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6 在家人陪伴下,父親最終能坦然面對癌症的死亡威脅


在家人陪伴下,父親最終能坦然面對癌症的死亡威脅

©Elena Sahar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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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在單位的例行體檢中查出膀胱癌的,時間臨近2015年春節,腫瘤佔位3釐米X 2.5釐米,診斷顯示腫瘤突破粘膜層,深入肌層。多次複診都是這個結論。醫生說,父親可能只剩下兩三年的生命。


然而入院不到一個星期,父親就要求出院,因為醫院裡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道無時無刻讓他籠罩在恐懼與悲傷中。回到家,生性堅強的父親開始變得鬱鬱寡歡——58歲的他,有時會一邊吃著晚飯一邊偷偷抹淚:“爸快不行了,你們以後要好好過日子。”


姐姐已在美國安家立業,一時抽不開身,每次從美國打來電話,父親都會哽咽:“你還不快回來,可能就見不到爸了。”


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來看他,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談笑風生,而是唉聲嘆氣地羨慕別人有一副健康的身體或者直接一句話都不回答別人。


一次在飯館吃飯,等菜的間歇,服務員拿來一個沙漏,本意是沙漏流盡之前會把菜上齊,誰知父親見到後勃然大怒,立刻摔門而去。


白天他常常一個人悶頭喝酒,灌醉自己,誰勸也不聽,總是一句話回覆:有一天,活一天,反正活不長了。到了夜裡睡覺時候,父親甚至不能平躺,整夜坐臥不安,搓手頓足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他低落的情緒,全家都看在眼裡,急在心上。我們想不明白,以前那麼精明能幹,做事有條不紊,雷厲風行的父親怎麼變得這副模樣了?


不到一個月,父親體重掉了十多斤,我擔心父親遲早精神崩潰,在一個朋友的建議下,帶他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告訴我,老人有輕微抑鬱,而且對死亡心存恐懼,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怕死”。


醫生給父親開了一些抗抑鬱的藥,並叮囑我:“多陪陪老人,多開解他,做一些能讓他開心和充滿希望的事,讓他的晚年生活有質量可言。人終有一死,但不要讓他每一天都覺得自己是在等死的路上。”


醫生的話給我很大觸動,死亡於我是一件遙遠的事,可卻是擺在父親面前無比嚴峻的現實。我難以設身處地的想象,一個人知道了自己的生命如沙漏般正在倒計時,是怎樣一種無助與焦慮。


我給姐姐打電話,討論了父親的現狀,姐姐嘆氣:“老爸沒有信仰,既不相信輪迴往生,也不相信靈魂永生。對於他來說,死是陰冷、是悽苦、是孤獨、是所有一切的結束。”


我附和道,何嘗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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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姐姐給我發回一組照片,那是西方鄉村墓地的照片,它們與周圍坐落的屋舍是那麼匹配和諧,藍天白雲,花草鮮美,沒有生硬冷冰的墓碑,而是伴著幾棵繁盛翠綠的樹木,看上去一切都充滿生機。


姐姐說:“在這裡,很多人推開家門,走上幾步就能到自家墓園。無需點香燒紙、下跪哭訴,常常是在自家院子摘幾朵花,或拿一本書,放一段音樂就坐在那裡。人們去那兒的目的不是祭祀,而是陪伴。這樣你會覺得生與死沒有距離,始終相依。


“而國內,去墓地要擇選日子,帶著沉痛和哀傷燒香放炮,磕頭祈願。所以國內墓地大多陰冷孤僻,毫無生氣。在這方面西方強調的是相守,東方強調的是供奉。”


我看著照片,想起了故去的長輩們在老家的墳墓,恰恰是姐姐說的那樣潮溼、孤寂、陰冷和一片荒蕪,雜草叢生。為什麼不從墳墓開始改變呢?種上鮮花,栽下樹木,讓它看上去生機勃勃,安然自在。


