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0 講座|茅海建:康有為對達爾文的進化論並未真正理解

最近,三聯書店出版了《茅海建戊戌變法研究》(共四冊),該套書包含茅海建寫作於不同年代的關於戊戌變法的研究專著《戊戌變法史事考初集》《戊戌變法史事考二集》《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鑑注》《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

讲座|茅海建:康有为对达尔文的进化论并未真正理解

《戊戌變法史事考初集》中茅海建對戊戌變法的相關史實一一釐定,尤其集中在政變的時間、過程、原委,中下級官吏的上書以及日本政府對政變的觀察與反應等重大環節上。《戊戌變法史事考二集》中,茅海建繼續關注戊戌變法中的種種關鍵環節:“公車上書”的背後推手、戊戌前後的“保舉”及光緒帝的態度、康有為與孫家鼐的學術與政治之爭、下層官員及士紳在戊戌期間的軍事與外交對策、張元濟的記憶與記錄、康有為移民巴西的計劃及其戊戌前入京原因等等。《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鑑注》中,茅海建對康有為《我史》中最重要的部分——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至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進行註解。對康有為的說法鑑別真偽,以期真切地看清楚這一重要歷史階段中的一幕幕重要場景。《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則是通過對 “張之洞檔案”的系統閱讀,試圖揭示傳統戊戌變法研究較少觸及的面相,以清政府內部最大的政治派系之一,主張革新的張之洞、陳寶箴集團為中心,為最終構建完整的戊戌變法影像,邁出具有貢獻性的關鍵一步。

茅海建,為澳門大學歷史系特聘教授、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特聘教授。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主要教學與研究領域是中國近現代史。著有:《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苦命天子:咸豐帝奕詝》《近代的尺度:兩次鴉片戰爭軍事與外交》等。

7月8日,茅海建以《康有為與進化論》為題進行了演講,闡釋了康有為在各個時期對“進化論”的迎拒。由此證明,康有為在戊戌時期並沒有接受“進化論”(天演論)。此後,雖使用“進化”一詞,只是當作進步說,對“進化論”並無真正的理解。康有為曾在達爾文的石像前宣稱,他與達爾文思想上“暗合”。到了其晚年,將“進化”與“天演”當作對立的概念,接受“進化”,反對“天演”,並在《大同書》中,稱達爾文“其妄謬而有一知半解”。

以下為茅海建的演講內容。

讲座|茅海建:康有为对达尔文的进化论并未真正理解

茅海建

康有為所談的“進化”不過是借用一個名詞

戊戌變法被認為是中國近代西方化的轉折,這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戊戌變法最主要的發動者康有為卻一點不西方化,他的大多數著作講的都是中國的內容,要麼是經學,要麼是史學。學術界都說康有為受西方的影響,我是反對的。有學者提出兩條證據證明康有為受西方影響,一是他講民主,二是他講進化論。關於民主的問題,康有為講的民主是“大同三世說”的民主,不是盧梭說的人民主權式的民主。而關於進化論,我接下來要展開說一下。

什麼是進化論?是英國科學家達爾文在其1859年的標誌性著作《物種起源》中提出的,他的兩個追隨者,赫胥黎寫了《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斯賓塞又把進化論融入政治和社會學中寫了《社會學原理》。中國的嚴復後來翻譯了赫胥黎的著作《進化論與倫理學》的部分內容,加上斯賓塞的思想,再加上自我理解,寫了《天演論》,在光緒24年正式出版。《天演論》出版前嚴復把手稿寄給梁啟超,梁啟超冬天去廣州,見到了康有為,給康有為也看了。

梁啟超後來在給嚴復的回信中談道:“南海(康有為)先生讀大著後……惟於擇種留良之論,不全以尊說為然。”即康梁對於“擇種留良”的核心觀點其實是拒絕的。

嚴復認為“天演之事,始於胚胎,終於成體。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則當夏、商時,合有種子以為起點。而專行君政之國,雖演之億萬年,不能由君而入民。”即西方的胚胎可以導致西方國家走向民主政治,而中國沒有這個種子,不可能進入民主政治。梁啟超以“大同三世說”反駁,“大同三世說”的“據亂世”“昇平世”“太平世”是遞進的,認為時代是不可倒退的;如果西方古代就有民主思想,怎麼可能再倒退到專制?所以說梁啟超由此認定嚴復在理論中犯了“錯誤”。當時的思想家都是從理論出發,不從事實出發。

