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首先打破常規，不想給柳如是安上一個“明末名妓”的頭銜。淪落風塵，並非柳如是所願，而且柳如是雖然命運多舛，屢被販賣，在青樓楚館呆了很長時間，但內心其實比許多自認為正人君子的人，乾淨多了。這位才華橫溢的奇女子，是在那個被禮教束縛得喘不過氣來的黑暗時代裡，少有的敢愛敢恨的女人。更為重要的是，因為自己愛寫詩，愛與被愛之人又多為當時文豪，柳如是的愛充滿了詩情畫意。當然，在那個王朝更迭的時代，結局又註定了是悲劇。

一、柳如是對自己的愛

拜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所賜，《柳如是別傳》的精心考證，讓後人粗略地知道了柳如是的早年的一些情況：出生書香門第，卻遭遇變故，被賣身到妓院；十四歲的時候，被已經罷相的周道登，從妓院贖出，納為婢妾。在周道登家呆了一年左右，因為受寵，反被其他女人嫉妒，差點被害死。在十五歲的時候，再一次被賣入妓院，重操舊業。

電視劇《柳如是》劇照

難以想象，一個女孩子，而且是一個從小受到比較好教育，有知識有文化的女孩子，經歷了這樣的童年、少年時期，會變成一種什麼樣的陰鬱性格。紅樓夢裡的林妹妹，家中遭變時，年紀比柳如是大許多，而且所遭之變，遠趕不上柳如是那麼悲慘，就已經是那般性格憂鬱，多愁善感，身體嬌弱了。

但柳如是並沒有自怨自艾，沒有自暴自棄，“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這位被那個本就顛倒了的世界，摧殘得無以復加的少女，性情開朗活潑，陽光明媚，積極健康。柳如是這個名字，便是她後來自己給自己取的，源自於辛棄疾的詞，《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這是多麼自信與豁達的情懷，也足見她對自己才與貌的欣賞。

當然，僅僅取個特別的名字，還不足以證明她的自信與自愛，柳如是在年輕的時候，常在詩裡以“美人”自稱。“美人遙夜佇何方，應是當年蹭蹬鄉

不肯開花不趁妍，

蕭蕭影落硯池邊。

一枝片葉休輕看，

曾住名山傲七賢。

（柳如是《題畫竹》）

我見青山多嫵媚

正因為自尊自愛，所以柳如是在那個妓女命比紙薄的時代，不但沒有沉淪下去，反而活出了不一樣的精彩。並且因為自尊自愛，好學上進，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二、柳如是未嫁前兩次失敗的愛情

在重新回到盛澤歸家院後，柳如是知道想要擺脫一輩子為妓的悲慘命運，就要學會營銷自己，讓自己獲得如意郎君的青睞。她不以在周道登家遭遇的不幸介懷，反而打出“相府下堂妾”的廣告，自己買了一條船，在蘇州、松江、杭州一帶遊蕩賣藝。

這個營銷策略相當不錯，應該沒多少時間，她就把自己打造成了名聞當時的長三角一帶的花魁。文人墨客雲集的蘇松一帶，名士們只要有活動，便會將她請去獻藝，這樣的年齡，這麼的能幹，若放在現在，絕對是一個商場霸道女總裁。在崇禎五年（1632年）年底，年僅十五歲，剛從周道登家再次被賣出來沒多久的柳如是，被松江大儒陳繼儒家請去，為陳繼儒七十五歲大壽獻藝。在這次活動中，柳如是遇到了兩個與她分別有一段姻緣的人。

這兩人一個叫宋徵輿，一個叫陳子龍，都是名門之後，都是才華橫溢的青年俊傑。宋徵輿年紀小點，跟柳如是同年，陳子龍比他們兩個大了八歲。自信而美麗的女孩，還有著非常卓越的文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下子就把年輕才子的魂給奪了。陳子龍年紀大點，還表現稍好些，宋徵輿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愛戀，立即對柳如是展開了火熱的愛情攻勢。才子的愛情，應該首先是用詩來表達吧：