一天,我試探性的問父親,要不要回老家祭拜列祖一次,父親欣然同意。


於是我開始做準備工作,四處侍弄花種和樹苗,這對從來不愛擺弄植物的我是一項全新的挑戰,我讓姐姐一起想想該種什麼植物。


姐姐說,父親喜歡桂花,小時候老家門前種了好幾顆桂花樹,父親最愛聞桂花的香味了;那時候奶奶包的桂花包子、泡的桂花茶都是一家人的最愛。父親總說進城後就很難聞到真正的桂花香了。老家屋前,還種有“懶人花”,就是龍骨花,是父親親手栽的,非常好養,壯觀威武,上次回老家,都長到幾米高,戳到屋頂去了。


姐姐如數家珍地報著花名、樹名,我一一記下,只希望父親祭祖的時候看到這些花草樹木能多一份開心。


全部種子和花苗準備好後,這時姐姐也從美國辦好所有事務回到家中。我們挑了一個陽光明媚的週六,一大家人開車去了老家的墓地。祭拜祈願完,就將所有花種栽下。整整一天,我們忙得滿頭大汗。雖然臨走時看上去仍是一片荒蕪,但我們相信,幾個月後這裡將是另一番景象。


此後,每個月我們都會找一個週末去墓地,一大家人既像祭祖,又像旅行。我們看著那些種子長出新苗,開出新花,荒涼的野外開始有了生命的顏色和活力,這讓我們覺得與逝去的親人之間其實相隔並不遙遠。


父親似乎明白了我們的用意,每去一次,他便多一份開心。他圍著家族墓地走來走去,揹著手左看右看,又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小花,然後憐惜地折下一朵,若有所思地說:“要是死後能住這麼好的地兒,好像死也沒那麼可怕。”



在家人陪伴下,父親最終能坦然面對癌症的死亡威脅


©Zane Car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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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終於能直面死亡的陰影后,我和姐姐計劃好了下一步:帶父親去拜訪周圍市縣的百歲老人,想從他們身上找到一些“長壽的秘訣”,最少也能感受下這些老人的樂觀開朗。


然而,拜訪得出的結論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大多數老人的生活習慣並沒有傳統醫學上定義的那麼健康,而且他們在人生中都曾經歷過重大打擊甚至身患重疾,其中一位傳奇老人已經九十多高齡,八年前就確診了三、四種癌症,瞧上去雖然飽經風霜,有些駝背,但仍精神矍鑠,耳聰目明,一頭銀髮梳得十分認真。


父親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老人點點頭,笑呵呵地說:自己每天吃肉、喝酒,抽菸打牌一樣不耽誤,心情好得很。


這個發現深深鼓舞了我們,父親重燃了對生活的希望。


回家後,每天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嘗試著講些有趣的事情或收集到的笑話,將快樂擴散分享。清晨,父親會進行自我心理調節,對自己說:“今天的我感覺比昨天更好。”而如果情緒不由自主地低落時,就積極找我們交流溝通。


自癌症確診後,父親便辭去了單位的工作,成為自由職業者,只接一些老客戶的業務。他發現,不像之前那樣吃吃喝喝,有些工作反而解決得更快。


人生順利時,往往難以聽進忠言。從前我們苦口婆心地對他說:“你那樣交際應酬,會把身體弄垮的。”他聽不進去,覺得那是自己工作能力的表現。當癌症來襲,父親才明白,病的不是自己的身,還有自己的心。所以,現在的父親嘗試去反省自己,清除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垃圾。


一天清晨,父親早起上洗手間,許久我聽見裡面一聲嘆氣,立馬推開門,看見廁所的血跡,知道父親又發病,出現血尿,瞬間眼圈紅了,說:“爸,我很想問你,你不住院,這樣能撐到什麼時候?”父親伸出手,猶豫幾秒,終於拍了拍我的肩膀。