康有為著述最早言及“進化”是1898年春在上海出版《日本書目志》。該書在生物學類下的8部書中6部主題為“進化論”;在社會學類下有21部書中7部涉及“進化論”。在生物學類下面一個叫“蠶桑書”的子目之下有一部《蠶桑進化論》,康有為對其做了一大篇評論:

“中國,桑國也。《書》曰:‘桑土既蠶,是降丘澤土’。桑蠶之利為中囯獨擅,其來至古矣。而四千年學不加進,蠶小而多病,莫能察也。而日本、法國皆移植而大行之。稅務司康發達察之於日本,蠶大以倍,且無病,有輒去之,不累其曹。有改良之論,有進化之方,有驗瘟之器,有貯粒之法,有微粒子病肉眼鑑定之法,有微粒子病識驗之報,其術極細以精矣。其桑有栽培實驗之秘。嗚呼!中國於茶、絲二業尚不開局考求,而坐聽顓顓者自為戰,其不盡輸與他人者幾何!”

他提出中國的蠶桑幾千年就有,但從來沒有進步,日本、法國把中國的蠶取走大行研究,他們的蠶比我們的大,還沒有病,因為他們“有改良之論,有進化之方”,這是康有為第一次提到“進化”,而 “進化”說的是物種起源,本是自然的選擇,並非是人為技術的直接結果,康的評論顯然將“進化”誤作為人為技術手段之一。

王寶平教授研究已證明,《日本書目志》是康有為及其弟子抄錄《東京書籍出版營業者組合員書籍總目錄》而成。且我認為該書絕大多數著作康有為沒有看過。為什麼這麼說呢?日本書中有三本最重要的進化論的書。其一是伊澤修二翻譯《進化原論》,即赫胥黎講演集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Or. the Causes of the Phenomena of Organic Nature;其二是東京大學學生石川千代松記錄《動物進化論》,講的是達爾文學說傳入日本的標誌性事件;其三是由東京大學教授外山正一校閱《社會學之原理》,即斯賓塞的The Principles of Socialogy。這三本書都是代表進化論最重要的著作,康有為沒有做出任何評論。可以說他事實上不知道什麼叫“進化論”。

康有為比較明確意義上使用“進化”,是政變後流亡日本時期。1898年冬,康著《我史》中寫到:

“以偽《左傳》乃劉歆採《國語》而成,改分國為紀年……《史記》十二國年表,自稱採《春秋》《國語》,乃史遷親讀《國語》原本為之者……又擇其偽古文《禮》與《周禮》合者去之,以還《國語》原文之舊,令長女同薇編之。薇時年十五歲,天資頗穎,勤學強記,遂能編書也。薇又將廿四史,編《各國風俗制度考》,以驗人群進化之理焉。”

康稱讚長女康同薇聰慧,前半指康同薇重新整理《國語》,後半段指康同薇著書《各國風俗制度考》,用的材料是《二十四史》,其中“各國”是春秋各國及後來各朝代不是指當時的各國,康有為的評價是“驗人群進化之理”。

康所說的“進化”,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進化思想痕跡,康這裡只是借用了一個名詞,恰恰證明康此時對進化論的內容並沒有真正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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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論》

“大同三世說”與“進化論”

人類歷史從野蠻走向文明,這是歷史的進步說,跟“進化論”沒關係。人類對歷史的解說有著各種差別,不在於認定歷史是否進步,而在於解釋歷史進步的原因不同。儒家歷史學家將“三代”的輝煌描繪成聖人的功績,如孟子所言:“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

康有為在1898年出版《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學》,全面闡述其“孔子改制說”,初步揭示“大同三世說”,“大同三世說”是康有為對人類社會發展進程的一種普世性解說。這一學說由孔子創制,口傳其弟子,藏於儒家經典和相關史傳之中以待“後聖”之發現。

