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1 真實故事:我在馬六甲等待死亡

真實故事:我在馬六甲等待死亡

坐在我面前的鬱荷很平靜,一身囚服,留著板寸頭,瘦削的瓜子臉,特意修飾過的柳葉眉和紅唇,她大大咧咧地笑道:“你看,知道你要來,我還讓陳姐借了支眉筆和口紅給我,你可要把我拍得漂亮點兒。”

我看了她一眼,苦澀地笑了笑。鬱荷今年二十八歲了,是一個八歲男孩的媽媽,一家香港小飯店的老闆,也是馬六甲監獄裡一名即將被執行死刑的囚犯。

我們兩人相對無言。

即使瀕臨死亡,鬱荷還是極美的。在我的鏡頭下,她的笑容呈現了一種難言的孤獨和悲壯之美。然而,她卻從來不覺得她是美的,她一直努力地把自己的美包裹在自卑和怯懦之中。或許直到這一刻,她才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她固執地認為用生命為所謂的“愛人”換取新生,才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有意義的事情,即便這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可憐又愚不可及的行為。

“把照片給我兒子吧,如果他也想我,”鬱荷哽咽道,“希望他不會再怨恨有我這麼糟糕的媽媽。”

我與鬱荷相識在我讀六年級那年。

那個時候,我剛跟隨父母來珠海。陌生的學校和方言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悶悶不樂,因為不合群,班上有些調皮的男生就開始捉弄我,在我的本子上畫烏龜,往我的書包裡面倒水,將知了放在我的文具盒裡嚇我,後來見我不反抗,他們便越發大膽,常常在回家的路上攔下我嬉笑謾罵。

我遇見鬱荷的那天,身上穿的是新買的白襯衫,上面繡了一隻可愛的棕色貓咪,我對這件衣服愛不釋手。偏偏那天有個不長眼的男生,在校門外將一瓶墨水故意潑到了我的白襯衫上,我氣得上前打了他一巴掌。那個男生高我許多,捱了一巴掌後,罵罵咧咧地扯著我的頭髮就要往牆上撞去。

這時,我聽到後面傳來“突突突”的腳步聲,一隻雪白的手臂抓住那男生的衣領,用力地將他拉開,“欺負小女生算什麼本事,來跟老孃橫啊!”

那時候,鬱荷頂著一頭染得火紅的頭髮,畫著濃眉烈唇的妝,穿著黑色的吊帶低胸短裙,露出一大截胸脯和腿,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的姑娘。

“喂,丫頭,我救了你,連句道謝的話都不說就走了啊?”她在後面叫我。

“那...那個,謝謝你,阿姨。”我轉頭怯生生地同她說了一句,就想拔腿而去,沒成想她竟抓住了我的書包。

“小小的丫頭學人家亂講話,你看你姐姐我究竟是有多老,你應該也就十一二的年紀,我也只大你兩三歲罷了。”

那年,鬱荷十四歲。她上到五年級就輟學了,在養父母開的飯店裡幫忙,人倒也勤快,先在外頭端盤子倒水,後來去廚房幫忙,廚藝也慢慢練出來了。

她點了根菸,眯起一雙丹鳳眼打量著我,“你的衣服髒了,你這樣回去,你媽媽會不會打你?”

我搖了搖頭,這事兒我肯定要跟爸媽說的。

“哎,你怎麼不說話呢?走,姐帶你去買件新衣裳吧。”她也不管我願不願意,拉起我就飛快地走了,她比我高很多,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的步伐,“哈哈,小短腿兒!”她一邊嘲笑著我,一邊卻親暱地摟緊了我。

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麼鬱荷第一回看到我,就對我這麼親近,原來她在被養父母收養之前,還有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妹妹,在她的親生母親被酗酒的父親打跑之後,妹妹就被別的人家領走了,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妹妹,而我與她的妹妹長得有些相似,她親近我,實則上也是一種情感寄託吧。

那天,我們去了很多家服裝店,都沒有看到同我身上一樣的白襯衫,倒是她對櫥窗裡的一條蕾絲連衣裙上了心。

她站在外面,看了很久,“你看那條裙子好不好看?我買給你穿啊。”

她興致勃勃地進店去問店員裙子的價格,店員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冷漠地說了一個數字,她有些尷尬,卻還在交涉著什麼,對方明顯有些不耐煩了,她卻還在努力堅持著。

“那個,”我看不下去了,“我們走吧,我請你吃甜筒。”

那是她第一次吃甜筒,還在香草味和巧克力味之間權衡了許久。她笑得很開心,之前看到她都是虛浮在唇上假意的微笑,吃著甜筒,卻連眼睛裡都是笑意,“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麼好。”

那時候我聽到這句話,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可如今想來,當年已經十四歲的鬱荷,因為有人請她吃了甜筒,就覺得那人好到不行,她的內心究竟是有多缺愛?