當天父親在一家人的陪伴下進醫院接受診斷和治療,醫生給出的意見是全切膀胱,後續再化療。而父親想保留膀胱,不想以後的生活終日掛尿袋,因此選擇了電切灌注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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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2015年中秋節,父親提出不願在病房度過,我和姐姐商量後決定把父親接回家中。進了屋子,父親像個小孩初到新地,對一切充滿新鮮感,左看右看,一會在陽臺擺弄下之前種的花,埋怨我們沒及時澆水;一會又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起來。我和姐姐連忙準備團圓飯,然後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看晚會,過節日。


可第二天,父親說什麼也不願去醫院接受治療了,在他看來,在醫院整日都是定點化療、電切灌注,還要和其他病患終日困在那十來平方米的病房裡。如果這樣,就算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我和他爭執數次,互不退讓,姐姐只好從中調和,說曾看過一本書上寫,癌細胞本是身體的一部分,它是有記憶的;用哲學的觀點看待,既然每個人身體裡都有癌細胞存在,那從本質上說,癌細胞就不能要人命。因為人沒命了,癌細胞也就無處生存。而我們人總是用化學藥物拼命想殺死癌細胞,為了生存,它一定會瘋狂反撲,為自己爭取生存空間,最終兩敗俱傷。因此,若是父親能積極調整心態看待癌細胞,讓它與健康細胞共存共容,也許也是一種傷害最小的解決辦法。


父親聽了後突然豪氣干雲,大聲宣佈:對對對,它就是我哥們,是我體內的一部分,我不去醫院治療不代表我不求生,而是我選擇了求己,醫生也沒有我自己更瞭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心理感受。


我看著父親堅定的眼神,加上自己多日來對膀胱癌病例的查詢和了解,只好妥協,和姐姐跟他一起重新制訂每天在家的生活方式,從改變作息、調整飲食、培養運動習慣這三件事著手。


父親開始每天早晨6點起床,出去散步半小時,然後帶早餐或者回家做早餐給大家吃,然後上午去小區棋牌室轉轉,休閒娛樂,中午回家就有姐姐給他準備好的素食餐,以土豆、茄子和西紅柿和水果為主。


剛開始,習慣大魚大肉和辣椒的他覺得味道寡淡,難有食慾。於是,他每吃一口,就給自己一次心理暗示:“健康細胞喜歡土豆,吃下它,讓健康細胞更有活力。”“西紅柿富含多種維生素,多吃一口,多些補充。”


為了堅定父親的決心,姐姐還會把所有藥瓶擺在餐桌上,然後坐在旁邊看著他,意思是:這些食物好吃還是藥好吃。中午,父親會睡上一個午覺,醒來後便去公園和老人們打打乒乓球和羽毛球。


漸漸地,父親氣色越來越好,也更樂觀開朗。臨近2016年,父親生病一週年了,他一個人去醫院做了一次身體檢查,拒絕了我們所有人的陪伴。結果顯示,腫瘤由3釐米X 2.5釐米縮小到了2.5釐米X 2.5釐米。


雖然只縮小了一點,但這個消息仍讓一家人欣喜若狂,姐姐激動地喊:“爸,明年爭取讓它變成0。”


父親面有得意地說:“慢慢來,這可是我的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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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父親距離患癌確診四週年了,早已過了當初醫生說的“最多隻有兩三年的壽命”,他即將去做新一次檢查,仍然不要我們任何人陪伴,給家裡準備完早餐就出門,像平時去娛樂一樣。


四年來,父親膀胱裡的腫瘤還是2.5釐米X 2.5釐米,既不再縮小,也不再長大,對於這個結果,一家人仍然很開心。


有人向他取經,他毫無保留地告訴別人:不管選擇什麼治療方式和生活方式,一定要全面瞭解自己,適合自己才最重要。他有時還會大笑著說:“死是唯一一件所有人生下來就被確定的事,得接受,得準備好。我死後連墓地都安頓妥了,所以更要好好活了。”


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眼底流露的不是悲傷,而是真正的豁達和開朗,我想,父親早已和死亡焦慮和解。


-END-


裴超,長沙人,感悟生活,記錄當下。

(本篇題圖 ©Jilbert Ebrahi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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