錦幄銷香，翠屏生霧，

妝成漫倚紗窗住。

一雙青雀到空庭，

梅花自落無人處。

回首天涯，歸期又誤，

羅衣不耐東風舞。

垂楊枝上月華明，

可憐獨上銀床去。

（宋徵輿《踏莎行.錦幄》）

陳子龍畫像

柳如是對宋徵輿的態度，應該不是特別熱情，所以在柳如是的詩文中，直接回應宋徵輿的很少。倒是坊間流傳有故事，說宋徵輿追求柳如是時，柳如是為了考驗他，特定叫他跳進水中，游到自己船上來。宋徵輿求愛心切，便真的跳下河，遊了過去。時值冬季，這番苦心，倒也可嘉。

但這段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充滿了青春荷爾蒙的宋徵輿，回家和長輩提出要娶柳如是，卻遭到了家中長輩當頭棒喝。在愛情面前激情澎湃的宋徵輿，一旦面對封建禮教，家規族法，迅速變成了受熱的銀樣蠟槍頭——軟了。不能給予愛情，在一些重大時事上，兩人的觀點又相去甚遠，失望至極的柳如是，應該是在十六歲時，就與宋徵輿絕交了。

柳如是可能對宋徵輿並沒有愛，這通過一系列資料，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柳如是希望找的是一個與自己志趣相投，能給自己帶來安穩生活，成熟穩重的男人。宋徵輿這個時期，明顯不符合這一標準，之所以會發生戀愛，很可能是兩個人都很小，真的情竇初開，不太懂事。同時柳如是又非常迫切想要脫掉“妓女”身份標籤，在宋徵輿展開愛情攻勢之後，便稍有些心動。

柳如是更傾心的，是常與宋徵輿一起詩歌唱和，悠遊各地的陳子龍。只是，陳子龍年紀稍大點，人也更成熟穩重，在一開始對柳如是應該也怦然心動，卻沒有像他的小兄弟宋徵輿那麼衝動，急於表白。在柳如是十五歲那年，陳子龍大多數時候，都把自己當作一個陪襯，陪伴小兄弟宋徵輿去追求花魁柳如是。

柳如是才藝卓絕

正所謂著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極力追求愛情的宋徵輿，沒多久便被柳如是拉黑了，一直對柳如是保持距離的陳子龍，反而徹底俘獲了柳如是的芳心。這一段愛情，其實真的是宋徵輿的軟弱促成的。宋徵輿家人反對宋與柳在一起，宋家甚至還動用了關係，施壓官府，給柳如是安了一個“傷風敗俗”罪名，要把柳如是從松江趕出去。宋徵輿對這一切，不敢反抗，對自己所愛的人，無力維護，反勸柳如是離開。傷心欲絕的柳如是，以妓女身份，如何對抗得了政府？關鍵時刻，陳子龍挺身而出，幫柳如是做了擔保，讓柳如是沒有被驅逐。有才華，長得帥，家境好，為人成熟穩重，對朋友特別仗義，這樣的陳子龍，當然是絕佳的愛侶。

柳如是敢愛敢恨，在陳子龍身上體現得最為顯著。明知道陳子龍顧慮重重，對自己刻意保持距離，但她在知道自己真的愛上陳子龍後，便主動展開了對陳子龍的愛情攻勢。在那個封建禮教最嚴謹的時代，給身份低微的女子們，樹立了一個難能可貴的榜樣。

陳子龍之所以對柳如是保持距離，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和宋徵輿面臨的情況是一樣的。宋徵輿那時還未婚，但陳子龍家裡有妻子了，父母都是眼高於頂的名門望族，不可能同意兩人在一起的。柳如是或者是不知道陳子背後的顧慮，或者是愛上了，也不就顧這些了。她堅信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的信念，愛了，就去追。陳子龍不理自己，那自己就主動去找，登門拜訪，投詩、寫信、託其他朋友邀約。女妝上門拒絕相見，那就化妝為儒生，登門求愛。