1900年以後,康有為主持了“庚子勤王”也失敗了,他心灰意冷旅居檳榔嶼、大吉嶺,旅居這兩年是康一生中最為從容休閒的。他遍注群經,寫了《〈禮運〉注》《〈孟子〉微》《〈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論語〉注》和《大同書》等。康的“大同三世說”亦通過這些著作從思想觀念而到了具體的文字。

康有為的《〈禮運〉注》《〈孟子〉微》《〈中庸〉注》《〈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論語〉注》中累積使用“進化”二字102次。他在絕大多數語境中將“進化”當作“進步”的概念來使用。

比如《〈論語〉注》。《論語·八佾》中有:“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甯戚。”康有為在註釋中大加以發揮,宣稱:“《公羊》稱孔子為文王,蓋孔子為文明進化之王,非尚質退化者也。”康有為說孔子“文明進化之王”,按照這個說法實際上他認為“進化”本是由孔子發明的。

康有為1904年離開印度,參觀英國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寫了一篇文章《英國監布烈住大學華文總教習齋路士會見記》:

“……知吾國教最文明、最精深,然後吾種貴;知吾國產有教主,道最中庸、最博大、最進化、最宜於今世,可大行於歐美全地,莫不尊親,然後吾種貴;知吾國有最盛美之教,有神明聖王之教主,我全國及各教宜尊奉之,庶將來使大地效之拜之,如歐人之尊敬耶穌然,然後吾種貴。”

他說中國的人種最貴種,中國有聖明之教,聖之人教的教主是孔子,大家都拜服,就像歐洲人崇拜耶穌一樣。

仔細考察康以上著述102處“進化”的用法,突出感受是康似乎從字面上理解“進化”一詞,並對“競爭”有所保留。他可能對“進化論”有初步認識,但對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學說之精義,則不甚了了。所以康有為從中國史籍與孔子著述中得出的“大同三世說”,與達爾文環球五年,從自然觀察中得出的物種進化規律,本來是兩個道路,也沒有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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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為

康有為是怎麼和進化論搭上界的?

那麼“進化論”跟康有為怎麼搭上界?很可能是上了梁啟超的當。梁啟超最早稱康有為是進化論者,1901年底,梁在《清議報》發表《南海康先生傳》:

“先生之哲學,進化派哲學也。中國數千年學術之大體,大抵皆取保守主義,以為文明世界,在於古時,日趨而日下,先生獨發明春秋三世之義,以為文明世界,在於他日,日進而日盛。蓋中國自創意言進化學者,以此為嚆矢焉。先生於中國史學用力最深,心得最多,故常以史學言進化之理,以為中國始開於夏禹,其所傳堯、舜文明事業,皆孔子所託以明義,懸一至善之鵠,以為太平世之倒影現象而已。又以為世界既經進步之後,則斷無復行退步之理。即有時為外界別種阻力之所遏,亦不過停頓不進耳,更無復返其初。故孟子言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其說主於循環;《春秋》言據亂、昇平、太平,其說主於進化。二義正相反對。而先生則一主後說焉。”

孔子說堯舜是倒引,實際上孔子講堯舜的時候是希望後人執行堯舜之道。所以講“世界既經進步之後,則斷無復行退步之理。”很多學者都願意用理論證明歷史,我們歷史學家不相信理論能證明歷史。

梁啟超通過日本語言學習西方著作,寫了霍布斯、斯賓塞和盧梭的一些思想,在這篇僅用48小時、成文近兩萬言、以“Paint me as I am”為目標的傳記中,梁用剛學到手的西學知識,將康描寫成無師自通的“西學”大家。除“進化派哲學”外,梁還稱“博愛派哲學”“主樂派哲學”“社會主義派哲學”。以上引文,梁一口氣用了9個“進化”,又用“進步”“退步”“循環”等詞,可以明顯看出,這裡的“進化”都是“進步”的意思,與達爾文、赫胥黎根據生物學所建立的“進化論”,沒有太多關係。

