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2 怎樣討論政治,才能不傷感情?

怎樣討論政治,才能不傷感情?

導讀

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是政治學問答系列推文的第四篇,主要和大家探討一下政治學內部的三大學科分支,政治哲學、政治社會學和公法學。

政治哲學要回應的問題是“我們所要追求的價值理念是什麼?”,它旨在為現實政治秩序提供一個正當性判準;政治社會學要回應的核心問題是“現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公法學的作用在於把政治共同體的正義理想與其現實通過一種制度方案給連接起來。

以上三個學科分支所關注的“學科元問題”,是討論政治秩序時,必須要予以回應和澄清的三個最具基礎性的問題,也是導致大家“稍有不慎、便容易談政治傷感情”的盲區所在。

怎样讨论政治,才能不伤感情?

1.

討論政治問題的難處:雙方在不同的頻道上爭論而不自知

跟一些朋友吃飯打球還好,但只要一討論政治問題,雙方就會不自覺地開啟各說各話模式、陷入毫無意義的爭執,事後反思,覺得“談感情最多傷錢,談政治是真的傷感情呀”,老師有過類似的感受嗎?

施展

彼此彼此,迷失在一堆偽問題當中不能自拔的場合,經歷多了,也就慢慢習慣了,慢慢習慣後,也就能以平和的心態來反思產生爭執的真正原因。

反思的結果是發現,很多爭論之所以出現,都是因為爭論各方在一開始就沒有搞清楚各自要表達的基本概念,以及彼此到底是在什麼意義上使用了同一個概念,就匆匆展開激烈“爭論”了。

那怎樣才能避免這種無謂的爭論呢?

施展

除了要學會善於傾聽,還需要對分析政治問題時,所必須要區分開的三大問題域有一個基本的理解。

2.

政治哲學的核心功能:為政治共同體確定何為正義

施展

粗略說來,這三大問題域會對應著三個學科,分別是,政治哲學、政治社會學,還有公法學。

很麻煩的是,這三個學科所動用的概念,在文字表達上經常是同一個詞,但是在不同的問題域當中,在不同的學科背景下,同一個詞的意涵卻可能有非常大的差別,很多爭論,都是因為爭論雙方沒有意識到自己看似在討論同一個概念,實際上是不同學科下所用的同一個詞而已,事實上根本不是同一個概念。

這三個學科需要分別解釋一下。

就政治哲學而言,它要回應的核心問題是,一個正當(或者正義)的秩序到底是什麼樣的。

為什麼必須首先回應這個問題呢?

因為政治的一大核心任務是把一群人給凝聚在一起,在這個意義上,政治是大家共同生活的一種組織形式,也是一種秩序安排的形式。

就這樣一種秩序安排的形式來說,除非大家對其有某種認同,否則該政治共同體是不可能有任何內在凝聚力的。沒有凝聚力,那就意味著外敵一來,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大概率是投降,而不是拼死一搏。

原因很簡單,身處一個沒有凝聚力的共同體中的人本來就不怎麼認同它,在這種情況下,投降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就勢必是一個最划得來且無須承受任何道德壓力的選項。

因此,要想打造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內在凝聚力,就必須讓人們對其精神內核形成某種層面的認同。那靠什麼來打造認同感呢?答案其實很簡單,就靠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要傳達給大家的理念是,我們之所以選擇在一起,是因為我們要捍衛一個正義的秩序,要捍衛一樁正義的事業。通俗點兒說,就是我們在一起不是為了一塊兒幹缺德事兒,而是為了實現那份共同的正義。

繼續追問下去,一個緊跟著的問題便來了,那到底什麼才是那份共同的正義呢?

要想打造一個更堅實、更穩固的精神內核,就必須得把我們為什麼應該追求正義、以及究竟什麼才是正義,這一整套東西,給說得透徹明晰。

總結一下,要想打造政治共同體的內在凝聚力,就必須跟大家講清楚三件事兒。

第一,我們要追求正義;

第二,什麼才是真正的正義;

第三,我們為什麼應該作為一個群體來追求這種正義。

講清楚第三件事兒,一個共同體才能形成區別於其他群體的自我認同。否則,群成員就很容易被其他群體的正義理念給吸引過去。這件事通常還是要藉助一系列歷史哲學,或者說這個國家的歷史敘事,來表達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哲學是政治哲學的一種特定表達形式。

研究上述這三件事兒的,就是政治哲學。說得通俗些,政治哲學就是研究如何寫作關於正義這個故事的技術,研究如何讓人們共享的這個故事能夠前後連貫自洽。

精確點兒說,政治哲學就是用來提供正當性敘述的。

一般來說,政治哲學所提供的正當性敘述,不是要為哪個政權進行正當性辯護,而是要提供一個對政權的正當性判準。

怎样讨论政治,才能不伤感情?

