道了。”
後來的好長一段時間，唐奶奶吃的藥比飯都多。她的孫女偶爾來看她，發現她瘦了還沒心沒肺地說：“奶奶，我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減肥就容易多了。”
唐辛子好想揍她。
5
唐奶奶開始記日記了，在只有一個燈泡的昏暗車庫裡，她總會一邊寫一邊念出來。本來不識幾個字的老太太，硬是用僅有的知識儲量，寫了一頁又一頁。
她寫的很多東西，總讓唐辛子心裡堵堵的。比如說，她會寫下來她存了多少錢，銀行卡密碼是多少。再比如說，她寫著寫著還會對唐辛子說一些自責的話。
“年輕時候，揭不開鍋啊，我和你爺爺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才能讓兩個孩子吃上飯。有時候回到家看到他們吵架，本來壓力就大，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也不管是誰的錯，抓起來一個就打。”
“那時候的孩子哪兒像現在這麼金貴啊，誰知道到了現在閨女還記著……”
“辛子啊，奶奶有點累了，睡一會兒啊。”
唐辛子靜靜地趴在奶奶身邊，等著奶奶醒過來。
可奶奶這一睡就再也沒醒過來，直到唐辛子發現自己能動了。她伸伸胳膊踢踢腿兒，還會開口說話呢！
她看見奶奶會發光似的，滿臉慈祥地微笑著看著她。
她也笑了。
奶奶拉起她的小手兒說：“辛子啊，奶奶帶你去個好地方啊。”
“等到了那個地方，我給奶奶捶捶腿。”她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轉著，可愛極了。
“好，你給奶奶捶腿，奶奶給你講故事……”
奶奶把唐辛子捧在了手心裡，一步步地走出門，慢慢消失在傾灑下的一道晨光裡，溫暖又明亮。（原題:《奶奶的唐辛子》，作者：冠冠王。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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