1902年3月起,梁啟超在《新民叢報》連載其著作《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至12月,刊出該著最後一篇,談“最近世”之學術:“……南海則對於此種觀念,施根本的療治也。三世之義立,則以進化之理,釋經世之志,遍讀群書,而無所於閡,而導人以向後之希望,現在之義務。夫三世之義,自何邵公以來,久暗曶焉,南海之倡此,在達爾文主義未輸入中國以前,不可謂非一大發明也。”一方面說進化派,一方面說達爾文主義。進化這個詞可以有很多概念,可以跟達爾文不連接的。

所以說梁再次將“大同三世說”認定為“進化之理”,再次肯定其是在達爾文主義傳入中國之前,由康獨立“發明”的,沒有受到嚴復《天演論》影響的本國產品。

康有為1904年到英國,訪問牛津大學與劍橋大學,參觀自然歷史博物館看到達爾文、赫胥黎石像,對“進化論”發表了一番感嘆:

“此院生物詭狀異形,不可勝錄,姑舉其至異者,以資考識新理耳。入門即見達爾文、赫胥黎石像,為之欣悅,如見故人。赫君發天演之微言,達生創物化之新理。哲學既昌,耶教上帝造人之說遂墜。他日大教之倒以區區生物之理,此破落之所關,亦至巨哉。二生之說,在歐土為新發明,然鄙人二十餘年未讀一字西書,窮推物化,皆在天人自然之推排,而人力抗天自為之,已與暗合,與門人(指梁啟超)多發之。故於二生但覺合同而化,惟我後起,既非剿襲,亦不相師。惟二生之即物窮理髮揮既透,亦無勞鄙人之多言也。東海西海,心同理同,只有契合昭融而已。……然子思曰:‘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栽者培之,傾者復之。’赫生天演之義也。莊子曰:‘程生馬,馬生人’;‘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達生物生人之說也。吾華先哲其先發於三千年矣。何異焉!”

康有為明確提出“鄙人二十餘年未讀一字西書,窮推物化”“已與暗合,與門人多發之”。此中“門人”,包括梁啟超,此中“暗合”,與梁說一致,“既非剿襲,亦不相師”。康進一步地指出,子思“天之生物”,即赫胥黎的“天演”之說;莊子“程生馬”,即達爾文的“物生人”(人類起源)之說;中國哲人領先西方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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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書》

《大同書》:進化與天演的背離

儘管康有為在檳榔嶼、大吉嶺進行“大同三世說”著述時,採了“進化”一詞,認可進化論,但不可避免的矛盾是:大同世界,天下為公,弱勢人群皆有所養,貨不必藏於己,力不必為己,不可能存在優勝劣汰的競爭。康在《〈孟子〉微》《〈中庸〉注》《〈論語〉注》中都表示過對“競爭”負面作用的擔心。他此期(1902年)著作《泰西以競爭為進化讓義幾廢》,更是突出說明“競爭”“進化”與孔子“尊讓”之義之間的對立。

過了十年,1913年,康發表《中華救國論》,明確區分人民與國家,認為儒家學說重民,法家學說重國;法國重民,德國重國;“夫重民者仁,重國者義;重民者對內,重國者對外”。對外一面,即“重國”,康主張競爭,這是“列強競峙”所致。對內一面,即“重民”,康採取比較委婉的態度,不主張採用西法,要求採用孔子之道,即對國內政治“競爭”,是不認可的。當時是列強競爭。

又過了十年,1923年,康有為離開大吉嶺20年後,論調完全變了。根據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烈後果,他認為“天演”“競爭”是壞事。他在開封、濟南、西安舉行了一系列的演講:

“孔子圓通無礙,隨時變通,無所不有,無可議者也。今之新學,自歐美歸者,得外國一二學說,輒敢妄議孔子。豈知歐戰之後,歐美人於邊沁功利之說、克斯黎天演優勝劣敗之論,行之已極,徒得大戰之禍,死人千餘萬,財力皆竭,於是自知前人學說之未善。”

克斯黎,應當就是“赫胥黎”。有意思的是,康有為突然在演講時提到了嚴復:“吾嘗見嚴復之書札:靜觀歐洲三百年之文明,只重物質,然所得不過殺人利己、寡廉鮮恥而已。回思孔子之道,真覺量同天地,澤被寰區。此非僕一人之私言,乃歐美學者之公論也。嚴又陵亦歐洲學者,翻譯歐洲學說甚多,且舊歸心基督教者,然晚年其論如此。”

