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們家有一塊魚田。那是父親花了好幾個月時間一鎬一鎬挖出來的。魚田功能兩用，既養魚，又種稻。插秧時節把魚苗放進去，水稻和魚苗一起成長，水稻可以給魚兒帶來豐富的水生物食材，魚兒排洩的糞便則為水稻提供有機肥料。等水稻成熟，魚差不多也就肥了。第一茬水稻割完，田裡的魚就猛勁兒地躥個頭，這段時期也是田裡的魚料最充足的時候。沒有水稻掩護，水面一覽無餘，淺水區的魚兒很容易遭天敵偷襲。譬如鷺鳥。有時候附近村民家的鴨子也會溜過來打打牙祭。大魚兒雖無風險，但魚秧子就倒血黴了。所以，父親特地在魚田旁邊搭了個簡易的棚子。白天巡視時用來歇腳，晚上看魚就在棚子裡睡覺。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防偷魚賊。
二珠子就是個偷魚賊。
二珠子是我小學同學，頭大，身矮，讀書很笨。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他有個哥哥，叫大珠子，一出生就是個傻子。成天只知道嘿嘿嘿傻笑，嘴角掛著哈喇子。二珠子他娘在他們兄弟倆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再無音信。據說是嫌家裡窮，日子難過，跟別的男人跑了。二珠子他爹老實巴交，有一天在地裡幹活時，沒留神被野狗咬了一口，不久得了狂犬病，死了。二珠子兄弟倆從此就跟著奶奶相依為命。因為家裡窮，二珠子在村裡經常偷雞摸狗，名聲挺臭，人見人嫌。
那天，我揹著書包剛回到家，母親就說，你快去魚田看看，二珠子偷咱家魚了。
我聽了火噌的一下就冒了上來，立馬氣沖沖地奔向魚田。
魚田沒見到人影兒。二珠子肯定是逃回家了。
我抄起一根棍子就朝二珠子家奔去。他們家在村北最偏僻的角落裡，幾棵老榆樹下，臥著一座低矮的草房子。由於經年失修，屋頂爬滿了雜草。土夯的牆體也已歪斜，若非房子四周斜斜地頂了好幾根槐木，估計隨時都可能坍塌。破陋的大門敞開著，裡面黑黢黢的。我猶豫了一下，握緊手中的棍子，氣沖沖地闖了進去。屋子裡光線很暗，有股子溼噠噠的土腥氣。我喊了聲，“二珠子！”沒人應。但後院卻傳來動靜。我立馬奔過去，果然看到二珠子手中提著魚站在水井邊，他奶奶正蹲在地上用剪刀剖開另一條魚。人贓俱獲，看你往哪兒逃！
二珠子和他奶奶看到我，一臉愣怔。
我衝上去，一把奪過二珠子手中的魚，罵道，這是我們家養的魚，你憑什麼偷？！
二珠子嘴角囁嚅著，瞪著我，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辯解道，“我，我沒偷！這魚，是我撿的……”
“撿的？笑話，你哪兒撿的？我媽明明看到你從我們家魚田偷的！”我理直氣壯，聲勢奪人。二珠子一下子蔫了。
站在一旁的二珠子奶奶低聲下氣道，“伢哎，我們家二珠子怎麼可能會偷你們家魚呢？不會的，不會的……”她的聲音嘶啞，喉嚨裡好像還有痰，吸氣呼嚕呼嚕的。
二珠子奶奶一頭白髮，駝著背，很吃力地抬著頭看著我。她的臉就像一塊皺巴巴的抹布，又黑又髒。我不敢細看。
我看了看手中的魚。這魚其實並不大，筷子長，是那種最不起眼的水鰱子。不知為何，我的鼻子突然一酸。我把魚遞還給二珠子，語氣軟和了很多，“算了，這魚你們留著吃吧。”二珠子一臉詫異地看著我，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伸過手來接過魚。
二珠子奶奶嘴裡不停地說著“謝謝”。我沒再說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們家。出門時，我的臉火辣辣地燒。
回到家，母親問我，“魚呢？”
我說，“二珠子沒偷咱們家魚。”
母親急了，“還真是怪事了，我明明看到他從我們家魚田把魚偷走的。”
我不耐煩地回道，“媽，能不能算了？那魚就當是我送給他們吃的，行嗎？”
母親愣了一下，想說什麼，卻噎了回去。她嘆了口氣，道，“回頭看你爸不收拾你！”
但父親並沒有收拾我。他只是笑了笑，“娃兒做得對——回頭給二珠子送條大點的。”
我以為父親在開玩笑，“啥？送條大的？”
父親點了點頭，“對，送條大的。”
不知為何，我心裡特別興奮。比自己吃魚還要興奮。母親在一旁瞅著我們父子倆，搖頭苦笑，“自家都捨不得吃條大魚，還送人家一條。你們爺倆還真是窮大方啊！”抱怨歸抱怨，但母親到底還是沒有反對。
那天，當我拎著一條三斤多重的大鯉魚到二珠子家時，二珠子不停地抹著鼻子。他看起來有點木訥，只是低著頭輕輕道了聲謝謝，就再也沒說話。倒是他奶奶，拽著我的胳膊，不停地說，“你們家都是好人啊，大好人啊……”
此後，二珠子再也沒偷過我們家的魚。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二珠子如今已經是一家公司的老闆，每年春節，他都要來我們家拜年。每次酒過三巡，他都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著我的手，不停地感慨，“我的心啊，當初就是被那條魚給救活的啊……如果不是當年那條鯉魚，我現在還指不定淪落成什麼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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