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原創的微小說。文字是極美。至於意思嗎？一定要多讀兩遍才行。
遙遠的土地 （雙土人）
＂你的眼睛裡有種好像大海一樣的東西。＂
我靜靜凝視著他，終於說出了心底深埋已久的話。
所以，大概也可以像海那樣，至少能有一個瞬間掙脫開現實吧。
再見到他，是一個平常的黃昏。
八月份的南京，連空氣都溼得往外頭滴水。知了黏答答粘在樹梢有氣無力，偶爾幾隻灰色的鳥撲楞著翅膀極快飛過。暖黃色的餘暉斜斜照進來，映著歡快舞蹈的塵埃，透過窗欞格在桌椅上烙下小小的金色封蠟。左眼掛著黑斑的貓兒懶洋洋地叫，突然＂嗖＂地竄出老遠。
整理好最後一排書架，我用手背抹了抹汗涔涔的額頭。細密的縫隙層層疊疊阻斷了我的視線，分明是李白的長江，東坡的密州，周公瑾的巴丘還有維特的信。明明觸手可及，到底是命中註定。塵埃依舊跳動著落日的節拍，下一秒就不知落歸何處跌為齏粉。我倚著隔板，眼睛很累，汗水似乎滲進了睫毛，可我不想閉上。
大約是力氣過了些，不小心晃倒了書架。費心整理好的書嘩啦著白色的書頁紛紛掉落，把我壓了個結實。
有些鬱悶。拍了拍皺起的裙襬。我很愛這種連衣裙，低低的收腰，寬大的下襬，領口打著燦爛的大蝴蝶結，衝著陽光傻傻地笑。我也有一套列寧裝，是熬了幾個晚上用灰咔嘰布一點點縫出來的。裙襬飛過中央大學的校園，飛過秦淮河畔和紫金山，囂張地要飛遍天際。還是慢慢歸於平靜。我不知道為何留在這座城市，在巷子深處守著這唯一屬於自己的小書店，數著每個夜晚的星星發呆。也許，只是尋份安心罷了。
貓兒又咪咪叫了起來。
＂你回來了。＂我微笑，靠著門框。驚訝於自己竟絲毫沒一絲驚訝，彷彿早就預料到。
那人只是微笑。
他穿著橄欖綠色的制服，甚至還戴著黑色的毛領。每一個紐扣都扣得規規矩矩，連制服外套的風紀扣，也一絲不苟地扣著。佩劍端正地系在腰間。他的雙手安靜地覆著兩膝，黑色的軍靴很新，也可能是剛擦過不久。
他沐浴在夕陽裡，如隔雲端般，微笑著。
他的面龐和四年前幾乎毫無變化。俊美剛毅，氣度不凡。唯一不同的是，曾經那眉宇間縈繞的張揚和高傲已無跡可尋。取而代之的。更像是平靜和坦然。
＂所以，你留下沒有走。＂
他的側臉逆著光，看不清表情。他低下頭，又抬起，輕輕地笑。
＂我捨不得離開，這裡是我的家，還有我為之奮鬥過的理想。那邊……什麼都沒有。＂
＂……＂
＂我這輩子做過許多事。為了國，為了家，為了理想，對的錯的。＂他望著我，溫和的眼睛深不見底。恍惚間，似是回到了四年前的五月。彼時的我只是個一年級的丫頭，和每個平常的早晨一樣，一邊往嘴裡塞桂花糖當早飯，一邊匆匆趕去教室。那個飄著細雨的清晨，我跌倒在北大樓前，書本灑了一地，沾滿泥漿和雨水。手忙腳亂之時，一雙手撿起滾遠了的國文課本。緊接著另一雙手替我撿起糖袋子和剩下的書，脫下白手套擦著書皮上的泥點。
那是第一次與他相遇，或者，與他的眼睛相遇。隔著薄薄的鏡片，我看到他眼裡有種好像大海一樣的東西。他身邊還有一位同樣高挑俊秀的軍官，眉眼彎彎，左手拎著佩劍。正是為我擦拭書皮的人，他的同鄉好友。
一瞬。
永恆。
＂到如今，我累了。想要平靜的生活，想遠離一切，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你要回陝西？＂
＂今晚就走。＂
＂……＂
＂你不必回答什麼，我這次來，就是跟你道個別。只是我沒想到，你竟然還在南京-----我是說，我以為你回家去了。＂
我輕輕地笑。
＂其實我們都是……有家回不去的可憐人。＂
他起身，將帽簷向下壓了幾分，帽徽灼灼在傍晚的月色裡。＂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動身了。＂他轉身。突然又停住。
他向我張開雙臂。我看到自己在他懷中輕輕回抱著他，很溫暖。
一滴淚悄然淹沒在他肩頭。
＂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想對你說。＂
＂嗯？＂
＂你的眼睛裡有種好像大海一樣的東西。＂
＂這就是你一直留在南京的原因？＂
＂也許。＂
良久。
＂帶我走。＂
＂好。＂
他微笑，溫暖又美好。
其實，我已經死了。
我知道我已經死了。
書架倒下之際，那本厚重的牛津字典正砸中我的後腦。我甚至來不及撫平皺褶的裙襬。
合上眼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站在光的另一端，向我張開雙臂。俊美的面龐，挺拔的身姿，溫暖地笑著。
微風柔軟的手指，拂過空蕩蕩的廳堂，拂過還帶著溫度的桌椅，拂過牆上小小的日曆本，拂過蹲在地上的左眼掛著黑斑的貓兒，月色溫柔。
＂8月20號，1950，＂路過的青年透過玻璃門一字字念著，一邊搖搖頭走開＂唉，這一個星期沒覺到又過去了。＂
《少年維特之煩惱》靜靜躺在門口，幾聲嘩啦的書紙響後，一切歸於平靜。
作者介紹：雙土人，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傻瓜，又偏執地喜歡現實主義文學。文藝是種態度，惟願寫得心安。
閱讀更多 微小記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