崇禎十三年底的某個日子，化妝成儒生登門的柳如是，盯著目瞪口呆的陳子龍，質問道，“風塵中不辨物色，何足為天下名士？”這個愛情表白，也是令人醉了，王國維先生專門為此事賦詩一首，以贊柳如是之敢愛敢恨。

幅巾道服自權奇，

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兒太唐突，

薊門朝士幾鬚眉。

（王國維《題如是》）

上海陳子龍紀念館

俗話說，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柳如是本來就美麗動人，又才華橫溢，還跟陳子龍很熟。陳子龍的矜持，在柳如是的愛情攻勢下，迅速土崩瓦解。柳如是十六歲的時候，陳子龍與柳如是確定了戀愛關係，這段戀情，轟轟烈烈，又悽悽慘慘，最後在悲壯中結束。陳大才子愛的表白，當然也是詩，而且一下就寫了兩首：

燈下鳴箏簾影斜，

酒寒香薄有驚鴉。

含情不語春宵事，

月露微微尚落花。

（陳子龍《青樓怨（其一）》）

紫玉紅綃暖翠帷，

夜深猶綰綠雲絲。

獨憐唱盡金縷曲，

寄與春風總不知。

（陳子龍《青樓怨（其二）》）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個有趣的靈魂，一旦碰到了一起，愛情的火花，便註定了綻放出炫麗的光芒，同時也為中國文學史，留下了許多華麗的篇章。兩個人剛確定戀愛關係不久，陳子龍便北上考試，有才華的人在情人相別時，自然要以詩相贈，柳如是在兩道送別詩中，對陳子龍表達了濃濃的情意：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

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語臨歧發，行波託體沉。

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

（柳如是《送別（其一）》

大道固綿麗，鬱為共一身。

言時宜不盡，別緒豈成真。

眾草欣有在，高木何須因。

紛紛多遠思，遊俠幾時論。

（柳如是《送別（其二）》

這兩首詩，在抒發離情別意的同時，也表達了兩人同心同德，不離不棄的寄望，端的是深情款款。陳子龍面對笑魘如花，卻眼中帶淚的柳如是，依依不捨，心情沉重。這一段送別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不過陳子龍專門為此寫了好幾首詩，下面只錄其中一首最為深情的：

攪袪臨大道，浩浩趨江湖。

九月霜雁急，雲物變須臾。

非不執君子，情短無歡娛。

送我以朔風，中腸日夜孤。

萬里一長嘆，流光催賤軀。

往路日以積，來者猶未殊。

猛虎依松柏，錦衾戀名姝。

苟執心所尚，在物猶區區。

眷焉山川路，巧笑誰能俱。

（陳子龍《錄別（其二）》）

陳子龍最後成了抗清烈士

離開柳如是的陳子龍，有些魂不守舍，對這位新戀上的美人，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在路上，行也想她，坐也想她，臥也想她，不知失眠幾多回。

綺綺庭中樹，春至發華滋。

遲我義和駑，念子好容姿。

秋風不能待，仍隨眾草衰。

託身時運中，一往各成悲。

亮懷千秋志，盛名我所師。

仙人餐沆瀣，肌體何馨香。

手持五嶽行，下襲素霓裳。

攜手同一遊，塵世三千霜。

弱齡好辭翰，宛轉不能忘。

時誦寶鴻書，諧戲群真向。

忘言違至道，罰我守車廂。

白雲橫仲秋，昭昭明月心。

清光襲素衣，徘徊露已深。

明燈鑑遙夜，宿鳥驚前林。

所思日萬里，臨風為哀吟。

河梁一閒之，在遠不能尋。

摘我瓊瑤佩，繞以雙南金。

常恐馨香歇，無時寄清音。

疇昔一長嘆，使我悲至今。

（陳子龍《長歌行（其二）》）

這首思念的詩很長，裡面把柳如是美麗容顏，絕世才華，綽約風姿都寫出來了。但更重要的，是表達相思與情意，“攜手同一遊，塵世三千霜”這一句，尤為動人心絃。

柳如是收到詩之後，立即回了《長歌行》一首，作為唱和。詩太長，並且感覺沒有陳子龍作得好，就不引了。但柳如是此時，因思念陳子龍，所作的另一絕句，表達的思念之情，更為銷魂蝕骨。