“你一定不知道吧,我的爸媽真的很可憐,他們不該生下我的,”鬱荷突然哭了,“本來我爸在工地上還能掙幾個錢,後來突然從上面摔了下來,雖然傷勢不重,但腿疾是一輩子的,也幹不了重活,平日裡就閒散在家,喝酒打牌,我媽在食堂裡給人做飯養活一家子,算命的說我克親生父親,我爸就打我,也打我媽,後來打著打著,我媽就跟著食堂的大叔跑了,我妹走後不久,我爸在一個夜裡被大貨車撞死了。”

我聽了也很難過,陪她哭了一下午。

自那以後,鬱荷每天都在離我家不遠的路口接送我上下學,還跑去班裡警告那些欺負我的人,路上還教我說粵語,一個學期過後,我同當地的小孩子已經沒有什麼不同了,在班裡也交了好幾個朋友。

有一天,鬱荷看到我和幾個同學一路走來,本來喜笑顏開地想迎上來,挽著我胳膊的女生卻突然衝她破口大罵,“滾開,垃圾女!”

鬱荷臉色“唰”地變白了,咬緊了嘴唇看了我一眼,跺了跺腳轉身快步而去。

“哎,那個......”我想追上去,卻被同學拉住。

“你還去幹啥?你沒聽別人怎麼說她的嗎?”

我呆呆地看著鬱荷的背影,看著她消失在夕陽的陰影裡。她身上穿了一件寬大的紗衣,在奔跑中,紗衣的邊幅起起落落,彷彿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

真實故事:我在馬六甲等待死亡

那天之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到鬱荷。

秋天快到的時候,我無意中路過我們曾去過的那家服裝店,看到櫥窗上寫著“全場五折”的大標籤,那件鬱荷很喜歡的蕾絲連衣裙還掛在那兒,我進去問了價格,咬咬牙,跑回去拿出存了幾年的壓歲錢給鬱荷買了那條裙子。

我去鬱荷家的飯店找她,裡面有個肥胖的中年婦人正在擦桌子,聽我說起鬱荷,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她跟人跑了!”

那個時候我還不太理解跟人跑了是什麼意思,還拉著胖女人,大聲嚷嚷,“鬱荷跟人跑了,你們怎麼不去把她找回來?”

“找什麼找,腳長在她自己身上啊!要我說當初就不該收養這白眼狼,她剋死了自己的親爹,還淨給我們找麻煩,如果不是看在錢的份上,鬼才收養她!”

裡面有個男人在大聲地咳嗽吐痰,隔著厚厚的門簾,衝胖女人吼道:“去你媽的,又在鬼嚎什麼!你還不快讓三兒他們幾個去找啊,王家的彩禮都收了,就算是具屍體你也要讓人抬回來啊!”

我依稀猜到了些什麼,氣憤地問胖女人,“鬱荷才十四歲,你們就要讓她嫁人了嗎?”

“不嫁人幹嘛?她親爹的賠款夠她吃喝幾年啊?我們都白貼她多久了,現在她哥要娶媳婦了,不是正該她發揮作用的時候嗎?”

“臭老婆娘!”男人從裡面出來,拿著一個大掃把,衝我打來,“你跟她嚷嚷個屁,哪裡來的小丫頭片子,還不趕快滾!”

我嚇壞了,鬆開胖女人揚長而去。

後來,我聽說鬱荷跟深圳一個做建材的男人好上了,那男的已經三十歲了,好像還是有老婆的,不過男人對鬱荷挺好的,不僅帶她去了深圳,還給她買了房子。

過了兩年,我上初二的時候,有一次經過鬱荷家的飯店,看到他們把門面換了,裡面也裝修一新,胖女人在店裡忙裡忙外,櫃檯那邊坐了個年輕的女人,穿著時興的短裙,戴著一條耀眼的金項鍊,正笑眯眯地給客人結賬。胖女人看見我在門外張望,似乎已經全然忘記了我的模樣,還笑著對我說:“小妹妹,來吃飯嗎?”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櫃檯邊的年輕女人,聽到她在叫胖女人“媽”,突然想到了什麼,鼻子就酸酸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若說鬱荷的養父母對她是有恩情的,那麼我想這恩,鬱荷也算還完了吧。雖說她沒有按照養父母的要求,嫁給那個送了彩禮的王家,而是勇敢地為自己開闢出了一條嶄新的道路,但她也算完成了養父母最終的心願,她不再需要養父母供養她了,相反還幫助家裡的哥哥娶了媳婦,幫助家裡重裝了飯店的門面。