此時嚴復已去世,康有為有意不去攻擊故人,將嚴復與“天演”劃分開來。在當時知識人心目中,“天演”是嚴復一生最大貢獻,嚴復與“天演”已經渾然一體。

從1902年到1923年,康有為對“天演”“競爭”從懷疑而漸至反對。查看康有為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大同書》,可以看到奇特現象,即“進化”與“天演”這兩個詞是背離的。這兩個本屬一體的概念,康有為在使用時卻賦予了兩種或多種意思。

比如康在《大同書》使用“進化”一詞共39次,基本的意思相同,即是進步之意。我們可以看一段文字:

“一、世界進化,自分而合,乃勢之自然。故自黃帝、堯、舜時為萬國,至湯三千國,武王一千八百國,春秋則二百餘國,戰國為七國,秦則一統矣,凡二千年。印度之先亦諸國並立,三千年而統一於阿育大王。歐洲之先亦諸國並立,二千年而統一於羅馬。蓋分並之勢,乃淘汰之自然,其強大之併吞,弱小之滅亡,亦適以為大同之先驅耳。這是講國家的大同。後面講民權的大同。”

“民權進化,自下而上,亦理之自然。故美國一立,法之大革命累起,而各國隨之。於是立憲遍行,共和大起,均產說出,工黨日興。夫國有君權,自各私而難合,若但為民權,則聯合亦易。蓋民但自求利益,則仁人倡大同之樂利,自能合乎人心。大勢既倡,人皆越之,如水流之就下。故民權之起,憲法之興,合群均產之說,皆為大同之先聲也。”

前一段強調的“弱肉強食”,這與達爾文“進化論”還是有差別的;後一段談“民權”“立憲”“共和”“均產”,稱是進化的作用,最終方向是“大同”。此書39次“進化”具體使用情況,與康有為當年旅居檳榔嶼、大吉嶺遍注群經是大體相同的,與康有為此後周遊各國所寫的遊記也是相同的,都是正面的意思。“天演”的情況大為不同。康在《大同書》中使用“天演”一詞共8次,含義也稍有差異,但基本是比較負面的。

《大同書》康有為生前只發表了一部分。《大同書》與“大同三世說”的最大區別,在於不再強調這一學說是孔子創造。康在《大同書》中甚至還宣稱,到了大同世,孔子三世說也將消亡:

“耶教以尊天愛人為誨善,以悔罪末斷為悚惡。太平之世,自能愛人,自能無罪。知天演之自然,則天不尊;知無量眾魂之難立待於空虛,則不信末日之斷。耶蘇之教,至大同則滅矣。回教言國,言君臣、夫婦之綱統,一入大同即滅。雖有魂學,皆稱天而行,粗淺不足徵信,其滅更先。大同太平,則孔子之志也,至於是時,孔子三世之說已盡行,惟《易》言陰陽消息,可傳而不顯矣。蓋病已除矣,無所用藥,岸已登矣,筏亦當舍。故大同之世,惟神仙與佛學二者大行。蓋大同者,世間法之極,而仙學者長生不死,尤世間法之極也。佛學者不生不滅,不離乎世而出乎世間,尤出乎大同之外也(還能存在)……”

這段話的主旨是說,到了大同太平之世,“耶教”(廣義基督教)、“回教”(伊斯蘭教)都會滅亡,“魂學”滅亡更早,孔子之教因其目標完全實現,“筏亦當舍”,也不存在,只留下神仙與佛學。

康在此處所用“天演”一詞,意義稍有曖昧,不完全是負面的。此中的“天演”,應指物種起源,即人類的由來,以反對上帝創造說,即“天不尊”。康認為“天演”學說將推動“耶教”走向滅亡。上引這一段話,是《大同書》的最後一段,康接著寫道:

“大同之後,始為仙學,後為佛學;下智為仙學,上智為佛學。仙、佛之後,則為天遊之說,吾別有書。”

在這樣的“終極真理”面前,達爾文的“進化論”顯然不那麼管用,被康批責和放棄,也是很自然的。最後講到了天遊之說,他辦了學校教天遊之說。所以這樣的人放棄“進化論”也是非常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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