蒼茫倚嘯而危樓，

獨我相思樓上頭。

下杜昔為走馬地，

阿童今作門難遊。

（柳如是《五日雨中》）

陳子龍不知道是因為思念柳如是，考試沒有發揮好，還是因為思念柳如是，確實耽誤了學習，這一次考試沒考中，黯然回鄉。但是，真的愛人，不會因為你落魄，就看不起你，反而會在這個時候，給予更多的關愛和鼓勵。柳如是知道陳子龍因為落榜，心情不好，便鼓勵他和自己一起，到處旅遊。同時，還寫了一篇仿曹植《洛神賦》的文章，篇名就叫《男洛神賦》，獻給陳子龍，安慰和鼓勵他。用現在的話來說，柳如是真的是把陳子龍當作自己的男神，哪怕男神考試沒考好，那也是仰頭崇拜的凝視的。這篇文章也很長，不錄全部，只選其中幾句誇男神的句子：

伊蒼素之莫記，惟雋郞之忽忘。驚淑美之輕墮，悵肅川之混茫。因四顧之速援，始嫚嫚之近旁。何黃耀之絕殊，更妙鄢之去俗。匪褕曳之嬛柔，具靈矯之爛眇。水氣酷而上芳，嚴威沆以窈窕。

……

爾乃色愉神授，和體飾芬。啟奮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群嫵媚而悉舉，無幽麗而勿臻。

（柳如是《男洛神賦》節選）

真的愛情，便是這樣以相互仰慕，相互鼓勵，相互愛憐的眼神，兩兩想望的吧，有愛如此，夫復何求？

只是，柳如是對陳子龍的愛，其實一開始便註定了悲劇結局。陳子龍一開始的躲閃，不是宋徵輿那種軟弱，而是一種理性選擇。柳如是用自己的熱烈，暫時衝破了陳子龍的理性之牆，但陳子龍的理性之牆並沒有坍塌。當兩人情到濃時，陳子龍背後的各種理性之劍，便一把一把地向兩人砍下。兩人熱戀並同居後不久，陳子龍的正妻終於暴發了，帶著家人浩浩蕩蕩地殺向兩人同居的南園。面對祖母、繼母和其他許多長輩的壓力，陳子龍與宋徵輿一樣，選擇了分手。

分手後柳如是又成為泛舟遊妓

傷心欲絕的柳如是，這一次，終於在松江呆不下去了，包裹起刻骨銘心的傷痛，她移居浙江嘉興。這傷痛，如何表達：

夢中本是傷心路。

芙蓉淚，櫻桃語。

滿簾花片，都受人心誤。

遮莫今宵風雨話，

要他來，來得麼？

安排無限銷魂事。

砑紅箋，青綾被。

留他無計，去便隨他去。

算來還有許多時，

人近也，愁回處。

（柳如是《江城子.憶夢》）

三、柳如是與錢謙益的愛

柳如是與陳子龍分開後，又開始了遊妓生涯，這期間走過許多地方，見過不少人，但真正能令她感覺溫暖的人，始終沒有遇到。直到五年後，她人生最後的真愛，比她大三十六歲的錢謙益，突然邀她相見於杭州，她才再一次感受到了溫暖，關閉的愛情之門再一次打開。這時，柳如是已經二十二歲了，錢謙益呢，五十八歲，真是老頭了。

錢柳的因緣，還是詩。錢謙益之所以專門託人邀請柳如是相見，是因為偶然中見到一首柳如是的詩，非常驚豔，便萌生了要見一面的想法。這首詩是柳如是《西湖八絕句》的第一首：

垂楊小苑繡簾東，

鶯閣殘枝蝶趁風。

最是西陵寒食路，

桃花得氣美人中。

（柳如是《西湖八絕句（其一）》）

電視劇中的柳如是與錢謙益

兩人的相見，很有畫意：在西湖，煙雨朦朧中，美麗的畫舫激起輕波漣漪。沉香案前，華髮染鬢的錢大師，與眉眼傳情的柳才女，品茗話詩，共賞西湖美景。究竟人比景美，還是景因人美，那就不得而知。總之，這一相見，正如某首歌裡唱的，“西湖美景三月天，有緣千里來相會”，兩人的姻緣就在那一次次凝眸相望中，牢牢地被定下了。