從左到右依次為柏拉圖、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的雕像

3.

政治社會學的核心功能:搞清現實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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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哲學編的故事實際上是對應然秩序的某種描述,也就是應當有的秩序,這和實際有的秩序,也就是實然秩序,是兩回事。

可要光描述應然秩序是遠遠不夠的。

舉個例子,小明說我們應該構建一個民主制的國家,但現實是,小明所在國家的內部有400萬白人,400萬黑人,這800萬都是基督徒,此外還有400萬穆斯林,合計的這1200萬人裡還有一半是文盲。

你可以想象一下,要是讓這1200萬人一塊來投票的話,會投出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

答案是,極有可能會投出一個內戰的結果,因為彼此之間很難形成相互認同。

當然,也不是說這1200萬人口組成的共同體就完全不能投票了,而是說,如果要用投票來決定政治問題,那麼就必須配合一套更加複雜精妙的制度設計。

而這更加複雜精妙的制度要想能設計得出來,前提是先得把這國家內部到底是啥狀況先搞清楚。政治社會學就是用來研究這個的。

所以,小明當然應該研究他想要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價值理念,但是他同樣應該研究他所處國家的現實狀況,然後才能回答,該如何做,才有可能從一個給定的並不理想的現實出發,一步步地追求到他想要的價值理念。

否則的話,就算小明把這套共同體的故事講的再美好,他也近乎是對牛彈琴,因為他要通過這一故事表達的所有value全都是在空中飄著的,和現實離得太遠,沒有落地的辦法。

也就是說,要想實現一個好政治,就必須得去研究社會的現實狀況,如果不搞清楚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什麼,那麼小明所有的value層面的表達就全都作廢。儘管這些value作為一個故事仍然成立,但是它要想作為一種力量去影響現實的政治建構過程,就不成立了。

總結一下,要想打造一個政治共同體的精神凝聚力,政治哲學就必須得講一個應然(ought to be)層面的故事。但光有故事還遠遠不夠,你還必須得研究實然層面(reality),即:現實究竟怎麼回事。政治哲學並不負責研究實然層面的現實政治(reality),負責研究現實政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的是政治社會學。

而就我在前幾期推文中跟大家介紹的政治秩序的古今之變——從單數的Natural Right(自然正當)到複數的Natural Rights(自然權利)——的變遷來說,甭管是古代的right(唯一正當的秩序),還是現代的rights(基於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權的秩序),它們都不負責搞清楚現實政治究竟是什麼樣,它都是政治哲學,而非政治社會學。

4.

政治哲學×政治社會學=通往正義理想的現實可行性

怎样讨论政治,才能不伤感情?

將圖中的各種價值理念落實為一套制度安排的公法學

那在政治學的演化過程中,大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提升了對“reality”的關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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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學者認為,孟德斯鳩是政治社會學的鼻祖,也就是說他是率先研究reality的人。但還有一部分政治學者認為,《舊制度與大革命》的作者托克維爾率先完成了從政治哲學到政治社會學的轉向,也就是從對ought to be的研究轉向對reality的研究。

有一點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儘管托克維爾開啟了政治社會學的轉向,但這也並不意味著政治哲學從此就沒用了。

如果你只研究reality的話,那麼,就算你把reality給研究的再明白,你也只能說清楚這兒為什麼生活著400萬白人基督徒,400萬黑人基督徒,400萬穆斯林和一半的文盲,你還是不能回答這些人為何要在一起的問題。

那這個問題該由誰來回答呢?它還是要由政治哲學來回答。

於是,政治社會學和政治哲學在這兒就起到了兩種不同的功能,且這兩種功能是無法相互替代的。也就是說,政治社會學無法給出足以向上提撕一群人的價值性的凝聚力,但政治哲學也無法針對現實給出具體的答案,所以,它們必須得配合著工作。

5.

公法學的核心功能:為現實座標搭建通往理想目標的輔助線

施展

但光有政治哲學和政治社會學這兩門學問的話,仍然不夠。

我們剛才提到了,小明所處的那樣一個複雜的國家,一方面,該國家想要追求民主,但另一方面,該國家又要面對一個如此之複雜的現實,那該怎麼辦?

