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5 因為沒有永恆,所以更懂得珍惜

因為沒有永恆,所以更懂得珍惜

蓮花湯匙

文 | 林清玄

洗茶碟的時候,不小心打破了一根清朝的古董湯匙,心疼了好一陣子,彷彿是心裡某一個角落跌碎一般。

那根湯匙是有一次在金門一家古董店找到的。那一次我們在山外的招待所,與招待我們的軍官聊到古董,他說在金城有一家特別大的古董店,是由一位小學校長經營的,一定可以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夜裡九點多,我們坐軍官的吉普車到金城去。金門到了晚上全面宵禁,整座城完全漆黑了,商店與民家偶爾有一盞燈光的電燈。

由於地上的沉默與黑暗,更感覺到天上的明星與夜色有著晶瑩的光明,天空是很美很美的灰藍色。

到古董店時,“校長”正與幾位朋友喝茶。院子裡堆放著石磨、石槽、秤錘。房子裡十分明亮,與外邊的漆黑有著強烈的對比。

就像一般的古董店一樣,名貴的古董都被收在玻璃櫃子裡,每日整理、擦拭。第二級的古董則在櫃子上排成一排一排。我在那些擺著的名貴陶瓷、銀器、銅器前繞了一圈,沒見到我要的東西。

後來“校長”帶我到西廂去看,那些不是古董而是民間藝術品,因為沒有整理,顯得十分凌亂。

最後,我們到東廂去,校長說:

“這一間是還沒有整理的東西,你慢慢看。”

他大概已經嗅出我是不會買名貴古董的人,不再為我解說,到大廳裡繼續和朋友喝茶了。

這樣,正合了我的意思,我便慢慢地在昏黃的燈光下尋索檢視那些灰塵滿布的老東西。我找到兩個開著粉紅色菊花的明式瓷碗,兩個民初的粗陶大碗,一長串從前的漁民用來捕魚的魚網陶墜。蹲得腳痠,正準備離去時,看到地上的角落開著一朵粉紅色的蓮花。

拾起蓮花,原來是一根湯匙,莖葉從匙把伸出去,在匙心開了一朵粉紅色的蓮花。賣古董的人說:

“是從前富貴人家喝蓮子湯用的。”

買古董時有一個方法,就是挑到最喜歡的東西要不動聲色,毫不在乎。結果,湯匙以五十元就買到了。

我非常喜歡那根蓮花湯匙,在黑夜裡趕車回山外的路上,感覺到金門的晚上真美,就好像一朵粉紅色的蓮花開在湯匙上。

回來,捨不得把湯匙收起來,經常拿出來用。每次用的時候就會想起,一百多年前或者曾有穿繡花鞋、戴簪珠花的少女在夏日的窗前迎風喝冰鎮蓮子湯,不禁感到時空的茫然。

小小如一根湯匙,可能就流轉過百年的時間,走過千百里空間,被許多不同的人使用,這算不算是一種輪迴呢?如果依情緣來說,說不定在某一個前世我就用過這根湯匙,否則,怎麼會千里迢迢跑到金門,而在最偏僻的角落與它相會呢?這樣一想,使我悵然。

現在它竟落地成為七片。我把它們一一拾起,端視著不知道要不要把碎片收藏起來。對於一根湯匙,一旦破了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就好像愛情一樣,破碎便難以縫補,但是,曾經寶愛的東西總會有一點不捨的心情。

我想到,在從前的歲月裡,不知道打破過多少湯匙,卻從來沒有一次像這一次,使我為湯匙而嘆息。其實,所有的湯匙本來都是一塊泥土,在它被匠人燒成的那一天就註定有一天會打破。我的傷感,只不過是它正好在我的手裡打破,而它正好畫了一朵很美的蓮花,正好又是一個古董罷了。

這個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只不過是偶然。一撮泥土偶然被選取,偶然被燒成,偶然被我得到,偶然地被打破……在偶然之中,我們有時誤以為是自己做主,其實是無自性的,在時空中偶然的生滅。

在偶然中,沒有破與立的問題。我們總以為立是好的,破是壞的,其實不是這樣。以古董為例,如果全世界的古董都不會破,古董終將一文不值。

以花為例,如果所有的花都不會凋謝,那麼花還會有什麼價值呢?如果愛情都能不變,我們將不能珍惜愛情;如果人都不會死,我們必無法體會出生存的意義。然而也不能因為破立無端,就故意求破。

大慧宗杲曾說:

“若要徑截理會,需得這一念子噗地一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人。然切不可存心待破。若存心破處,則永劫無有破時。但將妄想顛倒的心、思量分別的心、好生惡死的心、知見解會的心、欣靜厭鬧的心,一時按下。”

大慧說的是悟道的破,是要人回到主體的直觀。在生活裡不也是這樣嗎?一根湯匙,我們明知它會破,卻不能存心待破,而是在未破之時真心地珍惜它,在破的時候去看清:“呀,原來湯匙是泥土做的。”

這樣我們便能知道僧肇所說的:

“不動真際為諸法立處。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然則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

一個不動的真實才是諸法站立的地方。不是離開真實另有站立之處,而是每一個站立的地方都是真實的。每接觸的事物都有真實,道哪裡遠呢?每有體驗之際就有覺意,聖哪裡遙遠呀?

我寶愛於一根湯匙,是由於它是古董,它又畫了一朵我最喜歡的蓮花,才使我因為心疼而失去真實的觀察。如果回到因緣,僧肇也說得很好。他說:

“物從因緣故不有,緣起故不無,尋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豈待緣而後有哉?譬彼真無,無自常無,豈待緣而後無也。若有不自有,待緣而後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雖有不可謂之有矣。”

一根蓮花湯匙,若從因緣來看,不是真實的有,可是在緣起的那一刻又不是無的。一切有都不是真有,而是等待因緣才有,猶如一撮泥土成為一根湯匙需要許多因緣;一切無也不是真的無,就像一根湯匙破了,我們的記憶中它還是有的。

我們的情感,乃至於生命,也和一根湯匙沒有兩樣,“捏一塊泥,塑一個我”,我原是宇宙間的一把客塵,在某一個偶然中,被塑成生命,有知、情、意,看起來是有的、是獨立的,但緣起緣滅,終又要散滅於大地。

我有時候長夜坐著,看看四周的東西,在我面前的是一張清朝的桌子,我用來泡茶的壺是民初的,每一樣都活得比我還久,就連架子上我在海邊拾來的石頭,是兩億七千萬年前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這樣想時,就會悚然而驚,思及“世間無常,國土危脆”,感到人的生命是多麼薄脆。

在因緣的無常裡,在危脆的生命中,最能使我們坦然活著的,就是馬祖道一說的“平常心”了。

在行住坐臥、應機接物都有平常心地,知道

“月影有若干,真月無若干;諸源水有若干,水性無若干;森羅萬象有若干,虛空無若干;說道理有若干,無礙慧無若干。”

(馬社語)找到真月,知道月的影子再多也是虛幻;看見水性,則一切水源都是源頭活水……

三祖僧燦說:

“莫逐有緣,勿住空忍。一種平懷,泯然自盡。”

這“一種平懷”說得真好。以一種平坦的懷抱來生活,來觀照,那生命的一切煩惱與憂傷自然滅去了。

我把蓮花湯匙的破片丟入垃圾桶,讓它回到它來的地方。這時,我聞到了院子裡的含笑花很香很香,一陣一陣,四散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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