這次見面，柳如是在杭州逗留了一個月，那翩翩風采，讓已經年過半百的錢大師，很是神魂顛倒。“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宗伯大喜，……留連半野堂，文燕浹月。”這一個月裡，錢謙益拍板，柳如是別漂泊了，來風景如畫的杭州定居吧。作為有才又有財的大人物，喜歡上一個美女，要做些什麼呢？當然要給她在當時的一線城市杭州，置一棟大房子，然後可以好好享受兩人世界。錢謙益在杭州，給柳如是建了一棟小別墅，叫“我聞室”。讀者們或許不明白這個別墅名的含義，把柳如是的名，和別墅名合在一起，就知道了。

這對未來的老夫少妻，雙雙墜入愛河後，便留連於山水之間，愛的火花不斷迸發，其中的一個副產品，就是一首首詩。詩太多，不一一引了，有興趣的可以翻看資料，叫《東山酬和集》。這裡各選他們詩的一首，從中可品味一下這對老少戀的郎情妾意。

聲名真似漢扶風，妙理玄規更不同。

竺西瓶拂因緣在，江左風流物論雄。

今日沾沾誠御李，東山蔥嶺莫辭從。

（柳如是《半野堂實贈詩》）

柳詩中充滿了對錢的仰慕之情，而且表白說，去哪裡都要跟著他。錢謙益回詩，表達的意思一言以蔽之：讓我們紅塵作伴，活的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生繁華。

文君放誕想流風，臉際眉間訝許同。

枉自夢刀思燕婉，還將摶土問鴻濛。

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臺也自雄。

（錢謙益《半野堂奉答》）

郎情妾意的兩個人，戀愛了一年多，終於修成正果。崇禎十四年六月初七，錢謙益以“匹嫡之禮”娶了柳如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與正妻一樣的禮儀，將柳如是娶為妻。這裡需要做個說明，不然可能讀者不明白錢謙益這樣做，意味著對柳如是多麼深沉的愛，還以為他僅僅就是一個老牛吃嫩草的色狼呢。在中國封建社會，其實並非實行一夫多妻制，而是一夫一妻制，士大夫妻只能有一個。妾屬於下等人，不能登堂入室的。錢謙益當時已經是文壇泰斗，士林領袖，名望隆重。他這樣的身份，公然以正妻之禮，娶一個名聞海內外的妓女，可以說是令天下譁然。往嚴重裡說，這樣的舉動，會影響他的仕途發展，會讓天下士林唾棄他。在把名聲看得比命重的古代士大夫群體中，錢謙益這樣做，絕對稱得上驚世賅俗了，典型的不愛江山愛美人。

柳如是歸了錢謙益，老夫少妻天天遊山玩水，詩歌唱和，好一翻柔情蜜意滿人間。只是，正如杜甫詩云，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遠在松江獨自療著情傷的陳子龍得到消息，還在嘩嘩流血的傷口，被撒了一把鹽。一方面為自己沒有珍惜柳如是感慨，另一方面對自己的未來，只能無限惆悵。他的惆悵，也化成了許多傷春悲秋的詩，這裡只引其中一首：

百尺章臺撩亂吹，

重重簾幕弄春暉。

憐他飄泊奈他飛。

淡日滾殘花影下，

軟風吹送玉樓西。

天涯心事少人知。

（陳子龍《浣溪紗.楊花》）

四、悲壯的結局

孤苦漂泊了二十多年的柳如是，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嫁給了江南文壇領袖錢謙益，這時錢謙益已經六十歲了。老夫少妻的恩愛秀成了詩歌無數，兩人的故事，一直到現在都是中國文壇爭議重重的話題。其中爭議，就不討論了，至少柳如是在並不小的年齡，終於能過上安穩日子，值得祝福。