於是,人們就得進入到一種更加複雜精妙的制度設計當中,只有這樣,該國家的秩序才能被有效地安頓下來。

那如何設計這樣一種複雜精妙的政治秩序呢?這就是公法學要研究的內容。你可以把公法學理解為一種專門研究制度設計的學問,它包括憲法學和行政管理學。

咱們剛才說過,政治哲學管的是應然,政治社會學管的是實然,而從應然到實然之間,得有一箇中介性的學科能夠把它們給連接起來,公法學就是這個中介性的學科,它的存在,為研究應然的政治哲學和研究實然的政治社會學搭建了一個有效的連接。

為何需要公法學充當政治哲學和政治社會學之間的中介呢?

施展

這就需要從政治秩序的成立談起了。

就一個政治共同體而言,政治哲學定義了一個共同體的終極目標,政治社會學定位了一個共同體所處的現實座標,而一個政治共同體要想實現從現實座標到終極目標的“位移”,就必須需要作為輔助線的公法學的介入。

6.

政治共同體得以成立的前提:由政治哲學回答“我們為什麼應該在一起”

施展

可問題是,如果沒有政治哲學給大家繪製出一個故事(或者說一個共同體要追求的終極目標),那麼,無論是政治社會學給提供的現實座標,還是公法學給提供的輔助線,就都無法被共同體內部的成員所真正認可。

因為,只要大家在一起,那麼共同體中的人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永遠是,我們為什麼要在一起?

甭管你這回答是因為愛情、因為正義還是魔獸世界裡的“為了部落”……,總之,你總是要給一個值得大家在一起的理由吧,篤定了一定要“在一起”這回事兒之後,有關我們如何在一起的種種回答才有可能是有效回答。

打個比方,政治社會學要回答的是男孩女孩的家境分別都什麼樣,然後公法學要回答的是這日子該如何過下去,但只有政治哲學能回答他們為什麼應該在一起。

瞭解了政治學內部三個學科的關係,你會發現,學科內部本身會逐漸地分化,但分化完之後,各個學科誕生之初的這種功能性的存在卻始終不會被替代掉。

而政治哲學在政治學的三大學科裡面,它在某種意義上起到了一種樞紐型的作用。一方面,它要回答我們為什麼應該在一起,在另一方面,它也作為現實政治秩序的正當性判準。

7.

政治關係靠力量決勝,法律關係靠規則決勝,基於正義的勝利才是可持續的

怎样讨论政治,才能不伤感情?

靠力量決出制高點後,共同體才能進入法律關係

什麼叫作為現實政治秩序的正當性判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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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例子,學生為什麼應該坐在教室聽我講課?因為學校賦予我了一個點名和打分的權力。學校為什麼有資格賦予我這相應的權力呢?

因為《教育法》。為什麼《教育法》可以這麼授權,因為《憲法》授權它;為什麼《憲法》可以這麼授權,因為它是人民意志的表達;原則上來說,人民意志的表達,就是人民自我統治的方式。當你把所有這種和“憑什麼”有關的問題,給一直追溯到最後,你會發現它們都會被彙集到同一個點上,而那同一個點就是這個國家的正當性所在。

如能匯在一個最終的點上,那麼你會發現,從那個最終的點出發向下,你所能俯視到的所有一切問題,都是可以用規則來解決的。

可如果無法彙集到一個最終的點上呢,比如彙集到了兩個終極焦點上,那康熙跟朱三太子對決的情況,就會以各種面目同時冒出來了。

一旦陷入這種狀況,康熙和朱三太子這兩個點就必須得先決出一個來,決出一個絕對意義的制高點之後,政治共同體才有可能進入法律秩序。

而在決出來之前,這兩點之間,以及它們分別向下統合的點,就永遠都只能是政治性的關係,而不是法律性的關係。

政治性關係跟法律性關係的區別在於,在法律性的關係中,是靠規則來決勝的,而在政治性的關係中,是靠力量來決勝的。

但是,就算這個政治共同體決勝出了那個最終的焦點,它也仍然需要一個故事,以使所有人都能認可它的正當性。

如果你編的故事有問題的話,那麼,你雖然還是那唯一的點,但你卻不得不面對“大夥仍然不認可你”的現實處境,大夥只是暫時找不到另外一個有共識的最終焦點而已。於是在這種情況下,哪怕你的力量能碾壓一切潛在的權力博弈者,你的法律秩序也依舊會作廢,並最終泡湯。

總之,要想完整且有效地討論政治問題,你就必須得同時看到政治哲學,政治社會學和公法學這三個層面。

怎样讨论政治,才能不伤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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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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