我曾經設想過無數種同鬱荷重逢的場景,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平淡而突然。

那是在半年之後了,我去深圳參加一所私立高中的自主考試,那天天氣有些熱,考完試出來,看到校門口的飯店掛著“冰粉”的招牌,就隔著裡間的門簾高聲讓老闆乘一碗出來。

“來了來了,小姑娘啊,我跟你說啊,咱們家的冰粉......”

她端著碗出來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愣住了,雖然她還是以前那副俊俏模樣,不過卻多了幾分老態。

“小丫頭,是你啊?”她幽幽地開口,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你到深圳做什麼來了?”

我喉嚨裡像是被人塞了棉花一樣,澀痛得發不出聲音,語無倫次道:“深...深圳...你在這...這兒過得怎麼樣啊?”

“我?哈哈,”鬱荷故作輕聲地笑了笑,“至少比在珠海好吧,現在自己當老闆,沒人罵我死丫頭,賤骨頭了,自己賺錢自己花,挺...挺好的。”

她又拍了拍我的頭,“都兩年了還沒長高啊,下午忙完了來吃晚飯啊!”

她穿著素淡的裙子,繫著一條有些油膩的圍裙,黑髮被隨意地挽在腦後,同兩年前那個張揚誇張的女孩子簡直判若兩人。

其實鬱荷這兩年過得不算好,她跟著那個深圳男人沒過多久風光日子,就被他老婆發現了,那女人叫了自己的孃家人來,把鬱荷圍在巷子裡,挖臉,抓頭髮,掐手臂,踢大腿,傷得不算重,卻也是讓她受了很大一番苦楚。鬱荷後來跟我說,她被打的時候,似乎迷迷糊糊地看見那個男人站在後面呆呆地望著。

男人其實還算有些良心,給了鬱荷二十萬的分手費,自己又跪在老婆面前,聲淚俱下地發誓,這才了了這樁濫情。

“你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嗎?”雖然不該這樣問出口,可我還是想問一下。

鬱荷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的。”

自從那回深圳一別,後來我也沒去那兒念高中,鬱荷似乎也沒有回來過,如此竟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兩個都沒有再見過面。

直到鬱荷十八歲那年,才回了一趟珠海。

那天,一輛寶馬車停在我家樓下,我剛一出來,她便搖下車窗,微笑著朝我喊道:“嗨,小丫頭,好久不見!”

我看著她走下車,黑色的包臀裙襯得她身姿曼妙,八公分的高跟鞋讓她的小腿看起來修長挺拔,一頭棕色的大波浪捲髮更添一絲嫵媚多情。

見我的目光有些直接,她不由打趣道:“怎麼?是不是覺得姐姐我又變老了?”

車上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移坐過來,隔著車窗,衝著我笑了笑,又對鬱荷道:“我先回酒店了,你和你朋友好好聊聊。”

這個男人是一個香港商人,已經快四十歲了,離過一次婚,後來鬱荷嫁給了他,跟著他去了香港,在二十歲那年,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鬱荷變得有些沉默寡言,我讓樓下的咖啡廳送了一杯她想喝的卡布奇諾到家裡來,她看了一眼卻沒喝,過了一會兒,才苦澀地笑道:“我還是想念香草冰淇淋的味道。”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即便得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東西,卻還是會懷念自己最初所擁有過的事物。

“你還記不記得那條裙子?”我站起身,進了房間從衣櫃裡取出當年那條掛在櫥窗裡,曾經光芒四射的蕾絲連衣裙,“那個時候為了這條裙子,你還和售貨員爭執了很久,其實很早就想送給你的,卻不想一等就是四年。”

鬱荷看了看裙子,又看了看我,眸子裡波瀾不驚,淡淡地搖了搖頭,“有這樣的事嗎?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我不相信她不記得這件事,可是也不想拆穿她,只好默默地把裙子摺疊起來,正要放回去,她卻一把拉住我,“讓我...讓我穿一下。”

她在房間裡呆了很久,我怕會出什麼意外,就把耳朵貼到門上聽,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櫃子被踢翻的聲音,剛一推開門,就看到布料“咔嚓”一聲被撕碎了。