可悲的現實，是這種安穩日子並不長。一六四一年兩人成婚，僅僅過了兩年多的安穩日子，到一六四三年，也就是崇禎十六年，大概全天下都知道，大明朝要完蛋了。大廈將傾，高個子的人會先被砸著，作為當時名重江南的領袖人物，錢謙益被逼著站隊。寫詩作文非常在行的錢謙益，在政治上卻又非常遲鈍，又一次站錯了隊（在與柳相識之前，他就受到過一次嚴重的政治迫害）。他擁護的王爺潞王，在崇禎皇帝煤山自盡，以死殉國後，並沒有能登基稱帝，上位的是福王朱由崧。這種新舊交替的關鍵節點，站錯了隊是要人命的事，好在錢謙益在自救方面反應比較快，趕緊上書巴結馬士英這位福王的寵臣，不但保住了命，還被馬士英舉薦，擔任了南明的禮部尚書。

大清攝政王多爾袞劇照

歷史的車輪走到這裡，既悲壯又有點滑稽了，主持全國禮儀大事的禮部尚書，是違揹人倫大禮，明媒正娶一個妓女為妻的錢謙益。這官做得，很有點搞笑，但搞笑時間，也只持續了一年多。純文官禮部尚書，手下無兵無將，當史可法失陷揚州，多爾袞兵指南京的時候，皇帝和其他有兵有將的大人物，悄悄的都跑了，留下錢謙益讓他守南京。在愛妓女這件事上，表現得無比勇敢、堅韌的錢謙益，面對國破家亡，卻搖擺了。柳如是勸他自殺殉國，而且自己先跳入湖中，然而錢謙益一句“水太冷”，留下了三百多年的恥笑。

相比之下，當年那個愛柳如是愛得刻骨銘心，可是面對禮教卻不敢逾越的陳子龍，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卻毅然決然地舉起反清義旗，組織軍隊和兵鋒正盛的清軍決戰。在浙東，陳子龍等人領導的義軍，因叛徒洩密，被清軍包圍擊潰，陳子龍被俘。押解往北京途中，趁士兵不注意，陳子龍投水殉國，死後還被清軍撈起屍體肢解，以示懲罰，讀史到此，掩卷而泣。

清軍南下之後，投降了滿清的錢謙益，首鼠兩端，最後的結果是兩邊不討好，鬱鬱寡歡。嫁給了錢謙益的柳如是，心中對這位個丈夫，又愛又恨，卻也無法離開，只不過政治立場上的嚴重落差，肯定對兩人的感情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柳如是在清軍南下之後，幾乎全身心地投入到支持抗清義軍的行動中，這其中就包括了陳子龍的義軍。

柳如是的晚年，國已亡，家讓她心涼，舊愛壯烈犧牲，新愛卻讓她看不明白。那個“家”，在錢謙益死後，也不再是她的家，所有家人都把她當敵人。為了最後的尊嚴，柳如是自殺明志，死時年僅四十六歲。一代名媛，真不知該說她的人生，是美還是悲。

晚年柳如是：國和家都不是自己的

最後以一首陳子龍的《易水歌》收場，表達我內心的感慨，或許柳如是和陳子龍在一起，真的會更完美。兩個人一起詩歌唱和，一起流浪天涯，一起舉兵反清，最後再一起跳入冰冷的湖水中，了結年輕的生命。只是，歷史不能假設，掩卷唯留長嘆。

趙北燕南之古道，水流湯湯沙浩浩。

送君迢遙西入秦，天風蕭條吹白草。

車騎衣冠滿路旁，驪駒一唱心茫茫。

手持玉觴不能飲，羽聲颯沓飛清霜。

白虹照天光未滅，七尺屏風袖將絕。

督亢圖中不殺人，咸陽殿上空流血。

可憐六合歸一家，美人鐘鼓如雲霞。

慶卿成塵漸離死，異日還逢博浪沙。

（陳子龍的《易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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