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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之窗：
作家廖曉偉供圖
那是一雙骨節粗大、老繭重疊的赤足，腳趾蜷曲，就像壁虎的吸盤和山貓的利爪一般，牢牢地吸附在大巴山的每個角落。背上是沉重的山貨，腳下是坎坷的山路，湍急的溪流,和那危機暗藏防不勝防、隨時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人命的地漏天坑。他們踩著自己的汗水走，踏著日月的起落走。走啊走，走啊走，走不完的春夏秋冬，走不盡的悲苦窮愁。哦不，他們並不悲苦！悲苦是我們這些生活在功利時代的俗人們那居高臨下自以為是以己度人的蒼白的同情和推想。他們窮而不愁，苦而不悲，不但不悲，反而豪邁、豁達、痛快。走上半山，走到埡口，他們將打杵撐在背架下歇上一口氣。伸開巴掌一抹頭，將汗水“啪嗒”一聲在石子路上甩成八瓣，對著腳下的千溝萬壑，彤雲濃霧，扯起嗓子大吼一聲：“哦嗬——”這是他們特有的歇氣號子，粗獷尖利，穿雲裂帛，在山谷裡久久迴盪，直驚得杜鵑啼血，猛虎失色，猿猱欲逃。這一聲吼還不過癮，他們又唱——那不能叫唱，也只能叫吼——吼起山歌來了，嘶啞的嗓音更顯野性——
“太陽出來四方黃哦，
背二哥心裡亮堂堂。
背天背地背金銀哦，
背個婆娘見爹孃！”
背二哥，百度的解釋是：在交通閉塞的年代，大巴山的條條山路上遍佈背二哥的身影。這是一支以出賣勞動力為生、以長途運輸為業的人。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背力”，行外人則普遍稱他們為“背老二”，友善的稱呼才是“背二哥”……
插圖攝影：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 郭子榮
毫無疑問，背二哥都是窮苦人家，是社會的最底層。他們用最原始的體力背運、長（短）途跋涉的方式，保證了那個時代最基本的社會物流。竹編的背篼，木製的背架，將大巴山珍貴的土產，木耳、茶葉、天麻、生漆、桐油之類，從萬源運送到百里以外的宣漢、通江、城口、巴中、綏定府（今達州），甚至是更遙遠的陝西漢中府和紫陽等地，再揹回鹽巴、布匹和其他的日用百貨。
哦，我的背二哥喲，大巴山的背二哥！儘管你現在早已淡出，你的身影卻總在我的眼前閃現。我看見你們一路跋涉，踏汗而來，二十四道腳不幹。渴了，把頭埋進巖下的那灘“一碗水”中，“咕嚕咕嚕”，夸父逐日一般喝了個幹；脹了，打杵一撐，褲腰一甩，“嘩啦嘩啦”，一泡尿衝他個山崩地裂，翻江倒海；困了，就扯根葛藤挽個死疙瘩，把自己綁在老林的青岡樹上，“呼嚕呼嚕”，鼾聲打得地動山搖，讓月亮圓夢露水洗澡。早上起來，人也沒有跌進峽谷深淵，於是大吼一聲又繼續上路。當然，你們還可以住進么店子，喝么妹子端上的大碗老鷹茶和“燒老二”土酒，脹一碗“帽兒尖”包穀米飯，吞幾塊嘴角流油的老臘肉，跟老闆娘開上幾句半暈半素的“騷包話”，留一份天知地知你知她知的樸素而又結實的山野浪漫……
插圖攝影：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 郭子榮
哦，我的背二哥喲，大巴山的背二哥！儘管你現在早已消失，你的聲音卻總在我的耳邊迴旋。我聽見了你們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那是你們用腳板在跟山路親嘴，跟溪流說愛。這還不夠，你們還用一曲曲或粗野耿直或滄桑悲涼的“背二歌”，來宣洩你們那山一般的嚮往和水一般的情懷——
“彎彎背架像張弓，
背起太陽上漢中。
不怕坑多路不平哦，
就怕么妹兒跟了人！”
而你們鍾情的么妹兒，卻並不會嫌貧愛富隨便就“跟了人”。她們本身也是勞苦人家出身，愛著你們的勤勞和真情——
“太陽落坡四山陰，
斑鳩回了刺笆林。
魚兒喜歡龍洞水，
么妹只愛有情人。”
大巴山的背二哥喲！其實你們並沒有遠去，也並沒有消失。我，同樣的一個大巴山土著，儘管沒有揹著背架在老林中跋涉，哦不，我手中的筆和鼠標就是我的背架，電腦和稿紙就是我的山峰。我同樣地在跋涉在奔走在嘶喊！當都市的浮華和虛榮如章魚般攫住我吮吸我讓我差點只剩一張皮囊而奄奄一息之時，我看到了你的身影聽到了你的吼唱，於是我吸取了你們的魂魄成了你們的轉世附身，重回本我，熱血滾燙。我在李白的“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詩句中與你們相逢，和你們一起傾聽李商隱的巴山夜雨，喝大碗大碗的“燒老二”，我還帶著你們穿越到今天，給你們指點210國道和達陝高速，以及你們的後代所居住的別墅般的新農村……最後，我們都在大笑聲中一醉而別。你們揹著背架，腳踏祥雲飄渺仙去。而我，還必須回到塵世中，負重跋涉。但我不再糾結和憂傷，我只會一路放歌一路前行。因為，我不是別的，我，就是背二哥轉世。
“天上烏雲攆白雲，
地上獅子攆麒麟。
世上妹兒攆男人哦，
背二哥就是真男人！”
作家簡介：
作家廖曉偉近照
廖曉偉，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戲劇家協會會員，達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萬源市作協主席。已出版《成都蝦子》《雕塑生命》等長篇小說和散雜文集多部，所編導的戲劇小品和微電影也有不俗成績，作品多次獲得國家家省級和海外獎勵。
本文審稿：張學文
插圖攝影：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 郭子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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