鬱荷無奈地笑道:“長胖了,果然是穿不了這個了,真是浪費了你的心意。”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被撕壞的裙子,眼神忽明忽暗,隱藏著複雜的情緒。

所謂有得有失,終也回不到過去了。

鬱荷什麼也沒說,換回自己的衣服,拎著那條裙子,背上包打開門就走了,我追出去,隱隱約約聽到樓道下傳來哭泣聲。

或許是為了逃離命運的桎梏,鬱荷一直催著自己加速成長,她每個年齡段所經歷的事情都遠遠超出了她的年紀所能承受或者說是應該承受的範圍。本來是十八歲的花季年華,最該是憧憬未來和承載希望的時候,她卻在感傷失去的歲月,舔舐生活給她留下的傷口。

她這回離開珠海,又給她的養父母留下了一大筆錢,然而那一大家子在享用著她用青春和痛苦換來的金錢的時候,卻不曾有過一句問她“過得好不好”之類的話,也許有些人生來就是貪婪的,我想不明白,是否人性便是如此,若覺得自己對他人有恩,但凡那人還你恩情,便是會要一直無理由地索取下去,綿綿不斷,直到生命終止?

真實故事:我在馬六甲等待死亡

陳姐送我出來的時候,天上飄起了小雨,涼颼颼的風一陣陣地刮過來,將人籠罩在突兀的寒氣之中。

我想了想,回頭問陳姐:“鬱荷的老公,就是那個香港男人,沒有來看她嗎?”

陳姐嘆息了一聲,“你不知道嗎?那個男人早就死了,死了也就算了,還負債累累,他最後是被放高利貸的逼得跳樓死的,如果不是為了幫他還債,鬱荷也不會認識傑克,現在也不會......”

我驚得瞠目結舌,畢竟我和鬱荷已經十年沒有相見了,她這些年發生的許多事,我也都不知道。

陳姐又說道:“你說傑克沒有人性吧,可那個香港老頭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知道騙大陸的無知少女,他以前只跟鬱荷說,他在香港有花園別墅,有豪華轎車,還有老媽子伺候,可從來沒有提過他那一屁股的債,鬱荷嫁到香港後,沒日沒夜地賺錢還債養家,那個老頭子倒好,死得乾乾淨淨,留下她們一對孤兒寡母苟延殘喘!”

也許鬱荷這一生,真的就是不斷地在為身邊的人付出,她傾盡所有,卑微地討好每一個人,她努力過,爭取過,也曾經想靠著自己的努力擺脫殘破的命運,可是每一次的嘗試,都被現實無情地擊碎,她渴望愛和溫暖,但凡有人給她一點光明,她便會飛蛾撲火般奉獻自己的一切。

陳姐把鬱荷的日記本交給了我,“她說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只有你懂她,若是你也將她視為知己,請你一定要看完。”

我獨自一人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翻著那些厚厚的日記本,腳下的海浪拍擊著海岸,打碎了一朵朵浪花。

鬱荷雖沒有念過幾年書,字卻寫得工整娟秀,她在日記裡,稱呼“傑克”為“她衷心愛慕的愛人。”

傑克是非洲黑人,會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和粵語,兩人相識於鬱荷在香港開的飯店。那個時候,鬱荷的老公剛死不久,她每天都要忍受巨大的悲痛,拼命賺錢還債,因沒有時間陪伴兒子,兒子又對她頗有微詞。在身心受創的情況下,認識了溫柔又貼心的傑克,她很快便墜入了愛河,再加上傑克替她還了高利貸,她對他便更是死心塌地。

我想鬱荷愛上傑克可能還有一個原因,畢竟在她心目中,傑克與她年紀相仿,外形又高大俊朗,談吐幽默風趣,這些都是之前的兩個男人不具備的,鬱荷也說了,她同傑克在一起,才真正地找到了戀愛的感覺。

鬱荷還說,傑克是一個藝術家,愛好收藏木雕和畫作,他同她講了許多這方面的事情,她也十分感興趣。

後來,傑克還帶她去馬來西亞旅行,那次是她第一次出國,卻也是最後一次,她說她喜歡馬來的陽光和沙灘,喜歡看傑克坐在窗邊畫夕陽和海景。回國的時候,傑克讓她幫忙帶一個大皮箱回去,他說裡面是準備送給朋友的木雕和特產。

單純的鬱荷對傑克深信不疑。那天她在海關等待通行等了很久,她以為這是一條普通的回家路,卻不曾想,這其實是一條通往死亡的路。(原題:《我在馬六甲等待死亡》,作者:姚雪安。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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